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頑童爸爸

昨天在樓下的水果超市買玉米，意外的囤到了家鄉產的那種老糯的品種。咬起來糯糯的很耐咀嚼，啃著啃著不禁想到了幾月前的一件小事。

爸爸送我去機場的路上塞給了我一個細心打包好的沉甸甸的小紙箱。裡面放了他親手炸制的野生菌、採摘的草藥，鹵野雞，還有……幾十根煮熟的老玉米……為此我不得不付了十倍於玉米價格的託運費，氣喘吁吁的搬上行李車。當時心裡嘀咕著老人的多此一舉，凈給我添累贅，笨重麻煩又浪費沒意義的錢。今天吃到老玉米的時候卻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酸酸的。

爸爸是一個老頑童，他喜歡一切很原始的生活方式，按照節氣吃蔬菜和水果，不吃反季節的食物。早上五點起床給花草澆水，晚上讀些新聞和書報八點準時睡覺。精通植物成長軌跡的爸爸在雲南獨特的氣候里，總是能四季不斷變著法子搗騰出各種新鮮食物。摘桔園裡大個大個的橘子，採桑葚，刮樹榦上的白椮，跳進自己養魚的池塘里撈池底的野鳥蛋。在溫室里種滿大白菜不施加肥料，收穫的時候用土雞和芋頭燉得濃湯軟爛的、十分好吃。他還指揮年幼的我用衝刺的慣性和身體的重力加勁兒，迅速的撞倒山頂的「地涌金蓮」樂滋滋抱回家燉紅燒肉。把高高的蘆薈切開表皮的葉子，划出裡面的透明果肉做甜酒釀和塗抹我的小疤痘。帶我進山玩兒，我喜歡一隻黑山羊抱住不放，他就真真的找牧民買下，縱容我興高采烈的抱回昆明飼養。結果因為年幼衝動、餵食不當，我的小羊腹瀉而亡，爸爸「毫不留情」的把它做成羊肉湯，邀請我一起喝，把我氣得直哭……還有他撿來「蟲螻」泡藥酒，用蛇皮給我做跳繩和二胡，葫蘆殼做提線玩偶，石頭做象棋……

爸爸會訂很多的書報，但是從來都不上網，也拒絕用網路，總是在那種清凈的小日子和愜意的節奏里呆著過原始的生活。他總是說物資已經很流通，去任何地方旅遊都不買累贅的紀念品，應該瀟瀟洒灑的來來去去。每次我離開家，還是很雙標狗的沉沉甸甸的給我塞滿了一整箱有用或者沒有用的東西。小時候因為沒有主意和服從，我都會聽話的帶走。隨著年紀增長，也越來越有主意了，開始特別不耐煩的拒絕這種笨拙而無用的行為。覺得帶行李也一定要有用和高效，淘寶是萬能的，誰要帶那些沉甸甸的東西出發呢？這種自我意識的成長變化也是潛移默化，方方面面的。

今天由老玉米起了雜亂思緒，不禁坐在沙發上想了想離開家到北京的這十年自己的改變，不知道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

由於有這樣一個黃老邪一樣成天泡在山林花草中與世隔絕般的老爹，17歲前我幾乎不曾吃太多垃圾的食品和味精，也沒怎麼喝過含糖的飲料。初高中也上論壇，玩手機，但是還是極度克制的，只在一些很有限的時間。上大學的時候才知道很多同學打小就玩著遊戲機長大。開始學著宿舍的女孩們註冊了人人網，頭次知道二次元，蘿莉，眼鏡娘這些辭彙。社交網路開始在我的生活中佔據一席之地。

小時候，我擁有的更多是一些小野人一樣的人生體驗。春天的時候爸爸帶我去捉蟲子和水清蛾做成標本，下河撈綠油油的青蛙。夏天在還沒有蓋上樓房的田野里放風箏，躺著聽知了叫和蛙鳴。秋天的時候摘水果，開車到很遠的地方看銀河。用棍子劈開樹林里纏繞的蜘蛛網，爬上了一座一座有名字或者沒有名字的山。冬天的時候取蒼山頂的雪水回家煮茶，用野雞的皮毛給我做當時我覺得丑吐了的帽子。在高寒山區吃氂牛肉喝青稞酒，嗯，然後在珠峰大本營醉酒的不靠譜爸爸還被救護車拉進了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打小就是很奇奇怪怪的，顛顛簸簸的，放我去很遠的地方自己溜達。

從目的地帶回語言不通的老外，或者頭髮花花綠綠的「殺馬特小夥伴」來家吃飯，爸爸也高高興興的做飯給人吃還一起喝大酒。假期來了就把我送到一個一個的邊遠山區和村子，和村裡小朋友們一起看蠶吐絲，用竹子編蜻蜓，還有找馬蜂窩，撿蜂巢，坐原始的溜索和撿河灘里「樹化石」，和孩子們一起撿鵝卵石去路邊兜售，一顆賣一塊錢。一個假期下來，風吹日晒的，我總是變得頭髮凌亂臟臟臭臭，臉上灰一塊白一塊，潔癖的媽媽都不想認領我。

回想在我成年前的很多時候，我幾乎不知道身上穿的衣服材質是不是很好。自己的身材如何，臉蛋是不是好看，自己的模樣氣質是什麼類型。有時候也會跟著小閨蜜和同學們湊熱鬧買一兩雙熱門的球鞋或者顏色奇奇怪怪的眼影，耳朵像馬蜂窩一樣打滿洞，也會臭美的照照鏡子。但是總體來說還是完全懵懂模糊，沒有概念的，也因為不怎麼接觸網路，顯得孤陋寡聞的。不太清晰美的標準是什麼，更多是關心自己是不是舒服自在。像一隻奔騰在山裡的小野馬，做很多自得其樂卻不假外物的事情。去外地旅遊，也不怎麼買好看好玩兒的，帶回家最多的是撿在袋子里的石頭，貝殼和泥巴。這麼回憶起來，離開家越久，似乎心裡荒原的力量缺失的越多，自我也更疏遠遊離。

朋友圈裡大家都在忙忙碌碌的發著工作訊息，分組屏蔽開一群一群的人。海報，知名人士合影和那些光輝的數據，證明著每一個人作為社會屬性的存在感。微信輕而易舉的可以加很多很多的人，在朋友圈點贊之交，或者素未謀面的夥伴們。地鐵里人群如同螞蟻一樣來來往往，比肩接踵。擔心自己被社會拋棄，所以不斷犧牲自我意識和個人空間來擴大對於「工作」的熱愛，放棄自己的稜角和標籤來更符合職場和別人喜歡的需求。所謂的「情商」某種貶義程度上也可以說是犧牲自我的訴求來滿足他人的舒適感，需要不停的動腦和為人著想（其中一個小例子是阿姨吐槽遠嫁德國的姐姐沒有找對丈夫，因為德國姐夫每次只顧著買自己喜歡喝的飲料吃的食物，從來不問旁邊的人，簡直情商低到極點，自私自利。其實那位姐夫只是覺得自己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就挺好的，各自需要什麼都會各取所需，不習慣把別人的事情當成自己的過活兒而已。但是在精通人情世故和捆綁生存的中國人眼中，這就叫情商低、沒有眼力勁兒、自私自利……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攤手無奈臉……）。我們也開始越來越在意自己的外表，拚命健身想擁有有前凸後翹的弧度和馬甲線。關注自己的臉是不是好看，面膜一張接著一張敷，因為一個痘痘可以恐慌的抱著杏仁酸蘆薈膠來來回回的抹。抱著視頻認真的看怎麼卷一個好看的頭髮，還有彩妝博主告訴你如何畫一個好看的咬唇妝。發出來的照片要精心的修飾一番，景色的旅遊的要更艷麗些，人像的臉要小些，美瞳還不足夠顯得眼神靈動，眼角要上揚些，磨皮和液化祛除一些法令紋、痘痘、和贅肉。已婚的人曬著孩子奶粉和瑣碎日常顯出了中年疲乏無趣的神態。還有的沒幾年因為各種原因分開，偶爾約約炮打發時間，已經有了些冷漠和愛無能潛質。大部分未婚的大齡單身男女，衡量著對方的能力面貌身材家庭甚至活兒好還是不好。那些交友軟體和相親工具像數據分類一樣愚蠢的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如同屠夫，買家，菜市場，豬肉，幾點一線傻得冒煙。人們拚命讀著販賣著星座、感情雞湯，想要從謀略，技巧，外表，內在各種方面無孔不入的給自己加分，增加操控的主權和情感的穩妥。

像商家賦予了鑽石它所本不該具有的價值，人們也盲目的追求和購買著更多的東西。口紅、衣服、食物，直到撐滿了衣櫃櫥櫃和腸胃。有的到二手集市繼續販賣、有的變成了垃圾流浪到了不知什麼地方，還有一些永恆佔據著你的儲物空間而並無卵用。

所有人都姿態一致，學習著公關技能，八顆牙嘴角上揚的微笑，使用信用卡。他們熱衷於各種中外節日，社會八卦。貼上正義的標籤鞭笞罪惡者的，罵日本人的，悼念楊絳的，同情慰安婦的，指責綠城物業的，幫助受害人的鍵盤俠……都是同一撥人。他們看起來特別有激情和正義感，三觀正得筆直，什麼都參與都激動，卻其實什麼都沒有。他們每天穩妥的呆在大北京方寸之內滑動手機屏幕刷刷朋友圈和敲敲鍵盤，發表一些言論證明自己的見解和宣揚道德，彷彿被關在水泥辦公樓里的機器昆蟲，通過這一瞬間的嚎叫才能證明自己活著。把自己想像成誰，那個時刻就是誰。

還有些偽善而忽悠的貪婪謀利者，熱衷於給自己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人設。他們都普遍衣著嚴謹、一絲不苟、勤奮得體、面帶微笑，看起來事業有成家庭圓滿。每天奔赴一個又一個的會議和論壇，轉發各種正能量打雞血的內容。口口聲聲追尋著電影和藝術的夢想，彷彿集真善美和熱血於一身的現實版「路飛」。他們總說要為人類事業做出貢獻，即使眼神里寫滿了對人民幣的渴望，遇到利益了那種拙劣的營營苟且和貪婪的小人之相就呼之欲出，藏都藏不住，表面上也絕跡是要裝出並非如此的模樣的。你看中外小說里諷刺的那些虛偽的小人，從古至今都是一樣的，絲毫沒有好半分壞半分。

他們會見各種業界精英，曬出嘴角上揚的合照，還都往往在私生活人設上也包裝自己是一個好的老公或者好的父親。似乎你都看不到他有七情六慾，走近了看確是才華和良心都不過爾爾。靈魂和靈氣為零，根本沒有獨立的人格和品德，藝術和實在，都沾不上什麼邊兒。行事齷齪，精神荒蕪。但是他們擅長於帶領上文中提及的那些無腦的殭屍和鍵盤俠，號召他們為了所謂的「夢想和正義」與自己站在一起。反正那些蠢貨永遠也想不明白自己在利益鏈中扮演什麼，或者想明白了也沒關係，日子都是日復一日要過下去的嘛。

偌大的北京漂浮著很多很多這樣的幽靈。大半夜的想了些雜七雜八，前言不搭後語寫了這麼篇東西。

走過了不同的城市，溜溜達達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群。也越發慶幸自己有一個這樣的爸爸，感謝他給予我一個自由的精神世界。從來不要求我必須穿校服，必須體面的「委屈求全」獲得外界認可，做一個老師喜歡，成績優秀的統一定義的「好姑娘。」

他讓我覺得爬山是快樂的，在田野奔跑看咩咩叫的牛是快樂的，憑著興趣挑著背喜歡的詩是快樂的。哦，那些在烈日下打滾而不知道要塗抹防晒霜的日子，我的臉像豬八戒在女兒國一樣烤焦成大大的水泡。只關心自己是不是開心，陽台上的葡萄有沒有開花兒。一口氣吃光三碗熱騰騰的梅菜扣肉飯，還手舞足蹈的嚷嚷著沒有吃飽。那個黑乎乎胖乎乎的小丫頭，醜醜的但是開心極了。

在談戀愛的問題上，他也告訴我，英雄不論出生，不以愛為目的的任何結合都是長期的賣淫。所以寧可單著到四十歲變成老姑娘，也不要嫁給不是愛情的婚姻。你可以沒有孩子當一個丁克媽媽，也可以一直談戀愛。真真遇到特喜歡的人，沒有盛大的婚禮和戒指也可以開開心心的嫁給他。而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自己知道，你喜歡的就是好的。就算結果不盡人意，遇到了高高低低和起伏，那就遇到糖也吃下去，屎粑粑也吃下去，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頭也不回的往前走就是了。

這些教育都是和這個社會的風氣和後來灌輸給中國成年人的世界規則相違背的，但是我因此而覺得開心和安穩。也才會在啃一根老玉米的時候思緒繚繞，夜深人靜的悄悄寫下這些字，想念起老頑童東邪爸爸。

我也變成了收集著不同顏色口紅，踩著各樣的高跟鞋溜溜達達去喝一小杯酒的女人。絮絮叨叨談談有的沒的事情。社交，聊聊八卦，渴望馬甲線和好看的外表，熱衷於做面膜和看無腦娛樂節目小畫報，會照照鏡子仔細端詳臉上有沒有浮現出曬斑和小細紋，抹上厚厚的精華和眼霜和時光抗衡。

東邪老爹卻賦予了我一些亘古不變的東西。那個狗尾巴草一樣野野的，純粹任性，張牙舞爪，敢愛敢恨走四方的小女孩兒永遠住在了我的骨子裡，變成一種奇特的、抵禦「靈魂腐朽和衰敗」的荒蠻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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