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間診所里描摹到的鄉土

香港三聯出版社的副總編李安，前些日子來京時忽地笑著問我：怎麼大陸作家寫不了都市文化的。

我說那是因為我們沒有真正的城市。我們只是用工業商業和農業的集中地來區分地域文化，不見得有了寫字樓和城際鐵路的幾十年里就能催生城市文化了。

我自己也沒看過什麼像樣的大陸作家筆下的都市題材的小說，散文。寫得稍好的就是寫些實實在在的城市角落裡的小家常，看不下去的就是那種八十後寫的酸味都市童話，透著矯情和土氣。

這些年來愛看的乾淨字，多是寫鄉間的。大陸作家擅長這個，往上回溯幾代人就是在鄉間討生活，父輩又都有下鄉的經歷，或者說我們的國，本就是一個鄉土之國，元氣都在泥土裡。

泥土有什麼不好，花的芬芳，樹的翠綠，視覺味覺都來得更紮實。

謝宏軍的同代人都去畫波普，描述時代和城市化給人的印跡，要麼就是激烈要麼就是傷感，畫久了就不知來路了。而謝宏軍默默地回到了鄉間，在紙面上畫一張張農民的苦澀的臉。

謝也曾在在城市裡迷失過，城市會把人的虛榮和野心全部放大，若是未得償所願，就會日漸覺得自己渺小，許多人後來說的傷害感，也許就是這樣來的。

然而他及時回到了自己的出處，一座再平凡不過的蘇北平原村莊。他日日蹲守在鄉間診所里，這裡有大量慕名而來尋找神醫的鄉下患者。有老有少有男有女，他就用一根鉛筆和白紙畫他們的素描像。

農民是最需要健康的，因為所有生存都建立在肢體的勞作上，而貧苦的農民往往得了病卻無法依靠昂貴的西醫，於是鄉間的孫醫生，一個靠針灸和中草藥治癒許多病人的神醫，成了農民爭相診病的對象。

謝坐在候診室里，得以觀察這些人，他們是頭痛病，頸椎病或是關節痛，一些因勞作引起的職業病。也有神經官能症，因失戀或嫉妒引起的癔症或是內分泌失調，這些鄉間常見的心理生理疾病反映出他們的艱難生活。一具整日勞作的身體並不意味著心理麻木，他們的傷悲和不滿，不見得比城裡人少，他們也並沒有更為堅強的承受力。只是他們慣性地承受著這樣的壓力罷了，以為這就是生命本來應該有的。

解決掉這些病痛，帶著無恙的身體，仍舊過得是日復一日勞作且困苦的生活。

他們的臉，無一例外有著無可挽回的皺褶，哀戚或麻木的眼神。謝宏軍端詳著他們，如同端詳人間。他看到了生活的另一面，或者說是本來的面目。他的鄉土就是有這些人構成，我們的國由這些鄉土而成。

他畫他們的時候，也寫他們的故事， 那是鄉村人毫不陌生的故事。一個村婦因躲避計劃生育的責罰，逃到北京的小村落里去產子，不敢去醫院，只由賣豬下水的丈夫在家中接生，用殺豬刀切斷了臍帶，疼得死去活來流血不止，第二天便下床抱兒子。他們住的小村屋，為了保暖，是用豬皮貼在牆壁上抵禦寒風的。回到老家後她落下了產病，哭著乞求孫醫生救命。孫醫生免費為她醫好了病，她細細為旁人述說了自己的經歷。村人無不為其慶賀。她九死一生博命生子，是城市人無法想像的。她臉上依舊是慣常的村婦的神色，堅毅且果斷，看那架勢，再有什麼困苦都能扛過去。

也有喪子亡夫的老婦人，雖面目蒼老，穿著老舊的中式襖褂，其實少女時家境頗為優越。而後人生起伏，頗多生離死別都經歷過了，神色面容與其他村婦無異，卻是曾在亡夫之日，立於黃河邊大聲吟誦《洛神賦》。這一代人的青春也有過風光旖旎，只是隨著歲月消失殆盡，時間凝留在她的臉，也打磨她的手。那粗糙的手，謝宏軍是這樣寫：手就是一部傳記，代表了中國婦女特有的類型，它像一塊無人問津的荒地，獲得的是永遠的困境。

畫了太多人，他覺得像在反覆講同一個故事。雖然各人有各人的命運。他們無非是從生命到死亡，在病痛的某時，求生的某時，被這畫家畫下了這茫然的神色，而早已被剝奪了神的信仰的鄉人，只能無助地站在從生到死的這一過程里，既無法獲得這一世的平靜，也無法嚮往永恆的安樂國。

謝在與畫相應的文章里常會透出哲學性的生死觀，是他做為一個受過高等美學教育的人不可避免的，這一張張人物的臉，是他了解他所處的世界的一個入口，他們比所有想像的虛構的美學都更令人驚醒和覺悟。農民的臉不再是被藝術家們百般利用的商業化臉譜，它就是那樣簡單地，樸素地，無助地看著腳下的土。

謝宏軍也顯然不能從這大量的素描工作中獲取商業的利益，收藏家和畫商們不會有興緻在家中展示一個中國最平凡的農民的側影。他用這些小畫和小文集齊了一本書，卻引得作家和藝術家們紛紛閱讀和評論，他們從那些臉中看到一個中國鄉土的倒影，是真正的世道，和城市的繁榮那麼遙遠且無關。可是那些臉一定是熟悉的，你走在街上，四處望望，或是回到家中，看看祖父輩的老照片。

點擊展開全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