《水滸》中的皇帝夢

導讀：從《水滸傳》不反皇帝說起。

文/王學泰

選自│《採菊東籬下》

（本文略有增減）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強烈的「皇帝」情結，夢想著「做皇帝」、「反皇帝」都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優秀政治品質，只要情勢允許，按照中國人的思維定式，許多人都會不動腦子地吼一聲「彼可取而代之」的狂語，尤以底層遊民為甚。

乍看之下，《水滸》中不想做皇帝的意識在眾多造反活動中反而脫穎而出， 成了一個異類。

《水滸傳》作為文藝作品議及皇帝的地方不多，因為它自南宋時就已在社會上公開演出，南宋說北宋的故事，其忌諱一定很多，不可能大肆正面描寫下層人士爭相搶做北宋皇帝，這是堅決的政治不正確。

因此書中雖然由李逵說過讓晁蓋哥哥做「大皇帝」，宋江哥哥做「小皇帝」（第四十一回），晁蓋去世後，李逵又鼓動宋江「做了大宋皇帝」（見第六十回，就是這兩句話也不一定是宋代話本流傳下來的，而是明代作者的筆墨），作者對此還是持批評態度的。

而且李逵是個粗人，對現實問題沒有合乎實際的考量，並不能代表水泊梁山的主流意見，所以他才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聽眾也能接受，官方才不會計較。而宋江是梁山上的領導人，他要從梁山的全局和當時的情勢考慮，沒有想爭皇帝做，當然，這不等於他沒有政治上的訴求。

《水滸》中一些特別講義氣（通俗地說就是肯花銀子）、濫交江湖豪傑的人物都是有「異志」的。

柴進是後周世宗柴榮裔孫，按照朝廷的規矩，本是應該侍奉周室陵廟香火的，可是他「專一招接天下往來的好漢，三五十個養在家中」，還揚言在家裡接待流放犯人，又與佔山為王的梁山好漢交厚。

柴進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冒著風險干這些違法的事情幹什麼？是不是有什麼不軌的企圖，其中是否包含著對曾經有過的帝位的懷戀？這些只有柴進自己知道。

作者創造這樣一個人物形象絕不是為了在梁山泊里增加個貴族，而是暗示著梁山好漢從血統上來說是有足以做皇帝的人的。這是不是寫出了梁山好漢們內心的隱秘之處有對皇帝位置的欲求？

另外，東溪村的「富戶」晁蓋，「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力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他要幹什麼不是很明顯嗎？可以看出，這些特別注重「義氣」、廣交天下豪傑的人們，實際上都是在暗地製造一種組織力量。

在專制社會裡，只有政府才是有組織的力量，而平民只是單個的人，只有這樣，政府可以隨意壓迫整治他們。一些人用錢財把有反抗力的人們組織起來，本身就是與政府對抗，其內心深處必定隱藏著強烈的政治訴求。除了晁蓋在「智取生辰綱」中有所表現外，《水滸》的作者沒有說破，但這些細節的指向還是很明顯的。

柴進沒有自己拉杆子起事，晁蓋早死，蓋棺論定他們只是個山大王。《水滸傳》中喜愛交結天下豪傑的人物中，只有宋江表現出其政治上的訴求。他「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上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儘力資助，端的是揮霍，視金似土。」而且，家裡還有地窖子，以備不時之需。

梁山的第一把手是宋江，從他嚮往「招安」的政治方案中可見，他的訴求是做宋朝的官吏，「封妻蔭子，福祚綿長」。論者大都鄙視他這種沒有「大志」的訴求，認為想做皇帝才好。實際上天下皇帝只有一個，在這座王朝大廈沒有倒塌時，這種取向是要受到統治者的全力反擊的，成功的概率很小。

與此相反，如果退而求其次，當自己有一定力量的時候，伸手向皇帝要官做，這樣成功率就很大。它往往只是皇帝一句話而已。南北宋之交，武裝造反的人們，待自己羽毛豐滿之時，再投降朝廷做官是很普遍的事，所以當時老百姓有「若要官，殺人放火受招安」之說。

無論是「做皇帝」還是受招安，說到底都是在向社會反映自身或者自身團體的政治訴求，希望能獲得一個保證自己吃飽喝足的政治地位。從這個角度看，二者本質上是一樣的，因此，也就不難理解梁山好漢為何最終接受招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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