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典當行057：不教胡馬度陰山——阿甘、阿 Q、文化侵略與防禦

雖然沒有看電影的習慣，今年以來《釜山行》、《摔跤吧爸爸》、《海洋奇緣》這幾部也看過了，都很滿意。《釜山行》我老婆也看了，開了此膽小鬼看恐怖片的先河；後面兩部是陪著小孩看的，小孩看得興高采烈。我們這一代人，要談談電影的話題，還要從《阿甘正傳》談起。

1995 年，我從好朋友那裡弄到本暢銷書。朋友的母上在教委工作，重視教育，對兒子又百般疼愛，只要是好書，沒有捨不得買的。如果不是托他的福，我根本無可能與全國同步，讀到這本 1995 年遼寧民族出版社的《阿甘正傳》。我捧著這書，像 400 年前西班牙人看《堂吉訶德》一樣，瘋笑著從頭看完，樂不可支。

我先看的小說，再看的電影。電影是在另一個發小家裡看到的，差不多是 97 年或 98 年了。我們租了個 VCD，從飛舞的羽毛看起，敘事流暢，看得如痴如醉。一直看到有一段，在新年之夜，丹中尉帶著兩個妓女和阿甘回家聚會。這時發小的父親一挑門帘進來了，正趕上少兒不宜的鏡頭出現在屏幕上，我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連借口都沒有想好，只有愣愣地坐著，像是被抓了現行一樣。這位叔叔原來可能是打算找我們談談學習、談談理想什麼的，碰到這個情況，也很受打擊，悶悶地在屋裡站了站，扭頭出去了。叔叔走了以後，我們倆用目光交流了一下，認為這是個好電影，硬著頭皮還是要看下去，看到珍妮跟阿甘重歸於好，電影畫面又開始有些自然主義趨向的時候，那叔叔散完步又回來了……我們這時已經被劇情深深吸引，再顧不得廉恥，直接就把在場的叔叔忽略了，結果叔叔只得又一跺腳，林沖夜奔似地又出門去了……

阿回作為中年資深宅男，談論的話題都很嚴肅的，青少年的性啟蒙什麼的，完全不在我的考量之內。我想說的是，電影作為 20 世紀藝術之集大成者、價值觀的主要載體，在社會生活中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而美國佬在這方面的套路很深，大家要提防著點。《阿甘正傳》的原著小說是個諷刺荒誕文學，鬧得不行，裡面阿甘還當過摔角明星、國際象棋大師、企業大亨和政治家，還跟瑪麗蓮·夢露裸裎相對。簡單點說，就是個 YY 小說，加上一點點哲學，跟周星馳的無厘頭差不多。小說作者溫斯頓·葛魯姆是個語言大師，我雖然看的是中譯本，也能體會到他對自己的語言是有要求的，糙、犀利、無法無天。他把美國社會的成功者噴了個夠，把「人生贏家」們都嘲諷為白痴和傻瓜，要是我沒記錯，小說里還嘲諷了愛情。結果到了電影里，就變成了主旋律和美國夢，變成了純情而超越的潔白羽毛，看得你根本沒脾氣。網上那麼多人罵美帝國主義兩面三刀，表面不一，都是因為類似的經歷太多。

但是從技術角度來說，美國的電影工作者是值得讚美的。首先，他們明白所謂的大眾審美，什麼樣的故事觀眾看了是會被感動的，情感上能夠得到慰藉和升華；小說里有些左翼文人的惡趣味，雖然也有它存在的合理性，拍也可以拍，但是不容易拍得很清楚很完整，編劇就把它摘掉。敘事的基調只要稍作調整，就來了個 180度的大轉身，批判變成了建構，荒謬變成了悲情，把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好萊塢的藝術家們完全可以爭辯道，他們通過反覆地審視原來的小說，從中發現了潛藏的線索和更為動人的美國精神。關鍵是，電影比小說要成功得多，在全球都拿了大票房，在奧斯卡拿獎拿到手軟，到了 2011 年，還進了美國國會圖書館，成了美國國家形象的一部分。

談到這裡，我很願意談談中國文學裡的一部作品《阿Q正傳》。魯迅先生是我們推崇的民族魂，在他寫作的年代，事情很多，他也很忙，忙著論戰和教育國民，沒什麼時間搞純文藝創作，更沒時間寫長篇。中篇小說就寫了一篇《阿 Q 正傳》。這篇小說本身是近代中文創作史上的一篇雄文，一直有著廣泛的影響。1981年，為紀念魯迅先生誕辰100周年，上海電影製片廠拍了一部《阿Q正傳》。主演阿 Q 的嚴順開，當年 34 歲。

嚴順開大家知道，是絕少的好演員，演技幾乎同年齡無關，一開始就處於極高的水準，不賣弄，不誇張。魯迅先生文字里的微言大義，當然也很了不起。但是，《阿 Q 正傳》卻不能算做一部好電影。用王朔的話來說，就是「沒走人物，走的是觀念，沒有看到阿 Q 這個人，而是看到了高高踞於雲端的編導們。」王朔這話說出來以後，又被一頓圍毆，大家覺得他寫的東西雖然能賣錢，但肯定比不上魯迅，又一點都不崇高，躲在這裡放冷箭，確實可恨。但是大家又說不過王朔，想也沒他想得明白，所以誰都不服氣。要讓我來勸上兩句，就是個電影技術的水平問題，板子倒打不到魯迅先生身上。魯迅自己已經說過：「《阿Q正傳》的本意，我留心各種評論，覺得能了解者不多。搬上銀幕以後，大約也未免隔膜，供人一笑，頗亦無聊，不如不作也。」小說是好小說，但是拍電影不能那麼拍。

《阿 Q 正傳》要能拍成影史名篇，非得重來一遍，加入若干經驗調和，從喜劇里拍出哀傷，從哀傷里拍出痛苦，從痛苦裡拍出渺小，從阿 Q 一個人的渺小拍出天下眾生的渺小，拍得觀眾後脊樑冷嗖嗖，電影院里不用開冷氣也直哆嗦，這才夠味，才是電影藝術，而不是小品藝術。而不是只有裡面的阿 Q 看著層次很low，很滑稽，而其它的一切都明明白白，跟公務員考試的審論題目差不多，從而反襯出觀眾們很能領會編導意圖，很有社會和歷史責任感，很能解放自己，這樣的水平，當然達不到魯迅先生的要求。

阿甘的十分成功和阿 Q 的不十分成功，說明什麼問題呢？說明藝術創作本身就是一個推陳出新的過程，要是不懂電影，不知道如何用魯迅的鍋來做你的菜，這活干出來也就是個獻禮，沒有自己的內在生命力。對於創作者而言，忠實原著是最無能無趣的借口。不但吊不起觀眾的胃口，也浪費了原作提供的上好食材。如果沒有新的想法，只打算把文字作品影像化一番，藉以糊口度日，那還不如加入到我們苦逼的科研事業中來，一是一二是二，做點微不足道、力所能盡的工作比較安心。

中國人對於文字的崇拜由來以久，用中國字寫出的東西也一直遵循著某些規律——或雄奇、或跌宕、或倔強，氣與勢相佐。作者通過一個個方塊字，實現著對文章、對概念整體的統攝和貫穿——我們對文字一途的技術和藝術，是懂的。而新的、影視語言的出現，是對於中文語言庫的一種極大補充，本來是個好事情。但情況似乎是，廣大從業人員在固有的思維習慣中，對於影視作品到底是怎麼回事，還不是特別有想法，特別有信心，特別有技巧。張藝謀弄些大色塊、大明星，就能賣賣賣，最後流露出來的那意思，好像還是受了好萊塢的拖累，勉為其難掙了點小錢，實在是有點不太合適。然後大家又把責任都推給廣電總局，除了隱晦地承認自己無能，也沒什麼更深的意思。

作為科學院培養出來的未入流影評人，我認為，百花齊放和一枝獨秀都能產生優秀的藝術，藝術要能輕易被扼殺，肯定是因為生命力不夠強。絕不能說，藝術的事業就是得先讓那些藝術家都舒坦了，然後一高興，就能整出個巨牛逼的玩意來。恰恰相反，我認為藝術家和科學家一樣，都是需要從集體中學習的，特別是以集體的失敗為代價進行學習的，以大量的試錯、犧牲和沉沒成本，勉強維持住一個起碼的作品生產力。而這個電影生產力，絕非自給自足就可以，而是逆水行舟，不進而退，宣傳陣地你不去佔領，敵人就會佔領。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我國的電影事業幾乎與世界同步發展，加上我們還有源遠流長的文學、曲藝傳統。我們的戲劇也曾經很牛逼。《神鞭》里的傻二在故事的最後說：

你要知道我家祖宗怎麼創出這辮子功，就知道我把祖宗的真能耐接過來了。祖宗的東西再好，該割的時候就得割。我把 鞭"剪了， 神 卻留著。這便是，不論怎麼辦也難不死我們；不論嘛新玩意兒，都能玩到家，決不尿給別人。

現在不光老玩意兒煥發不了青春，連新玩意兒也一直萎靡，像是中了什麼詛咒一樣。這是怎麼回事。我也弄不清楚。在目前全球化的形勢下，電影早已越過小說、戲劇、流行曲成為本世紀最重要的藝術形式，是各國、各種文明軟實力的角斗場，韓國、印度、伊朗等國一直都在抓，優秀作品也出了不少。在這種嚴峻的形勢下，大家千萬千萬，不要小資產階級幼稚病發作，以為鬆鬆綁、解解禁，把希望寄托在幾個大忽悠身上，就能有所回報。正確的做法，是不斷地呼籲和反映，要求國家重視電影的文化戰略，集中最頂端的人才資源，向腐朽沒落的西方文化發起防禦戰，為我們自己的文化傳統，找到一個暫時安全的散兵坑。歷史反覆證明，我國只要重視某個方面和行業的發展，將其上升到戰略高度，尊重人才和規律，就能搞出相當牛逼之物；相反地，往往只要一甩包袱，把人才推向社會自謀生路，專家壓下去，官僚管起來，就會淪為數字化管理、數字化評估、數字化出成績，這是我們所不願意看到的。我國文藝工作者如果長期認識不到自己的職責所在，就容易在中國夢的偉大實踐中拖後腿。在光輝的革命長征中，文藝工作者一向衝鋒在前，為什麼到了娛樂年代，反而成了疲軟無力之物，也值得我們深入地思考。

光陰典當行，用寫作贖回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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