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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羅永進:從平常器物中窺視「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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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物》之雞,越南薩巴,2008年。攝影/羅永進

總是有光從印花的窗帘後面透出來,一群煮熟的雞立著爪子......攝影師羅永進在不停遊走,通過鏡頭將平常器物化腐朽為神奇,突出能被界定為「中國」的東西。

專訪羅永進

採訪並文/周仰

編輯/李婧怡

七月份上海最熱的某一天,踏上M50藝術園區熟悉的鐵皮樓梯,全攝影畫廊的主人黃雲鶴和羅永進等人已在展廳側面的小房間喝茶聊著。這天幸運,有好茶喝。

羅永進一如既往地穿著中式衣衫,說話不急不緩。畫廊牆上掛著其標誌性的拼接照片,十多張局部照片組合在一起,依稀還原某處有芭蕉樹的古典庭院。其中每一張的視覺體驗都不相同,虛虛實實,似乎有風吹過。每次我都要多看幾眼。

課植園,2000年。攝影/羅永進

相較於《新民居》《新衙門》等具有類型學風格的作品,我更喜歡羅永進的《異物》系列——這些年在大小展覽中,我也更常遇見他這個系列——總是有光從印花的窗帘後面透出來;一碗粉皮停放在布滿不明紋樣的桌面上,竟有些像大海行舟;一群煮熟的雞立著爪子,意外地充滿喜劇效果。因為喜歡,在這次對談中,似乎大半都在說《異物》,不知不覺,一個半小時已經過去。

《異物》。攝影/羅永進

城牆上的西安

穀雨故事:聽說你剛從外邊回到上海,最近去拍了什麼?

羅永進:前一陣去了雲南十幾天。十多年前,美國人傑伊·布朗(Jay Brown)在距離麗江半小時車程的拉市海創建了一個工作室,邀請世界各地的藝術家進行駐地創作。我多年前就受邀做了一次駐地藝術家,而今年他們做回訪項目,把曾經的駐地藝術家召集回去,一同再做些作品。所以我就去了,也在麗江周邊走了走。

工作室是一個租來的納西族院子,布朗和他的中國妻子也住在那,他們更注重交流和體驗,並與當地居民發生關聯,而不是忙於參加各種展覽。其實今年的主題是音樂,我去只是回去看看,並沒有很嚴肅地創作什麼,雖然也有一些在當地做作品的新想法,但這次時間和預算都不夠,這樣大的工程只能以後再去做。

穀雨故事:是類似在西安做的《垣》(2016)那樣的項目嗎?

羅永進:不是,這個新想法與光影和圖像的關係更密切,當然與繪畫也有一點關係。雲南這個駐地隔壁不遠處的一個院子中間有一棵大松樹,就這麼一棵樹但枝葉把院子遮滿了,一進去就能看到陽光透過葉縫在地面的投影。

所以,我就想在地面做一些處理,把投影的印跡永久保留下來,比如用白沙鋪滿地面,並在影子出現的地方留出空隙,讓草長出來。這樣,在不同的時間去看,真正的影和我造的影會有交錯;哪怕是陰天、下雨,走進院子也還能看到這些影子。

不過這涉及人力、物力,這次無法實現。今年我走那天晚上他們舉辦音樂會,邀請來兩位美國的大提琴樂手,還有很多沒見過的樂器,很可惜我沒能聽到……這個駐地比較輕鬆,不限制藝術門類和時間,有些人在當地住得更久,甚至超過兩個月,為了梳理當地的宗教特意去學習納西語言文字。

穀雨故事:除此之外你最近還在創作什麼項目嗎?

羅永進:近期還需要去貴州進行一次拍攝。過去幾年間我去貴州拍過兩次,一次是為《生活》雜誌拍攝地捫,另一次則是記錄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個文化保護項目。最近一位美國的華裔設計師找到我,她過去幾年一直去這些少數民族地區探訪傳統手工藝,並重新設計成時裝,目前她要出版一本書,因此邀請我合作。另外,我還需要就上海的岳陽路進行一些拍攝,這是徐匯區以恢復歷史風貌為名的改造成果,他們要在今年十月份做展覽。

穀雨故事:岳陽路的項目是政府的委任創作嗎?

羅永進:沒錯,徐匯區政府計劃做一個大型藝術節,想要把岳陽路作為恢復歷史風貌的示範點,因此委託我們學校(上海藝術設計學院)來做一個「為風貌而設計」的課題。

其中,由於攝影的效果最直接,也包含一個十位攝影師的群展。這些攝影師中,有的手頭有岳陽路的歷史影像,也有像我一樣要做新創作的,展覽的地點將放在黑石公寓。

不過對我來說,這個項目的時間非常緊張,因為我八月還要去德國和貴州,能投入的時間恐怕只有十多天。

穀雨故事:其實我很好奇,類似岳陽路以及2016年西安這樣的項目,其中既包含歷史也有當下的現實,可以說千頭萬緒,你是怎樣在短時間內找到創作切入點的?

羅永進:就以去年西安的項目為例子吧,這從一開始目的性就比較強。當時華僑城當代藝術中心館群(OCAT)西安館的執行館長凱倫·史密斯(Karen Smith)就提出,希望展出作品與西安這個城市有關聯,另外當時還有意向與西安城牆博物館合作,於是主題立刻就確定了:與城牆有關。

我去西安住了幾天,主要就是看城牆,最終想到在城牆磚上做文章,並且要聯繫到關於城牆的影像,後來又慢慢延伸到了古畫。你看到過用城牆磚做的《垣》這個裝置作品嗎?

《垣》。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沒有,我只是去年在上海攝影中心見過你的《鼓樓》(2016),也是同時期創作的吧。

羅永進:是的,《鼓樓》和《垣》都是同一次創作的。當時我在西安,幾乎整天騎著車在城牆周圍轉,從各種角度去拍,同時一直在想怎樣與歷史、文化發生關聯,這些歷史其實都在西安的博物館裡。

當我想到磚這個元素,就突然放開了,不再拘泥於攝影,而是把能找到的各種視覺資料都用上去,包括碑林的拓印和博物館裡的各種圖像。

在這個項目中,最困難的並不是找到這個想法,也不是資料收集,而是怎樣落實,比如這麼大量(500塊)城牆磚從哪裡來?是找古磚,還是定製?我還嘗試過用泡沫塑料之類的材料仿製,畢竟磚是很重的,還需要考慮到展覽之後的存放以及去別處展覽的運輸問題。

種種嘗試都不太成功,這個時候有朋友在西安楊林區的一家古玩店發現一堆古磚,價格比較便宜,只有定製的一半,於是我們立刻買下來。之後就是想辦法做出我要的效果。我想用西安碑林的拓片作為底層,上面覆蓋一層圖像,而同時文字也能透出來。

圖像都來自不同時期。為了這些磚我做了很多實驗,因為需要圖像和下層的文字都能顯示出來,又要能長時間保存,不容易磨損。當時他們提供的製作費用有限,必須在這個框架內完成作品。最後效果還不錯,我一共做了五個城牆垛。搭建的結構也需要事先計劃,不能粘合,又不會倒——因為粘上以後運輸、再次展出都會成問題,而現在這樣在不同場地(展出)就還能有不同的組合方式。當時有一些電腦高手幫忙用計算機做模型,可行了才正式實施。

穀雨故事:這個過程聽起來就很複雜。

羅永進:對,但這主要是操作方面需要摸索。當然,作品最終還是與影像有關係的,覆蓋圖像的時候只能我自己來——哪個地方要透出字來、哪幾個字、字的大小、圖選取哪個局部……一塊磚六個面,每個面都是重新構圖,也算是一種現場創作。我過去沒有做過這樣的作品,這次能做出來,我覺得很欣喜。平時做照片自己能把握,換一種材料還是很不一樣。

穀雨故事:這是你第一次進行這類跨界創作嗎?

羅永進:過去做過小規模的,比如在傢具上做些與圖像有關的嘗試,箱子、凳子之類的,但正經拿出一件作品做展覽還是第一次。當然這還是以前圖像拼接方式的延續,只是換了一種材料,而且原先是平面的,這次是立體的;原先是按照一種順序排列,現在順序可以打破,這樣的變化很有意思。

穀雨故事:我一直覺得圖像拼接這種方式很有意思,記得好像大衛·霍克尼(David Hockney)也用過類似的方法。

羅永進:對,他是用拍立得,我很喜歡那些作品。那種視覺效果的變化,當時一看很驚訝,原來還能這樣來做攝影。

穀雨故事:你什麼時候看到他那些作品的?

羅永進:應該是20世紀80年代末。我原本拍民居建築都是單張照片的形式,開始用拼接的方式是因為去北京之後發現都是大型建築,一張照片很難把它拍全——一方面是距離不夠,退不了這麼遠;另一方面,當時還沒有電腦,拍多張拼接起來,怎麼接都會有變形和錯位,無法得到一張完美的畫面。

於是我決定放棄追求那種嚴絲合縫的完美圖像,既然在拍攝過程中每一張不可避免有差異,那索性把差異擴大一點,比如調整光圈、快門、焦點;後來又讓差異進一步擴大,就是改變時間,第一張和最後一張可能差幾個小時、幾天甚至幾年,還有白天黑夜,季節變化……

就這樣開始將不同的影像放進一件作品裡。再發展,就是把有關這個建築、這個地貌的其他圖像資料也放進去,所以在《鼓樓》中會把古畫和攝影「混搭」。這還是延續了在時間概念上進行變化:既然能變化,就看能變到什麼程度。

當然,圖像與圖像之間還需要有一定的聯繫。新拍的彩色照片、黑白老照片和國畫,如果直接放在一起會比較生硬,所以就全都處理成黑白,再統一加上青綠山水的色調。因此,很多東西都是舉一反三的。

《鼓樓》。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平時一直說攝影是瞬間的藝術,但用拼接方式創作的作品不再是單一的瞬間。

羅永進:對,它是時間藝術了,更接近電影。打破了界線之後,可能性、拓展性就更大了,可以更自由一些,比如磚的這種嘗試,在此之後好像打開了一些新的可能性。雖然立體、多面的觀看和展示方式都和攝影拉開了距離,但對我來說,無論如何,攝影總是一個基礎點,是我最熟悉的形式。

從街頭攝影到類型學

穀雨故事:你最初是什麼時候接觸到攝影的?

羅永進:1978年,我哥哥送給我一台照相機,因為之前我就特別喜歡(拍照)。20世紀60年代,我哥的一個朋友有相機,他那時常帶著我們出去拍照。那時主要是去風景區留影,或者給朋友拍肖像、全家福,但當時我覺得特別神奇。後來我哥有了點錢,到我高考完,他就給我買了一台海鷗牌照相機。

一開始都是瞎拍,真正開始把它當作創作手段是1985年以後。那之前我在解放軍外語學院電教中心工作,有各種設備、暗房等等,但還沒進入自由創作的狀態,只是玩。1985年以後,才開始拍一些自己認為有意思的東西。

穀雨故事:是《新民居》和《新衙門》等系列嗎?

羅永進:這些是20世紀90年代到廣州美術學院讀研究生之後拍攝的了。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我也花了大量時間在攝影上,成天跟張海兒去街頭拍攝。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開始進入創作模式,有了自己關注的題材,就是新民居。

當時城市正開始發展,我在廣州呆了一陣之後回到洛陽,就感覺到顯著的變化。城市周邊開始蓋房,而且都是同一類房屋,我就拍了這些。之後搬去北京、搬來上海,就拍這些地方周邊的。《新衙門》則是2000年以後在各地走的時候拍攝,那時拍了新衙門、雕樓、加油站,都是在行走過程中發現的東西。

《新衙門》之上海、昆明和洛陽。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新民居》、《新衙門》這些系列在手法上更接近始於德國的類型學手法吧?

羅永進:對,那時還是挺受他們影響的。原先在街頭拍攝更很關注人,後來看到托馬斯·斯特魯斯(Thomas Struth)拍攝的建築,所以在很長時間內也很迷戀建築。我倒並不是受他老師(貝歇夫婦)的影響,而是拍完了這些之後才看到了貝歇夫婦的作品,覺得拍得真好。

當時也算是有意無意地按照類型學的方式拍了,其實這些題材也還在繼續,比如來上海之後我開始拍的摩天大樓。北京的建築之大是平面鋪開的,而上海是縱向發展。

我拍了十來棟摩天大廈,包括金貿大廈、明天廣場、威斯汀酒店,但最近這幾年的兩幢最高建築還沒有拍,我的興趣似乎已經不在這兒了。不過,我覺得有機會還是應該用我自己的方式留下這些最高建築的影像。

上海有自己的特點,表現方式肯定要與北京不一樣。所以當時就拍了夜景,這樣比較容易把建築和周圍環境分隔開,好像一個飛來之物。

穀雨故事:從街頭攝影到類型學,再到近來在西安進行的跨界嘗試,你在創作手法上的變化是漸進式發展,還是由於某個手法正好適合某個題材?

羅永進:我覺得更多是漸進的發展,在做一件事的時候會發現有其他的可能性。關注某個事物時間長了,有了深入了解之後,會自己發散出去,你就可以順著新的線索進一步發展。這是逐漸演變的過程,並不是想變一下子就能變的,它需要慢慢去體會和認識……

所以真正創作過程不只是想像力的爆炸或延伸,還有需要根據各方面限制進行調整和適應,不斷地試錯,最後在一百個想法里可能有兩三個成形。

《新民居》杭州。攝影/羅永進(橫劃查看更多圖片)

穀雨故事:我發現在你的眾多作品中,《異物》這個系列與其他都不太一樣,其中拍的都是平常的細節,這是怎麼開始的?

羅永進:這些應該說是與我攝影的初衷聯繫最緊密的,它們是一種自然的情緒或者秉性的流露。有時某些事物正好能抓住你的神經。

你自己也做攝影,應該會有同樣的感覺,好像某個景物恰恰就是自己想要的。但這沒辦法用語言表達,語言太蒼白,只能抓到一個切片。比如,語言會說這是一個瓶子,實際上你拍出來的東西與瓶子已經不太有關係,只是藉助瓶子去表達自己的東西。

這是想法和物品、景象的契合,或者說是一種心靈的溝通。長期以來我關注的是視覺與想像或者與內心的契合。因此在拍建築之類專題的同時,我也一直在拍這些細小的事物。簡單說,這算是視覺日記,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這些,一旦碰到就會記錄下來。

《異物》。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這是我一直很感興趣的話題,一些攝影師會說「某個畫面召喚了他/她」,而現在也有很多攝影師通過嚴密的計劃得到影像。那麼對你來說,按照剛剛的描述,似乎是拍之前腦中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畫面?

羅永進:對,腦子裡有個東西,具體是什麼很難說,若說是光、某種材質或者形狀,但說出來又好像都不對,只有當那個畫面出現在眼前,你會發現它多方面都符合你的要求。

實際拍的時候當然不會只拍一張,挑出來的可能只是千分之一。挑選出來這些照片可以說契合了我對畫面所有的要求,但是否能說它就為你存在?好像也不太恰當,因為我拍得太多了,而最後展示出來的照片也不斷被淘汰。比如今年選出100張,明年又選出100張,但三年以後再進行梳理,可能就剩50張,那被淘汰的照片是不是為你而存在的?

穀雨故事:在某個時間段為你存在過。

羅永進:對。(笑)……這是不斷變化的,目前(《異物》系列中)我拍透明的東西比較多,以後則可能會關注另外一種質感。

《異物》之瓷缸,廈門,2009年。攝影/羅永進

遊走的創作方式長在了身體里

穀雨故事:《異物》這個系列的創作會一直持續下去吧,而不是像西安或者貴州那樣,有明確的時間節點?

羅永進:我想應該是的。這是更體現自己敏感度的拍攝,是一種直覺的流露。而像西安的那些就更有針對性,有確定的題材、環境和各種限制條件,需要在某種框架之內完成創作,或者說完成任務。

《異物》則是我自己最想拍的,也是拍起來最舒心的,沒有任何外部要求,今天想拍就拍了,不想拍也可以不拍。

穀雨故事:你會特別為了拍攝《異物》系列去外面走嗎?還是在因為各種理由出去的時候順便拍攝?

羅永進:其實「走」一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就算不拍照,我也要去走,這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我在一個地方呆久了會受不了。

其實我從出生起就沒有在一個地方長久呆過——我出生在北京,兩歲去了(河北)張家口,小學就換了三四次:張家口,湖北,張家口,北京。中學和大學在河南,之後又去浙江美術學院,然後廣州美術學院,畢業後回河南,再去北京,最後來到上海。就這樣形成了習慣,同時自己也願意走、願意看,尤其是做攝影,需要不斷周邊改變環境及時把握、觀看。

行走給我的滋養可能更多於書本,這是自己悟出來的東西。這種遊走的創作方法雖然是後天生成,但已經長進了身體里,所以我必須用它。

穀雨故事: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異物》與你的其他系列形成了某種互補關係?

羅永進:那是一定的,因為《異物》系列更多是自己心態的流露,不受任何限制。到了什麼環境以及對周邊的反應,都特別直接地體現在這裡。它可以是生活的方方面面,而不拘泥於某個特定方向。這些拍攝對其他創作有直接的影響,是對觀察能力和視覺思維的訓練和梳理。

穀雨故事:其實你並不是一個堅持黑白的老派做法的人,那麼這個系列為什麼特意選擇黑白的形式?

羅永進:這更多是習慣使然。我確實沒有特別堅持什麼,如果真要堅持,那還必須用銀鹽工藝之類,但我沒有堅持這一點。用黑白是因為我一開始就在用黑白這種表現手法,時間長了,我覺得它最契合我。彩色現在也在嘗試,但總覺得不夠有味道,沒有黑白直接,所以目前還沒有用彩色嘗試拍《異物》這個系列。

有些題材確實更適合用彩色拍,不過對我來說,通常黑白就足夠了。另外彩色把握起來也有些難度,因為我自己不具備從頭到尾製作彩色照片的條件,而且當年彩色膠捲比較貴,拍攝起來就沒那麼自如。

當然,現在數碼技術把成本降了下來,所以我也可以開始嘗試。另一方面,彩色更挑對象,我不排斥彩色,但目前的創作狀態還是黑白更合適。

《異物》之幼兒園,山西,2011年。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你也開始用數碼拍這個系列了?

羅永進:沒有,數碼相機只是用於一般記錄。比如看見某個景象我會用數碼先拍一張,腦子裡把它轉化成黑白,判斷一下,如果覺得好,再用黑白膠片正式拍。

穀雨故事現在用哪個相機呢?

羅永進:現在簡化了。原先用哈蘇,現在就用一個135相機。因為中畫幅相機帶出門太沉,並不能隨時隨地在身邊,而135相機可以做到。

之前用哈蘇,出門之前就得想好「今天要拍照」,但我發現很多東西是不經意間出現的,如果那時機器不在身邊就拍不到了。所以還是小型照相機比較合適,而且我的要求不在於印刷的尺幅和清晰度。實際上,在黑白攝影方面我也沒有特別的苛求和優勢,並不是暗房技術特別好,或者能做出獨特的影調。

甚至出畫冊時有人會一張一張調整,堅持做到完美,但我覺得那也不重要,圖像的感覺大致能傳達就行了。我是比較馬虎的人,而且越來越隨性,我現在甚至用膠捲也不講究了,有些跑光、劃傷的。我還用碟片自己分裝,有時環境比較差,可能一段一段漏光。如果碰到漏光,這也沒辦法。我現在不會為此著急,照片該你得到就是你的,要是壞了就壞了。

穀雨故事:這讓我想起有一篇寫你的文章里用了「宿命」這個詞。

羅永進:「宿命」啊(笑)……其實我只是比較樂觀,比較隨性。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跑不了;不該是你的,爭取也沒用。我覺得總有契合你的東西能讓你表現,所以自己攤子不用鋪太開,最終能走到哪個階段要看造化。

日常事物的化腐朽為神奇

穀雨故事:看《異物》系列,特彆強的感覺是照片中的平常事物似乎有了一層靈暈。

羅永進:我覺得日常事物常常是被忽視的,尤其在尚不熟悉照相機這種手段時,它們就是平常的器物。但通過鏡頭、相機的處理,它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攝影不僅是拍一些類似決定性瞬間的照片,或者宏偉的風景,可能我更適合抓住平常事物中那個神奇的面。

《異物》。攝影/羅永進(橫劃查看更多圖片)

另外我也不善於去跑極致的地方,比如花錢花體力去登喜馬拉雅山,我沒有這種毅力。所以創作時要選擇更適合自己的路,(對我來說最有意思的)就是像魔術師一樣把普通的東西變得神奇。這樣說起來很好聽,其實只是通過對相機和技術的把握,捕捉到那個原本就存在的面而已。

當然,這需要眼睛與相機合一,要讓眼睛看到的就是事物被照相機轉化後的樣子,於是立刻就知道用怎樣的光圈、快門組合能達到想要的效果。換言之,你需要有用照相之眼去觀察、思考的能力。

穀雨故事:就是你的眼睛已經跟照相機合為一體了。

羅永進:這是一個理想狀態。現在很多時候還是需要去試不同的光圈,我希望以後準確度會更高。其實與過去相比,我的準確性已經高很多了,拍掉的膠片數量明顯減少。很多人說一年拍幾萬張,我覺得這不重要,哪怕只拍十張,但十張都有效,就夠了,這是看眼力。

穀雨故事:其實我們看到《異物》中的照片還是會覺得美,你怎樣看待照片中的美感?有的照片太美了,大家又會覺得是「糖水」,但再有深度的照片,若完全沒有美感,恐怕人們也看不進去。

羅永進:沒錯。我覺得好照片必須有某一點取勝,有的是題材,有的是形式。但對我來說,我總希望照片是美的,就是說構圖比較嚴謹,講規矩,在拍攝方式、構圖上我還是趨於嚴謹的,這是長期訓練使然。畫面的明暗分布之類還是按照比較古典的套路。

另外可能因為我自己是這樣嚴謹,對於現在那些拍得特別隨意的作品就不太看得慣。那樣好像太容易了,你的觀點通過什麼來表達呢?如果要用一大堆連拍照片來完成作品,是不是更應該用視頻呢?或者用語言可能更合適?

對攝影來說,我覺得觀看特別重要,能吸引住人,才能讓人看得進去。這就是圖像學的東西了,一兩句話說不清。

另一方面,每種照片目的不同,比如所謂風光攝影是要達到悅目的視覺體驗,還原美景,讓人身臨其境,但除此之外沒有更深的東西。而實際上這個目的用很多手段都能達到,甚至一段視頻可能比照片更有效,而自己爬到山頂拍的可能不及無人機攝影……無論如何,那些都是靠技術手段實現的,與攝影師的眼光、頭腦沒什麼關係。

我所追求的這種「美感」更多與頭腦有關,與自己的視覺習慣有關。自己的東西一定要區別於別人,即使到了同樣的場合,我所關注的也會和你不一樣,這點比較重要。

小樹,青海務屯,2010年。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其實觀看的體驗也與每個人的背景有關,可以說,你拍的這樣的照片對觀看者也有要求。

羅永進:對,所以藝術的受眾肯定是少的,真正能看到心裡去的就更少了。一般觀眾會評判,這東西怎麼黑乎乎的,或者那麼甜美的風景,為什麼拍成黑白?苦巴巴的。能懂你的人看了這些照片之後則會很愉悅,不會覺得黑白就是苦難或者象徵過去之類的。

要表現能被界定為是「中國」的東西

穀雨故事:我覺得尤其《異物》這個系列,確實沒有很強的現實感,就像在孤島上,與前面你提到的城市化之類的話題完全不相關。這種沒有明確時代感的特徵是刻意選擇的嗎?

羅永進:並沒有刻意。其實像這樣的個人視覺記錄,有時能與時代的氣息聯繫起來,有時則聯繫不起來——當然,這可能與我選擇去的地方及觀看的對象也有點關係。我自己骨子裡還是很喜歡傳統的、甚至跟古代有關聯的事物。

穀雨故事:這樣的影像是不是會被人們認為太過懷舊?

羅永進:我不在意別人怎麼評判,而且我覺得跟傳統有所聯繫是好的,現在我們與傳統的關聯太弱了。追溯傳統是我們應該做的事,是我們區別於其他國度、其他人的東西。

實際上,現代化的東西都是向別人學的,攝影術也是舶來品。要表現真正能被界定為是中國人的東西,就需要攝影師在氣息上去追尋傳統,而不僅僅是在表面上,這做起來非常難,往往稍微一碰傳統,就可能被看成刻板印象。所以需要長時間積累,比如日本藝術家拿出來的作品一看就很日本,森山大道、杉本博司、甚至荒木經維,他們都把骨髓里的東西掏出來了。我們能拿什麼出來,讓人一看就是從這片土壤生長出來的?

穀雨故事:其實也是一種關於身份認同的探索吧。

羅永進:對,我覺得中國攝影的出來也在於此。對傳統有一定了解,最本質的東西就能表露出來,而這些才是區別於其他國家、甚至區別於其他人的,這比較難,但我覺得應該是努力的方向。

北京蓮花小區(系列:城景)。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我自己也一直關注傳統和文化遺產之類,那麼它這些東西對當下、對現實到底有什麼意義?

羅永進:我覺得沒有什麼特別直接的意義。從便捷、舒適的角度看,現代肯定是更優越。但同時,我覺得還是有傳統的力量在發生作用。幾千年形成的東西,應該是特別有趣的。我想,我們血液裡面應該有這些存在,並藉助某些東西流露出來,就像靈魂附體一樣。往往有很多人意識到這種需求,但實施起來力不從心,於是流於表面對傳統簡單模仿。

慢慢養成用相機觀察的習慣

穀雨故事:剛剛聊了很多創作方面的話題,而你現在也在教攝影,這方面會有什麼特別的教學方法來引導學生?

羅永進:我教的是基礎,就是針對沒有用過相機的人,教他們學會用相機。期間我也會點撥一下觀察方式,我對學生的要求就是慢慢養成用相機觀察的習慣。但我的課程時間比較短,大多糾結於光圈、快門。

穀雨故事:現在還有必要教純粹技術的內容嗎?這些不是都能從網上找到?

羅永進:是啊,但網上只教給你死的技術,而我更願意讓他們體驗的是,通過自己調整相機參數,理解同一件物品可以呈現不同面貌。

你對某個物件的觀看方法和最後呈現的效果是你自己的選擇,而不是它固有的。在這個過程中,就必須教他們怎麼調節光圈、快門等。然而最終目的還是告訴學生,觀察的方法並不只有一種,也不是一成不變的;你在記錄這一瞬間的同時,還存在許多其他的瞬間。在表現同一個對象時,選擇不同瞬間其內涵是不一樣的。

比如這個塑料杯我湊近拍,就只呈現水和茶葉;離遠一點才是杯子;從上面湊近拍,則是蓋子這種塑料結構。同一個對象,從不同角度看,就變得不一樣,再加上其他手法的變化,就能呈現更多面相,最後甚至可能得到抽象的東西。

金茂,2004年。攝影/羅永進

穀雨故事:你是教大一的學生嗎?

羅永進:是的。所以很多事情他們還不能理解,一個班如果有三兩位學生通過一個學期的訓練能有所領悟就不錯了。我可能並不太適合做教育,還是自己做實踐更適合一些。

不過,他們這個年紀能有人點撥一下還是很重要的,至少讓他們知道,觀看、創作的方式不是唯一的,並不像「1+1=2」那樣。他們過去接受的教育都講究唯一的正確答案,這樣畫就能考上,等等。但這樣不對。

穀雨故事:像你這樣保持創作實踐的人來進行教學很重要。

羅永進:太重要了。很多學校的問題是,很少有真正具有實踐創作經驗的藝術家來主導教學,而很多老師都是從書本到書本,從校園到校園的,與實踐很有距離。

穀雨故事:另外你的工作中還有一個方面,就是在全攝影畫廊做藝術總監,那麼最後能不能說一說,你在看和挑選別人的作品時有什麼標準?

羅永進:我希望看到有自己獨到見解、獨特面貌的作品,他/她對攝影有所思考,並且有與眾不同的地方。作品不一定要非常成熟,但我想要看到他/她在走別人沒走的路,或者在別人探索的方向上進一步跨出去。

我不需要看到很完美的畫面,比如一看就是某某風格,有很多人在做,只不過他/她做得更好一些。我覺得獨特很重要。

畫面控制上也要看得出功底,而不是拿傻瓜機隨便一拍。他/她可以拿傻瓜機拍一組照片,但也應該有別的作品是有「規矩」的。如果傻瓜機完成的是其他器材完成不了的想法,那就可以成立,但如果這位攝影師全部作品都這樣就不行了。

另外,我還希望他/她對方方面面都有所思考,這樣,即便拿出了我不能欣賞的東西,但如果表現出對攝影這種手段的深入思考,我可能也會接受。

關於羅永進

羅永進,攝影師。1960年生於北京,現執教於中國美術學院上海藝術設計學院。作品《城景》系列、西安肖像系列、《異物》系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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