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背景下的憐山惜水
編者按:將到來的深秋京都紅葉季,有方再度邀你同往東瀛攬勝,體會「暖酒燒紅葉」的秋意。「鏡龕中的山水:日本古典庭園·第5期」,即將發布招募。
第五次擔任學術領隊的中國美術學院建築藝術學院副教授、造園工作室主持建築師王欣,為本次旅行撰寫前言,引你共賞庭園的澄靜與憂思。
鏡龕中的山水——日本古典庭園藝術
文 | 王欣
中西的差別是判然的,不糾葛。中日的差異,總讓人牽扯不清,是一片陰影下的青與碧。人是需要鏡子的,西方的那面鏡子,照得太過晃眼,難見微處,難牽魂魄。而日本的這面鏡子,是一個樹影下微瀾的水塘,它讓你看見了似曾相識的異樣的你,舊色舊影,漶漶漫漫,卻又清澈新鮮,歷歷可數。這面水塘般的鏡子,是一個追憶的陷坑,想像的夢窗,它不斷地勾起你嚮往一個傳統中國的理想版本的思緒。
此行,是一次「禮失而求諸野」。
中國大陸的山水文化傳入東瀛,日本以特有的島國人的方式,把「山水」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置入了鏡龕之中,禮拜侍奉。那山水在我們看來有著近乎親緣的類似,卻是絕然不同的方式,一個是「從容於山水詩酒間」的隨性與豁達,一個是置於妝匣的掬攏惜愛。
桂離宮,攝影:毛繼軍
中國的園林是一個極樂世界,它根本上是「樂感」的,園林是養生的工具,是用於消遣悅性的超大玩物,所謂「泉石膏肓,煙霞固疾」。中國不是一個宗教國家,因此園林里沒有宗教,沒有對形而上世界的討論,沒有終極的命題的追問,表面是山水敘事,其實是處事哲學,是「人本」的園,描述的是人世間,是「極盡視聽之娛樂園」。日本庭園基本上是一種宗教場所,是「神本」的,是自然化的山水教堂。園林元素皆作為自然精神的符號,帶著對人生的喻意,遵循著禮法,比擬著天國凈土,指示著彼岸。日本庭園大多是用於感悟的修鍊器,是具有訓導意義的道場,這種帶著強烈的貶抑個人而推崇神性與自然精神的園林,總是帶著悲憫的關照,因而有憂慮色彩的「結構性」觀看,彷彿抽離開塵世,抽象地俯瞰人生與人間。
龍安寺
造園,是一個完整世界的想像與構造,是山水的人化方式,是人的內心世界的寫照。庭園差異,置石的不同,栽樹的不同,即是世界的不同。飯桌與茶席是檯面上的園林,杯盤間的差異,端坐的不同,茶味的不同,即是觀想方式的不同。
「鏡龕中的山水」,「鏡」與「龕」代表了日本人的人心,代表了他們觀物的方式,鏡子的映像,是虛幻的,易逝的,是夢幻泡影,鏡中的事物常常又是美好的,這是一種愁訴的眼神,一種哀傷留戀的「觀法」。龕,是供奉神靈的建築,事物以侍奉、敬仰的態度來認識與珍賞,這是一種帶有渺小化自我,「恥感」的「觀法」。「鏡龕中的山水」,簡而言之,即是「物哀」背景下的憐山惜水。
佛教中帶有悲觀色彩的幻論美學與島國人的原始心理以及泛神思想高度的契合,由此催生了「物哀」的審美意識,日本依據自己的性格選擇性地走了與中國不同的路。物哀,這種消極的悲觀主義,造就了唯美是論的極致的形式感要求。
南禪院
《春琴抄》,有一種電影版的唯美解讀:雙目失明的女主人春琴在遭遇毀容之後,深深依戀她的僕人佐助以刺瞎自己雙眼方式來挽救春琴的心,永留她在自己心中的絕美形象,二人平等失明之後,雙雙閑坐廊下攜手共喂鳥。而小說《春琴抄》並無如此寫意:春琴作為一個孤獨的盲人,擁有一個非常人的世界。在僕人佐助看來,春琴閉眼垂目,美艷驚人,高高在上,與菩薩神靈沒有分別,她是他崇拜的女神。春琴作為主人,自小失明而性格怪異,對佐助常常有欺凌虐待,在佐助心裡,春琴就是女王。我更願意把主僕二人的關係看做是對日本人之於自然、之於神靈的關係的隱喻。表面上是人與人的關係,其實不是,春琴是可以隨時對人施壓的神,是被膜拜的自然精神。而佐助暗指了日本人,順從的,戰戰兢兢的,他嚮往神的世界,因此常常閉上眼睛與春琴共處,體會春琴的世界。佐助最後的刺眼,是對春琴的膜拜與愛戀,教徒般的狂熱與偏執的噴薄;最後的刺眼,是對彼岸世界的徹底皈依。
但我們似乎更願意接受唯美的解讀——凄美成就了最完美。
佐助以失明的方式選擇了最為完美的觀看。
杉本家住宅,攝影:劉宇霆
唯美讓這個民族的神經變得異常的敏感與細密幽長,盤桓於陰翳美學之中。谷崎潤一郎在《陰翳禮讚》中說:
」總之,觀賞泥金畫,在那光亮的場所是不可能立即洞觀其全貌的,必須在幽暗處觀賞其各部分的時時、點點地放射底光情景,其豪華絢麗的模樣大半隱於『暗』之中,令人感到不能言喻的余情韻味;而且那種熠熠生輝的表層光澤,在暗處靜觀,只見燭光搖曳掩映;而在幽靜的居室內觀賞,又覺得清風徐來,不由地誘人遐想。在那幽暗的居室內,若無漆器陳設,則燭光與燈光所幻化的光怪陸離的夢境、燈光搖曳的夜的脈搏,其魅力將如何地被抹殺殆盡啊!」
這是一種高度偏執的文化性的觀看,亦是一種「刺眼」:把萬物圈定於「鏡龕」的虛幻之中。這個鏡龕,賦予並固化了人與自然,人與神的特殊關係。
這個鏡龕是我們此行求訪的核心。這個鏡龕,是帶著強烈的建築學意味的一種昭然揭示。
鏡龕,就是移窗的那扇窗,是推門的那扇門,是茶杓上刻意留下的蟲噬路徑,是已然成為供奉自然之光龕的天井,是坐敷與庭園之間的那幾段高差,是圍繞芭蕉的層層白砂,是托扶著松枝出挑的竹棚,是檐下那段退化的竹垣,是陰翳中的藍紫金碧,是插花的竹籠那形同明月的提手,是層層剝離應手啟閉的幛子,是伏身鑽入的茶亭洞口,是朦朧幽冥的空空廣間……鏡龕,是觀想方式的形式化,是敘情敘事的建築的縮寫。藉此,我們可以一窺日本古典庭園營造的「悲憫幾何」。
桂離宮月波樓室內
鏡龕,亦是一個虛幻的夢窗,是一枚求訪的鏡子,對於我們而言,看得熟識卻如此的不真實:是異域,卻又一如往昔。你的喜愛其實出自內心深處的自我期許,這個期許,指向對我們「故國故園」的追思。庭園的完美即是現實世界的不完美,「故園」總是帶有想像與杜撰,但並非不真實,因為「故園」的想像,一直是現實世界的追慕母本,只有這扇窗口的存在,才有我們的念念不忘。
在這樣的年代,尋訪日本古典庭園,是帶著憂思,帶著擔負的,庭園中的每一步,每一眼,每一處構造,每一種物的處理,都能讓你不自覺地會浮現出「故園」的漶漫與荒蕪。鏡龕,恰似我們的處境,我們站在一個特殊的窗口上,在曾經的「邊省」反觀曾經的中心,在一種活著的過去時態中反觀著今天,在一種旁岔異化的極致中反觀著對岸的宗源,有著難言的傷感。
鏡龕,是一種憂思。這樣的時代,需要這樣的憂思。
編輯|林楚傑
校對|原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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