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駐茅利塔尼亞前任大使武東：非洲朋友總是在關鍵時刻投中國一票

最新 08-31

導讀：21世紀經濟報道（jjbd21）記者專訪了中國駐茅利塔尼亞前任大使武東。

他用40多年的外交實踐作為案例，從政治到經濟、文化多維、多層的利益構成，講述了中非關係的重要性，特別是非洲對中國和平崛起所發揮的重要作用。

打開了一扇深刻了解非洲對中國的核心利益的窗口，即主權利益和發展利益所做出的歷史與現實的貢獻。

來源丨21世紀經濟報道（ID：jjbd21）

記者丨趙憶寧

記者手記

茅利塔尼亞是非洲七國之行採訪的最後一個國家。從出發前2016年3月聯繫到武東大使，到2017年1月在努瓦克肖特見到他，時間過去了近10個月。

一路6萬公里的採訪行程，記者一直期待與武東大使的會面，因為他從一開始就給予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的非洲之行採訪的巨大鼓勵與殷切的希望。

特別是採訪中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難時候，記者一直懷揣在撒哈拉沙漠一隅的武東大使對這次採訪的期望——這是一次讓人們「理解中非關係和中國對非政策的壯舉」，有什麼樣的困難能夠與最後的結果相提並論呢？

在努瓦克肖特中國駐毛塔使館見到武東大使的時候，就像見到一位認識很久的老師。

記者把一路所觀察的疑惑以及正在思考的問題向他和盤托出，他用40多年的外交實踐作為案例，從政治到經濟、文化多維、多層的利益構成，講述了中非關係的重要性，特別是非洲對中國和平崛起所發揮的重要作用，打開了一扇深刻了解非洲對中國的核心利益的窗口，即主權利益和發展利益所做出的歷史與現實的貢獻。有什麼能與堅定地支持中國維護國家核心利益與重要利益相提並論的事情呢？

在茅利塔尼亞採訪期間，武東大使發照會並親自聯繫總統辦公室，安排採訪茅利塔尼亞阿齊茲總統與哈達明總理，以及毛塔開國元首達達赫總統遺孀瑪麗亞姆·達達赫夫人。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從他們那裡獲得承載了中毛兩國傳統友誼的歷史信息。只有穿越過去半個世紀具有歷史厚重感的敘述，才能真正理解中國老一輩領導人對中非關係所奠定的歷史性基礎，這就是上個世紀60年代提出的「中國與非洲關係的五項原則和中國對外援助的八項原則」。

即便在外匯儲備如此捉襟見肘的狀況下，老一輩領導人毅然做出「援建」的重大決策，其中坦贊鐵路和茅利塔尼亞「友誼港」是最具代表性的兩項重大工程。

中國政府為什麼要這樣不惜代價地幫助一個遠在撒哈沙漠的偏遠國家？

事實的真相直到今天才全部呈現出來：茅利塔尼亞獨立後的第一任總統達達赫，曾經在上世紀70年代初到非洲尚未同我們建交的國家，一個一個地親自做工作，或是派他的特使做工作，先後促成9個國家與中國建立了外交關係。1971年在中國重返聯合國的時候，投票結果以76票贊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的壓倒多數，通過了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席位。投贊成票的國家中有26個非洲國家。

中國老一輩領導人高瞻遠矚，在遙遠的非洲開闢了中國走向世界舞台的一片綠地，可謂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我們至今還在收穫與非洲合作的外交紅利。

武東大使於2017年2月10日告別毛塔，結束任期離任回國。離任前他先後辭行毛塔總統、總理和議長等高級政府官員；阿齊茲總統簽署政令授予武東大使國家榮譽指揮官勳章，並單獨宴請。

茅利塔尼亞總統對華事務顧問說，阿齊茲擔任總統8年，宴請大使是沒有先例的，也從未宴請一國離任大使。為什麼會是中國大使？當然是對武東大使在毛塔期間做出貢獻的肯定，最重要的還是他所代表的中國——中國政府、中國企業為毛塔的獨立與經濟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中國駐茅利塔尼亞前任大使武東

武東大使1977年畢業於西安外國語學院（西安外國語大學）德法西系法語專業。他先後在駐茅利塔尼亞大使館、外交部幹部司、辦公廳工作。先後任職中國駐法國大使館參贊、駐斯特拉斯堡副總領事、駐法屬波利尼西亞帕皮提領館館長領事，2014年出任駐茅利塔尼亞伊斯蘭共和國大使，2017年3月12日卸任。

幫助受援國增強自主發展能力

《21世紀》：早在1974年中國政府正式答應為茅利塔尼亞援建友誼港，港口建設的投資為一個多億美元，但是當時中國人均名義GDP 只有155美元，1974年外匯儲備賬戶顯示為「0」。為什麼中國在收入極低的情況下如此慷慨地援建茅利塔尼亞友誼港？

武東：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成立後不久，中國在自身財力十分緊張、物資相當匱乏的情況下，開始對外提供經濟技術援助。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以來，雖然綜合國力顯著提升，但依然是一個人均收入水平低、貧困人口眾多的發展中國家。

儘管如此，中國仍量力而行，幫助受援國增強自主發展能力。要說明的是，很多人並不清楚對外援助資金的構成，中國對外援助資金是以無償援助、無息貸款和優惠貸款三種形式存在。援建「友誼港」是我們提供的無息貸款。友誼港承擔了茅利塔尼亞90%的貨物進出口，它的建成對毛塔國家獨立與主權的意義非常重大。

另外，中國為什麼要援助遙遠的非洲國家？我認為有兩個重要的考慮：

第一，老一輩領導人一貫支持非洲國家民族獨立，因為中國與非洲國家有著相似的殖民與半殖民的歷史。中國百年的近代史就是一部中華民族抵抗侵略的抗爭史，最後中國取得了成功。

第二，中國雖然是世界上的人口大國，但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席位曾經長期被台灣當局佔據。事實證明，最後在眾多西方國家的多次阻撓下，我們是被「非洲朋友抬進聯合國」的。只有為世界上人口最窮的朋友「雪中送炭」，才是「得道多助」。

《21世紀》：茅利塔尼亞1965年才與中國建交，為什麼上個世紀中國對非洲兩個最大的援助項目其中之一是在毛塔，而不是其他國家？

武東：1963年底至1964年2月，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在訪問非洲10國時提出了對外經濟技術援助八項原則，遂成為中國開展對外援助的重要指導思想。中國最早援助的國家是馬里，中國曾幫助茅利塔尼亞修建了公路、煤廠、港口、火電站、供水工程等項目。

馬里與毛塔人習慣煮茶，都是茶葉凈進口國，每年要從中國進口大量茶葉，馬里政府為了減少外匯支出，決定自己種茶和甘蔗。

兩國建交後，馬里請求中國幫助他們種茶，因為馬里的前宗主國斷言馬里種不出這兩種作物。但是沒想到只用了一年茶葉就試種成功了。馬里總統凱塔派人專程送給好友茅利塔尼亞總統達達赫，凱塔用事實說明中國是可以信賴的朋友。

此舉促使正在猶豫不決的達達赫總統下決心與中國建交。

這件事情對達達赫影響很大，在上世紀70年代初，他拿著「八項原則」在非洲尚未同中國建交的國家一個一個地親自做工作，先後促成9個國家和中國建立了外交關係。

非洲鐵哥們兒是我們倚重的國際基礎力量

《21世紀》：這是一個多麼重要的貢獻。1971年聯合國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合法席位的時候，76票贊成票中有26個非洲國家。

武東：進入21世紀，中國外交的總體布局概括為「大國是關鍵、周邊是首要、發展中國家是基礎、多邊是重要舞台」四句話，特別是中國推動國際格局向著多極化方向發展，擴大我國在國際舞台上的活動半徑，以及強化我國在處理國際事務中的主動權和影響力，我們倚重的國際基礎力量還是這些非洲國家的鐵哥們兒。

比如聯合國安理會改革，在聯合國內無論國家大小都是每個國家一票，這本外交與政治賬該怎麼算？由於政治意義極為重大，每一張票的價值無法用金錢衡量；

再比如，2016年WTO解決爭議機構選舉上訴機構成員，成立了一個上訴機構成員國選舉委員會，也是一國一票，這個委員會在聽取了57個代表的意見和30個代表的書面建議以後，中國從7名候選人中勝出。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構的上訴委員會，是世貿組織成員國最激烈的訴訟場所，20年受理約500個案件，它不僅僅有政治影響，還有巨大的經濟利益在其中；

另外，2016年國際刑警組織主席競選，中國被來自164個國家的830名警官和高級執法人員選出，而且是高票當選，該組織是僅次於聯合國的第二大政府間國際組織，這是該組織歷史上首次有一個非西方國家擔任主席，意義非常重大。

在每一次投票中，都有非洲國家的鼎力支持，顯然它的意義比我們給非洲國家援助的意義要大得多。

《21世紀》：在中國南海問題上呢？有一種觀點認為，中國已經足夠強大，不需要別人的聲援與支持。

武東：這是信口開河，我們當然需要支持。雖然我們國家是聯合國安理會常任理事國，已經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還需要一步步地實現向強國邁進。

比如南海問題，剛開始時只有13個國家在這個問題上支持我們。（2016年）5月，在海牙國際仲裁法庭對南海仲裁案做出所謂的「最終裁決」之前，我多次約見毛塔外交部長和總統辦公廳主任，向他們表達中國政府的願望：希望他們在南海問題上支持我們，中國不接受所謂南海問題仲裁結果。

（2016年）5月6日，茅利塔尼亞與委瑞內拉在南海問題上表示堅定地支持中國立場。茅利塔尼亞執政黨爭取共和聯盟主席馬哈姆在2016年6月24日表示：支持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中方在南海問題上的主張是公正的，符合《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在中國外交部與各位駐外使節共同努力下，一下子就有68個國家以及90多個國家的230多個政黨公開表示支持中國在南海問題上的立場，其中34個是非洲國家。

《21世紀》：這些非洲國家都了解南海或者知曉它對中國國家維護主權的重要性嗎？

武東：說實話，中國南海對非洲這些國家來說非常遙遠，南海問題不像台灣問題，非洲國家都知道台灣問題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但是可能會有一些人甚至搞不明白南海在哪裡，所以我們駐外使館必須去做工作。

當非洲國家紛紛都站到了中國政府的立場上的時候，直接影響到國際輿論的氛圍，也會影響到其他地區的國家支持我們，所以每個國家的表態都非常關鍵。

鑒於毛塔在南海問題上支持中國發表的聲明起到的示範作用，王毅外長專門為此發來了感謝電，感謝茅利塔尼亞在南海問題上對我們表示支持。

之後我與阿齊茲總統有過一次非正式談話，阿齊茲總統表示：在南海問題上，以及在國際和地區其他問題上，茅利塔尼亞將堅定地站在中國政府這邊，我們會永遠支持中華人民共和國。2015年訪問中國的時候，阿齊茲總統向習近平主席表示：「積极參与『一帶一路』框架下有關合作」。非洲朋友總是在關鍵的時刻投中國一票。

《21世紀》：我們都知道中國在亞洲有被稱為「巴鐵」的巴基斯坦，茅利塔尼亞就是中國在非洲的「毛鐵」。

武東：現在的駐外使節責任非常重大，對每一位外交官而言，我們都要做到「守土有責、守土負責、守土盡責」。當然政治上的責任是最重要的，雖然茅利塔尼亞是個小國家，但是在國際組織中擁有自己的一票，中毛擁有傳統友誼，兩國之間還有很多的務實合作，我們也給他們提供了援助，作為大使的任務之一，必須要拿到這一票，維護國家利益。所以腦子要清醒，要為守住國門、維護國家利益盡全力，這是我們義不容辭的義務和職責。

「真實親誠」的「四字主張」

詮釋中非關係真諦

《21世紀》：談到國家利益，中國在非洲的核心利益、重要利益、一般利益分別是什麼？

武東：2011年國務院新聞辦發表的《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中，明確了中國六大核心利益：國家主權，國家安全，領土完整，國家統一，中國憲法確立的國家政治制度和社會大局穩定，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基本保障。

從理論上講，中國國家核心利益的相關內容可以視為中國在非洲地區的核心利益。在中國對非洲的外交實踐中，主要涉及到的是主權利益和發展利益，比如「台灣問題」與中國南海問題，都涉及到國家主權、國家統一與領土完整。2013年1月28日，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十八屆中央政治局第三次集體學習時強調：「任何外國不要指望我們會拿自己的核心利益做交易，不要指望我們會吞下損害我國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的苦果。」

什麼是中國在非洲的重要利益？重要利益雖然與國家的生死存亡無關，但是涵蓋政治、經濟、安全、文化等諸多領域，直接關係到國家的發展，也關係到國家尊嚴與國家形象。

如同前面講到的，中國目前正在推動國際格局向著多極化方向發展，正在積极參与全球治理，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中國將積极參与全球治理體系建設，努力為完善全球治理貢獻中國智慧，同世界各國人民一道，推動國際秩序和全球治理體系朝著更加公正合理方向發展」。如果世界眾多的國際性組織中沒有中國人參與或者擔任領導職務，我們就無法有效地貢獻中國智慧，也無法擴大中國在國際舞台上的活動半徑，更不能強化中國在處理國際事務中的主動權和影響力。在常態下，中國在非洲的重要利益是保障中國公民在非洲的生命及財產安全。近幾年中國幾次海外撤僑行動，是國家硬實力和軟實力的綜合體現，也突顯了國家與人民的尊嚴。

《21世紀》：目前在非洲的工程承包中，開始引入中國標準，按照《中國的和平發展》白皮書的定義，肯定不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中國標準是屬於重要利益還是一般利益呢？

武東：從20世紀90年代中葉開始，中國政府已經越來越有意識地將非洲或中非合作納入到中國國家戰略特別是發展戰略之中。

進入21世紀後，經濟利益已成為中國對非關係的基礎及中國與非洲國家互動的重要驅動力，對非經貿合作成為中國對外經貿工作的一項長期的戰略性選擇，並且日益緊密地融入國家發展戰略之中，成為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環。

但是總體來看，中國企業在非洲的商業行為，包括工程承包、投資、併購等，直接影響的是非洲地區與國家的地區發展、貿易、投資與安全，也會間接影響到全球性或地區性經濟利害關係。

因為這些行為均屬於參與性的商業活動，具有隨機性、可變性或可分割性等特徵，從可以談判、妥協甚或退讓的商業特點考量，他們應該屬於一般利益，一般利益是為維繫或拓展中國在非洲更為重要的利益所服務，包括為國家核心利益服務。

《21世紀》：這個劃分很有意思。

武東：比如中國在茅利塔尼亞修建的「友誼港」，中國在那種困難的條件下援建了「友誼港」非常不容易，儘管過去了幾十年，我們還是要向這些建設者表示崇高的敬意，因為他們的辛勤付出才有今天的友誼港。

所以對於中國援建友誼港、青年之家等決定，當地人至今還會豎起大拇指，很多人都說自己是伴隨著中毛友誼成長起來的。

比如說毛塔國民議會議長，讓我看他頭上的一個瘢痕，說這是中國援建基法醫院的大夫給他做手術留下的刀口，他當時在薩巴省任省長，從基法到首都努瓦克肖特有600公里的路程，交通很不方便，中國醫生當年救治的病人如今已經成為國家新一代領導人，他本人就是中毛友誼的受益者和見證者。基法醫院耗資1.4億人民幣，建築面積一萬多平米，規模相當於地市級的綜合性醫院，並配備了一整套現代化的醫療設備，還有我們的10名醫生也在那裡工作。我們現在是給了人家一些幫助，或者也給了一點援助，不是不算經濟賬，而應該算政治大賬。

《21世紀》：為什麼非洲國家成為中國的「鐵哥兒們」？

武東：2013年習近平主席在坦尚尼亞尼雷爾國際會議中心發表了題為《永遠做可靠朋友和真誠夥伴》的重要演講，在中方發展對非關係上，習近平強調對待非洲朋友，我們講一個「真」字；開展對非合作，我們講一個「實」字；加強中非友好，我們講一個「親」字；解決合作中的問題，我們講一個「誠」字「。

「真實親誠」的「四字主張」詮釋了中非關係的真諦。作為發展中國家，中國和非洲國家都肩負著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富國強邦的歷史使命，如果說國家利益是國家間互動的產物，那麼，這種互動關係必定是建立在互有所需基礎上的。非洲大陸面積3000萬平方公里，有10億人口，很多國家目前正處於經濟起飛中，並制定了各自的發展規劃和戰略目標。作為成長中及成長性最好的市場，非洲可謂是中國最具潛力的海外市場，特別是習主席提出的「中非十大合作計劃」，助推非洲國家工業化、現代化進程，這將是本世紀最激動人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