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大了才知道，岳飛的可惡

前幾天，又去了杭州。我寫過，15年來，一年至少一度，杭州西湖靈隱上香，求佛祖保佑，也求內心安寧。這次我媳婦洪老師去不了，就我自己，燒了香便回。

我沒寫過的是，每次去杭州，燒完香，都去岳王廟，參拜下岳爺爺。看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秦檜、王氏、万俟卨跪在哪兒。十多年前，我還真見過有人沖他們吐唾沫。這些年沒有了，大伙兒就遠遠地看著，指手畫腳，評古比今。

我喜歡去岳王廟，不是對宋史感興趣。我不像袁騰飛老師那樣研究歷史，我是從小聽評書，《精忠說岳》是老先生們攥弄最好的評書之一了。一步一個扣子，高潮迭起。從校軍場槍挑小梁王，青龍山八百破十萬，到牛頭山救駕，高寵挑滑車，錘震金蟬子，到後來王佐斷臂，收降陸文龍，四猛八大鎚，大破朱仙鎮。一段比一段帶勁。

我小時候，也學著說這個。說岳我說的一般，可是也學著說。岳爺有一套詞兒，動不動就說，要大破兀朮，直搗黃龍，迎回二聖，還於舊都。說的時候得抱拳拱手，劍眉一挑，虎目圓睜，得說得有氣勢。

每回說到這兒，都慷慨激昂。興復宋室，一片丹心。那時候說這書，真是對高宗趙構，對秦檜這幫人恨得要命。每回說到12面金牌招岳飛，心裡都特別難受。大學的時候，我第一次去杭州，看見那兒幾尊跪著得鐵鑄人像，跟見著仇人似的，三屍神暴跳，五靈豪氣飛空，心裡罵這群壞蛋。

說到評書，插播一則廣告。9月23號和24號，北京評書宣南書館十周年紀念演出連演兩天，地點在政協禮堂。連麗如先生邀請我，參加其中一場演出，初定在9月23日下午，我和宣南書館四爺梁彥說一段對口評書。演出不單獨售票，只針對宣南書館的觀眾。有想聽的朋友，請近期去宣南書館詢問具體事宜。宣南在哪兒演，不知百度之。梁彥新浪微博「談曲說藝清平客」，也可以問他。

廣告插播完畢，書歸正題。

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就不恨趙構，也不恨秦檜了。這不是因為，我知道評書都是演義，不是正史。我從小就知道。即便就是全按著評書上的情節來，我也不恨他們了。為什麼呢？因為腦子是個好東西，我長大了，學會了思考。

金宋交兵，北國入侵，一口氣打到東京汴梁，把宋徽宗和宋欽宗都抓走了，帶到北國黃龍府囚禁起來。宋欽宗孩子還小呢，趙構也不是他兒子，就是個子侄，最多算個外戚，從北國逃出來，泥馬渡江，跑到江南。仗著姓趙，又是從北國逃出來的，貌似有膽略，被推成了皇上，在杭州另起南宋。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坐下就不想走了。

你說，趙構應該怎麼想？在江南坐一朝仁王帝主，好不容易享了福了。更重要的是，本來怎麼輪也輪不到他當皇上，天下傾覆，二聖被俘，陰錯陽差，鬼使神差，他當了皇上。換成你，突然當了皇上，你願意退位嗎？

當你長大了，你就有了同理心。你就會所謂辯證地思考。你就不只站在岳飛的角度想，我要殺呀，往北殺呀，北國胡虜，還我河山，壯懷激烈，怒髮衝冠。你還會站在趙構的角度上想，岳飛這小子到底要幹嘛呀？

小時候，我們給趙構的定義是，投降派。其實這不對。趙構不想投降。投了降，那就跟徽欽二宗一樣了，怎麼能再面南背北，道寡稱孤？所以趙構要打，不能讓金兵打過長江來。可是趙構又不要真打到北國黃龍府去。真打到那兒，金人投降了，徽欽二宗被救回來了，我咋辦？所以趙構想要的抗金很藝術，又打又不打，你也別抓我，我也不追你。

趙構這個勁兒，朝里的大臣們一分析，其實都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管趙構叫萬歲，你就得從他的角度去思考問題。你看秦檜領會得多好，一直幫著趙構跟兀朮談和。和是什麼？楚河漢界，最好永遠這樣，保趙構當一輩子皇上。

可是你岳飛！你打金兵，沒問題，過了長江你就打，你打的越狠，趙構越高興。金兵跑了，你追過長江，兜著屁股打，也沒問題。打的他們不敢正視江南。可是你別沒完沒了啊。過了山東奔河北，出了河北你要奔東北。你眼看要把他們老窩給端了，你說趙構能不著急嗎？他給你這麼多兵，這麼多餉，你沒明白他想讓你幹嗎呀！你都到了朱仙鎮了，他發金牌招你，就是跟你說這就行了，你還不聽啊！皇上連發12道金牌招你，這是跟你玩命了！

趙構的台詞應該是，岳飛啊岳飛，你也太不懂事兒了！我一直是支持你的，要不然你能坐到如今的職位，這麼大兵權？可是你也太不給我這個皇上面子了！你知道我是你老闆不？平常在朝里，我就受夠了你了。你天天上朝，跟打了雞血似的，往上一抱拳，今天迎回二聖，明天迎回二聖。二聖回來我去打醬油嗎？你把我放眼裡了嗎？你這是不讓我當皇上啊！古往今來，哪一個皇上能容你？你這是逼著我宰你啊！你說你可惡不可惡？

站在西子湖畔，岳王廟前，向著岳爺神像，我從小繪聲繪色講述的豪傑，我在心裡輕輕地說了一聲，可惡。

我知道，一定有朋友不同意。因為這是民族大義，雖然都是中國人，但外族入侵，這就是當初的民族大義。我說岳飛可惡，那是在趙構的眼裡可惡，而每一個視角，一定有他的理由。我想說的是，這世上有無數的局，大局裡有中局，中局裡有小局。每一個局，都有自己的結構支撐。無論你的大義是什麼，你要時刻清楚，你在你的局所處的位置和扮演的角色。先做好你自己的局，否則你沒有機會去伸你心裡所謂的大義。

岳爺爺，政治上是幼稚了那麼一點點。

今天能看懂這篇推送的朋友，就是在楊毅侃球這個平台上我最珍惜的，擁有思辨能力的朋友。什麼是思辨能力呢？舉個例子，大約就是，第一，我愛我的祖國，也為她感到驕傲；第二，我愛看電影，我覺得《戰狼2》挺好看的，吳京演得也很棒；第三，但我不會看完這部電影，就覺得祖國好強大，愛國熱情在我胸中熊熊燃燒，四處高喊雖遠必誅；第四，我不會嘗試在我的護照封底上寫金字，我知道那是戲。從第一到第四，一點兒不矛盾，這就是思辨。

謝謝岳爺爺，你依然是我心裡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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