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識的自閉症孩子里，沒有天才

2012年，有人跟我說，愛，不是因為美好才愛，而是清楚看到這個世界的好與不好，還能愛。我不知道那些孩子們能不能感受到這個世界的溫暖和寒冷，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寫這篇文章。我只是想如實地告訴我身邊的人們，我認識的自閉症孩子其實是這樣子的，他們不會畫畫，不會唱歌，甚至也不會自己吃飯。

我不質疑一切溫暖的行為，我只是想還原我曾經看過的真實。

2013年的冬天，我開始接觸這個特殊的群體。那時接到的任務是，我們要去一個特殊的幼兒園關愛一群特殊兒童。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這些孩子就是所謂的自閉症兒童，我還以為可能是聾啞孩子啊什麼的，我做好了溫暖一顆心的準備。

六點出發，顛簸了一個多小時，換了三趟公交，並且嘔吐了一次之後，我們到了。在一個比較老舊的小區里，在一堵破舊斑駁的牆體前，我們停下了。如果不是牆上寫著「星星幼兒園」，我真的不知道這就是我們的目的地，這完全沒有一點我見過的幼兒園的樣子。懷著極大的失望，在園長的帶領下，我們被帶去培訓了。

園長也不是我想像中慈眉善目的嬤嬤，她皮膚黑黃黑黃的，劍眉，鼻樑高挺，厚嘴唇，看得出來能幹，卻讓我心裡有點發怵。但，更讓我發怵的是，有很多兒童比我還大，可是他們不僅不會說話，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我還在訝異當中，就又聽說了園長的故事，於是感慨這首先是位偉大的媽媽，其次才是個了不起的天使。

園長的兒子就是個自閉症患者。丈夫想讓她把孩子放孤兒院去，再生一個。每個孩子都是娘親身上掉下的肉，她不忍心，傾盡全力地去給孩子治病，去了解自閉症。後來她老公實在無法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傻子，跟她離婚了。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著，她最擔心地就是她死後她孩子怎麼辦？誰來照顧他？她想這世界上一定還有很多跟她一樣的父母。她太了解那種痛苦和絕望了，太了解從此以後再過不了正常人的生活的崩潰了，太了解親朋好友的指指點點了。於是她就用全部積蓄建了這個幼兒園，十幾年如一日地堅持著，不收一毛錢學費，只求有朝一日那些孩子能學會自己吃一口飯。她說當她兒子十三歲那年喊出一句模糊不清的媽媽的時候，她忍不住嚎啕大哭了。

那時我還無法體會這一聲媽媽的不易，光顧著在心裡咒罵她老公不是人了，親生兒子都能拋棄啊！

培訓結束後，我報名進教室陪孩子。我必須坦誠地說一句，當我進到教室的時候，我第一感覺是要逃。這場面已經完完全全超乎我的想像了。教室里有23個孩子，桌子椅子壘起搭在一旁，孩子們瘋跑著，大哭著，扭打著，有的齜牙咧嘴，有的鼻涕口水混在一處了，有的縮在牆角里。我還沒來得及逃，他們已經發現了我的存在，圍過來了。圍著過來的還有一股汗餿味。這就是偉大園長的偉大工作？我是極度不滿的，為什麼不把孩子收拾得乾淨一點？我有點畏懼地後退。直到被另一個報名進來的同學吼道：女漢子，你加油啊！我才如夢初醒，硬著頭皮往前。

微笑，微笑，我盡量擠出所謂溫暖燦爛的笑容，期待這笑容可以表達我的友好。但是孩子們不買賬，像一群猴子似的在我旁邊大叫大嚷，可當我走近的時候他們又很快地往後退了。我掃視了一遍教室，發現桌子底下有個小男孩可能文靜一點，便想從他這裡打開一個缺口，我蹲下來，撐著下巴笑著看他，試探著伸出手撫摸他的頭髮，可他很畏懼地躲開了。我不放棄，又走到他跟前，不停地跟他說話和微笑，我從他迷惑的眼神里知道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說什麼，也許就是一陣嘰里咕嚕的聲音，但好歹他安靜下來對視我的眼睛了。我笑笑，又想摸摸他的頭髮，這回他不再拒絕了。我趁熱打鐵，問他叫什麼名字幾歲了，他咯咯地笑著跑開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這間教室里的孩子，從生理年齡來說已經不能算是孩子了，有個兒童已經22歲了，有幾個兒童個頭也比我還高。這裡，喧囂，鬧騰，或者安靜，唯獨聽不到的是完整的一個句子哪怕一兩個字。

可能是因為有孩子對我表達了善意，其他孩子也就不再怕我了，他們跑來跑去，沖我做個鬼臉，伸個舌頭什麼的。有個小男孩主動過來牽了我的手，更調皮的一個男孩用力撞了我，然後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我能感覺得到他的鼻涕已經移到我臉上了，滑溜溜的，我頭皮有點發麻。他當然不知道我的身體僵硬了那麼一下，嗚啦啦地怪叫著，揍了一頓他旁邊的孩子，那是個臉上有一道明顯疤痕的男孩。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自己是孩子們中的一員了，也累了，就抱過一個比較小的女孩，給她講故事，教她叫姐姐，但怎麼都教不會，她的臉上似乎沒有表情。我整個心忽然就拔涼拔涼的，於是側過腦袋不看她的臉，卻在剎那間看見陽光從窗戶射進來。

陽光從窗戶射進來是很平常普通的一件事，但我就覺得那天的陽光不一樣，那是安靜時光里的溫暖和純粹，跟那些孩子們是一模一樣的，他們的心一定是透明乾淨的，也許感知不到，更能靠近靈魂。我還沒神遊結束呢，就聞到一股屎味，有孩子哭了，我沖著外面喊人，不一會兒就來了一個女老師把他抱出去洗。

晚霞出來時，才告別，我告訴園長，我會常來的。樓底下，我抬頭，那群孩子正對著鐵欄杆往下望，一個個笑靨如花。他們都是天使，只不過成長得很慢，所以需要極大的耐心。

我曾調查過，那裡的孩子都是他們的親生父母送過來的，因為他們還要上班還要生活，沒有時間和精力再照顧這樣的孩子了。有些父母偶爾會來看一下，有些父母離開就再沒有來過。我曾見過一個父親來這裡看他的兒子，喂他吃一碗粥之後就離開了。我也曾不滿這個幼兒園，你上了那麼多次電視，這個社會上一定有人募捐，為什麼不能讓孩子們吃得更好一點呢？為什麼不能把環境做得更好一點？為什麼不能多請兩個老師把他們打理得乾淨一點？但是我發現情況根本不是這樣的，那些捐款微乎其微，然而他們那麼多人是要長久地生活下去的。園長還告訴我，經常有志願者來，所謂的關愛特殊兒童就是做做手工然後回去，連孩子的面都沒見。偶爾有些老師來，但是也開不出高工資，把屎把尿的，又不是自家孩子，有誰願意？

我很感謝園長，因為她的經歷，溫暖了那麼多特殊兒童。也許他們臉上還是髒兮兮的，但是至少他們沒被拋棄，還有一個人愛著他們，期待著有朝一日他們能融入社會。

我認識的他們，沒有哪個方面的天賦，天才只是極少數的個別。他們都是自閉症兒童，不會自己吃飯，不會自己穿衣，不會自己大小便是他們的常態，但是表現在每個人身上的行為又都不一樣，有的有暴力行為會打人，有的會自己躲起來誰都不理。我沒學過心理學，不是專業人士，我只能說我有限的接觸到的以及培訓過的是這個樣子。

我問過幾個這樣的家庭，他們希望得到的是外界的忽略，從沒奢望過自己的孩子會是哪個方面的天才，只盼著未來的某一天他們可以自己在這個世界存活。這樣的孩子是他們永遠的痛，看著自己的孩子這樣，沒有哪一個父母不心如刀絞。所以，如果不能堅持，僅僅為了志願而志願，不能從心底接受這些孩子，和他們一同學習和生活，那麼，不要去走近他們，不要去打擾他們安靜的生活。

這個世界不乏成全自己的善良，缺的是換位思考的理解和尊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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