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爺爺這一生
爺爺這一生,和許多農民的一生一樣,沒有太大的差別。他們的命運,是這大地上最後的苦難。
爺爺這一生
文 | 韓浩月
(作家)
夢裡
時常夢到爺爺。在他活著的時候,夢到他死了。在他去世之後,夢到他活了。那些夢無比真實,午夜驚醒的時候,看著卧室地上冰涼的月光,心臟會緊得透不過氣來。
我會默默地在心裡說一句:請您走開,別再到我夢裡,我幫不到您什麼。
也會迷信地想:是不是他在那邊,又沒有錢花了?今年春節,一定給他多燒一點。
這兩年隨著年齡增大,也看多了生死,再夢見他的時候,也淡定了許多。躺在夜裡,均勻地呼吸著,回想夢中的情境。雖然夢境瞬間褪去,能被記住的場景,寥寥無幾。
不明白為什麼總夢見他。從沒有夢見過其他家人。而且在夢裡,與他相關的總是不好的事,可以這麼說,他是總帶來噩夢的人。這不由讓我去沉思其中的由來。
這二十多年來
我對爺爺的第一個非常清楚的記憶,來自1984年。那年他騎著自行車到一個名字叫「花園鄉中學」的地方,把正在上初一的我,接到縣城去。
從花園鄉中學到縣城大約有17公里路。初秋的鄉村公路寂寞荒涼,那是我第一次走那麼遠,覺得這17公里,幾乎像一生那麼漫長。
爺爺曾帶著全家二十多口人在農村生活了近十年,之後又把全家從農村帶回到了縣城。我們這個家族的身份,從市民到農民,又從農民變回了市民。不過是十幾公里的路程,命運就這麼顛簸了一個來回。
不過是十幾公里的路程,命運就這麼顛簸了一個來回。
圖 電視劇《白鹿原》劇照
回到縣城一無所有的爺爺,和他幾個已經分別成家的兒子,在街道辦事處的幫助下,租住了不同人家的房子。
為了養活家庭,爺爺依次做過這些職業:賣大碗茶、擺水果攤、賣冷盤、殺豬、擺書攤??那時候孩子們好養活,幾分錢一碗的大碗茶,也餓不死一家人。
這二十年來,我印象最深的是,每年春節從北京回老家,路過縣醫院門口,看見爺爺在那裡擺書攤賣書。
那個時間段通常是下午,書頁不停被寒風掀起封面,穿著棉襖的爺爺歪坐在椅子上打盹。有一年路過時,曾親眼看到過兩個偷書的孩子,拿起他們選中的書撒腿就跑,爺爺對此一無所知。
有時,我會在書攤那兒坐一刻鐘再走。有時,則是路過看一眼,一秒也不停留。
姓氏問題
從沒認真聽過爺爺的故事,本能地排斥那些故事,不知道是否因為有關爺爺的那些往事太過凄涼,還是因為自己的承受能力不夠。
據說爺爺的親生父親姓張,因為某種原因,被過繼給了姓韓的人家。這對子孫後代來說是個噩夢,在家鄉,改姓是個恥辱的事情。尤其是孩子們在學校遭遇同學們的詰問時,那種屈辱感無法用言辭形容。
爺爺從來不解釋。他對這個問題既敏感又倔強,每每有人試圖向他徵詢「真相」,他就會憋紅著臉狠狠地回一句,「我姓韓,你們就也姓韓!」
這對子孫後代來說是個噩夢,在家鄉,改姓是個恥辱的事情。
在韓家,爺爺被收養的生涯似乎過得並不好,至於哪裡不好,他沒說過,別人也不知道。但我記得一個情形:他因為頂撞了他的後媽(我的太奶奶),被喝令跪下,而他老老實實地跪下了。要知道,那時他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
我對這種暴力反感至極,也曾利用一個孩子跑得快的特點,小心又反覆地挑戰太奶奶的權威,內心帶著「復仇」的火焰。我在幫他,心裡對他也帶著一點恨,覺得整個家族生活得憋屈,很大程度是他帶來的。
少爺作風
爺爺身上有懶骨,這是奶奶說的。
奶奶是地主家女兒,不算是大家閨秀,也算小家碧玉。至於為什麼會嫁給一窮二白的爺爺,一個合理的解釋是,那會兒地主家的女兒沒人敢娶,一無所有的爺爺光腳不怕穿鞋的,結了這門親。這也是他被人趕出縣城的原因之一。
在家從沒幹過活的奶奶,嫁到韓家之後當牛做馬,農活一樣一樣地學。清晨到地里,埋頭幹活到天黑,這種勞碌命,一直伴隨到她去世。
在家從沒幹過活的奶奶,嫁到韓家之後當牛做馬,農活一樣一樣地學。
而一直活得很遭罪的爺爺,在結婚後反倒有了「地主家少爺」的福氣,在家裡吆五喝六,動輒就大發脾氣。在地里幹活,忙不了一會就到樹底下乘涼休息。奶奶經常被他氣得半死,但仍然對他很好,每天都會用開水沖一個雞蛋再灑上幾滴香油,端給爺爺當早餐。
凡是勞心費力的事情,他都幹不成。出門賣豆腐,賣了一天,一塊豆腐也沒賣出去。回家的路上下雪滑倒,那一車豆腐都進了水溝。
能不幹活就不幹活,想發脾氣就發脾氣,爺爺成了家裡誰都不敢惹的暴君。
有一年暑假,爺爺帶我去玉米地鋤草,不過五畝的玉米地,我們爺倆整整鋤了一個月,結果後面的還沒鋤完,前面已經鋤過的就又瘋長了起來。爺爺對此不以為然。「草是永遠鋤不完的,」他說。
剝削者
在一貫的家庭教育中,孩子是沒有財產支配權的,所有人賺的錢,都要交給爺爺。我也不例外。雖然並不情願,但當某種事物已成規律,也就失去了反抗的勇氣。
在打工歲月里,無論是每月賺八十塊,還是每月賺兩百塊,大部分是要上繳的,大約留下十分之一,給自己零用。
記得有一年,在一家漂白粉廠幹活,掙了五百塊錢,很開心地交給爺爺,期待得到一句讚揚。但沒有。他轉手把這五百塊給了我一個等待用錢還賬的叔叔。我的心肺那刻被氣得要炸裂,憑什麼?!
最激烈的一次衝突,來自於家裡丟了一角錢。奶奶放在柜子上的一沓一角錢,丟了一張,可能是風吹丟的,可能是老鼠拖走了,也可能是壓根就沒有那麼一張一角錢。我被誣陷偷了那一角錢。
為了證實清白,我爬上椅子,擰下了堂屋的燈泡,把手伸了進去,以「自殺」反抗。為了一毛錢,我願意送掉我一條命。這成為後來內心久久過不去的一道坎。
為了一毛錢,我願意送掉我一條命。這成為後來內心久久過不去的一道坎。
但與錢有關的事,爺爺在兩件事情上也表現出了「深明大義」。
第一件事,是我跟他要一千塊錢買一輛摩托車。他慷慨地給了我,那輛摩托車成為我青春期最美好記憶的承載。記得當我一腳踹開摩托車,在巷道里加油一溜煙往外躥,回頭看爺爺的時候,他眼裡有點兒羨慕也有點兒自豪。可能跟牽動了他的玩心有關係。這個場景,也成為與他相關少有的溫暖瞬間。
第二件事,是我跟他要四千塊錢重新進入校園上學。他把這筆巨款拿了出來,改變了我的命運。
雖然那些錢都是我自己賺的。
矛盾根源
爺爺這一生有六個兒子,一個女兒。他最引以為榮的是,自己擁有這麼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但最為頭痛的,也是這麼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
人多了,家裡僅有的那麼一點兒資源就容易引發爭搶。爺爺與他孩子們之間的所有矛盾,都源自於他對誰好了一點、對誰差了一點。有人對小時候挨過他的打耿耿於懷,有人對蓋房子他沒幫襯錢抱怨了一輩子,也有人對他所謂的偏心充滿了仇恨。
家族矛盾沒有隨著他年齡的增長而有所緩解,反而隨著他的衰老、權威不再,而變得更加激烈。
直到他因為腦血栓躺倒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年。不知道這十年當中,他有沒有想通,這一切的矛盾根源只在於一個字:窮。而他最大的罪過,是沒有改變這個大家庭的命運。這是他沒能盡到的父親的責任,也是他力不能及的責任。
不知道這十年當中,他有沒有想通,這一切的矛盾根源只在於一個字:窮。
病倒在床上的爺爺,成了真正的弱者。他對每一個前來看望他的人示好。他最後的財產——一座破舊房子的房產證,成為他捍衛自己尊嚴的最後武器。
可他錯把這個武器許諾給了太多人,反而又引發了新一輪的戰爭。這場戰爭一直在他去世多年之後仍然沒有徹底解決。
爺爺去世那天,我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但事實上並沒有。
看著他呼吸完最後一口氣,愛和恨,都歸於平靜。
爺爺這一生,和許多農民的一生一樣,沒有太大的差別。他們的命運,是這大地上最後的苦難。
紀念他
每年回去上墳,都會做隆重的準備。買更多的紙錢,包好的餃子第一份盛出來為他留著,酒要新開一瓶,下酒菜要四樣以上。
親人的墳墓都挨在一起,但紙錢燒給他的最多,酒菜也是分給他的最多。別人,只是象徵性地分一點。
和叔叔們、堂弟們一起喝酒的時候,會聊到他,會聊他打誰打得最狠,罵誰罵得最凶,說到最後,有人紅了眼圈,嘆息一聲,把一杯白酒一飲而盡。
有關他的壞話,在漸漸地消失。他的故事和他的名字,也會漸漸地消失。下一代,再下一代,估計連給他上墳的人,都會變得稀少。
人生可不就是這樣嗎?連紀念都是短暫的,何況其他。
刊於《財新周刊》2017年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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