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瑜心向桃花源

最新 08-31

心向桃花源

文/何瑜

去桃花源，是個下午，那時，太陽正循著亘古不變的路徑向西繞行。它和興奮的遊人一樣，毫無午間倦意，亮晃晃的，直射人眼。幸好有些東西它是穿透不了的，比如我眼前的溶洞，再比如人內心的隱秘。

世外桃源，是一個詩意的名詞，很多年前出現在陶淵明的文章里，很多年後，它成為陶淵明的一大品牌。今天的我們若能找到一個世外桃源，難得的興奮一定會隨即從懷裡蹦出，靈魂出竅。心早已飛在無車馬喧囂、無塵雜、悠悠閑適之境。

我們到達的桃花源位於重慶酉陽，一路上，不斷有人問到：「這裡真是當年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么?」此地，還真有《桃花源記》中的特質：山洞、溪流、芳草、落英……

陶淵明筆下通向桃花源的路，是一條清澈的溪流。溪中，漁人戴青箬笠，披綠蓑衣，縱情高歌，黑棕色的半圓船篷隨他手臂的划動緩緩駛入洞中。而我們要走進桃花源則需要穿過一條窄長的人工打造而成的溶洞，洞中最多並排兩人行走。午後的艷陽已被拒絕在山洞之外，洞里時時飄來涼風，處處冒著濕氣，洞中之景並不奇見，偶爾能聽見腳下有溪流的聲響，我們彷彿也搖著船穿梭在山洞之中。很快，涼意撲面而來，遊人體溫由熱變暖，由暖變涼；衣服由夏裝變秋裝，由薄秋裝換成厚秋裝。沒帶衣服的遊人只得雙臂緊抱，哆嗦的雙唇一個勁地埋怨導遊沒提醒她。孩子們試探山洞的尖叫聲猛烈撞擊在洞壁上，又被洞壁反彈回來，彈得很遠，彷彿清晨空曠的山野里傳來渺遠的布谷鳥的叫聲，將我內心的靜謐抖落得滿地都是。

兩個小時後，終於走出山洞。出口，便是一股溪流隨遊人的步子匆匆而出。原來，它一直遊走在我們腳下，與我們的路線平行而行。此時，它繼續向前，彷彿在給我們指引前行的路。

就像穿越時光隧道，站在出口，陽光已不再刺眼，漸漸稀薄起來。潮濕的石板路上偶爾鋪著各色花瓣，路邊，古木參天、小橋橫卧、流水湯湯。竹林深處，茅屋半遮面。

再向前，一間間木屋映入眼帘，都是木窗，捲簾。最引人注目、擺設最多的是各種形狀的酒罈。陶淵明愛酒，「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揮茲一觴，陶然自樂」，可知，一杯酒，便是他整個盛世。酒罈邊擺著籮筐，想必是用籮筐里的米釀製而成；牆上掛著蓑衣、斗笠，想必陶潛農活忙盡，隨手端來一壇米酒，自斟自酌，恍惚間，心中隱隱升起一陣悲涼，他是有憂愁的，像那片「藹藹停雲」，常常停在心頭，不願散去。可以說，陶淵明歸隱之初，依然沒放下入世的夢想。幼年識禮知書、胸懷大志，但事與願違，只得寄情山水、借酒澆愁。

據說，陶淵明的五個兒子，都不好學，最終都湮沒無聞。他曾寫《責子》一詩：「白髮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阿宣行志學，而不愛文藝。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拿今天科學的說法，我懷疑這與他喝酒似乎有點關係？家庭沒落、仕途不順、時運不濟的陶淵明，只得尋一寧靜去處，飲酒賦詩。尤其兒子不才，他又無可奈何。看著滿屋子的瓶壇，我不知道當年的陶淵明釀製了多少酒來澆愁？又用了多少酒來填補他坑坑窪窪的人生泥濘之路，最終慢慢趨於淡泊曠達、安貧樂道的境界？

作為普通女性，我害怕酒的烈性，但有時，你又不得不承認它讓人的情感處於發酵狀態時的別有風味。「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我始終認為酒與男人是一路子的，它的剛烈無不滲透著男人們的特質，它是男人們在理想與現實，現實與現實中「廝殺」的工具，「廝」得慘烈，「殺」得悲壯。但不曾想，我竟然也對酒產生過興趣。一次是和文友們一起品嘗自製的米酒，就像醪糟一樣，味道溫和、醇香，一杯又一杯，將壇中酒喝得一滴不剩。第二次是北京的朋友帶回30年的稻花香酒，我竟然能連續喝，連續品，口留余香，酒香飄逸，我愉快的心情也跟著飄逸起來。即使醉了，也是輕飄飄的，很適合抒情暢想。酒醒，一個字，爽！

旁邊就有酒家，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直呼：「老闆，來一碗米酒！」白衣粉裙的姑娘，笑盈盈地端來滿滿一碗。這碗比較講究，碗口比較平坦，質地是棕色的粗陶。我想帶著陶淵明的豪氣一飲而盡，無奈酒力有限，喝下一口，喉嚨頓時火辣火燒像是要冒出煙來。我開始一陣猛烈的大咳，彷彿要咳出靈魂。我這「少年不知愁滋味」的人，哪能真正領會淵明先生之心境。

我想，只有後來的蘇東坡，對陶淵明的心境領悟最深。他經歷了人生種種不易，煉出了超然達觀的性情。而且不管怎樣的環境，蘇子看起來都是美的。「回首向來瀟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真是佩服蘇子，好個也無風雨也無晴！想必陶淵明歸隱後即是如此。

有的茅草棚下，擺設著各種農具。不遠處，立著「農事坊」的牌子。他在《歸去來兮辭》一詩中，寫到農事只有兩句，一句是「農人告余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另一句是「或植杖而耘耔」，其餘的都是優遊，都是餘閑，都是詩味粲然的生活。應該說，他的大半時間關心的還是糧食和蔬菜，「晨興理荒穢」是他的生活常態。但他卻把辛勞收緊，把詩意呈現給大家，留下的全是美好，他是一片孤獨的雲。

「農事坊」後面，幽幽小徑，四面全是桃樹林，綠意欲滴，點綴路旁星星點點的鮮花，滿眼的景緻，全倒影在中間的小池裡。這池綠水，永遠定格在春天。想必桃花盛開之時，落英繽紛，一場場免費的風中桃花艷舞，爽透人的通體細胞。池的岸邊，有煙霧邈邈而出，瀰漫池中，想必池裡的魚真正體會到了水的樂趣。魚說，我的眼中再不會有淚，因為我真真實實地感覺到我已進入你心中；水說，我不會再讓你流淚，我要讓你生活在最純凈最美好的心中。

再往前走，又進入一座巨大的山洞之中。此時，許多遊人坐在水邊休憩，甚至有的執杖攝影留念。有位朋友爬上了洞中石壁上高高的棧道，出於好奇，我也跟著慢慢向上攀登，儘管此時我們已走三個多小時的路程，腿腳早已酸軟，但極樂之情依舊不減，既然來了，怎能不盡極目之趣？

還真沒有白白攀登一趟，此時，真應景王安石在《游褒禪山記》中的那句：「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攀登不到一半，朋友便指引我朝背後的方向看。我回頭一瞥，映入我瞳孔的，入口大洞之形，呈上寬下窄的不規則橢圓形，洞口將外面山上的樹、地上的花草鎖定在同一平面里，構成一幅很有層次感的綠意盎然圖，我想起父親的竹編宮扇也有此種形狀，編出的美圖讓人遐思。

越向上爬，石梯越窄，只能一人通行，在至高點，設計師精心地將石壁上的石梯設計出一個橢圓形，可隨之走一圈然後下梯返回。所謂至高處，定有它的妙處，此處懸空，雖有圍欄，仍讓人心驚，不敢俯視。排除恐懼心理，我一低頭，竟見奇境：在半山腰上看見的不規則橢圓擴大了，就像一個坐著的人，在緩緩伸出自己的雙腿，最終形成一個向後傾斜的姿勢，洞中的立體動感之景全映放在這個被放大的橢圓平面里。小橋、流水、白衣粉裙的浣女背衾而歸。石壁左邊，是層層梯田，田中的水，像一面面反光的鏡子。梯田的最上端矗立著一座木屋——這難道不是濃縮著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之景么？

我呆立此景之中，不知朋友早已下梯繼續前行，看著他們越來越小的身影，我才回過神來慌忙下梯追趕他們的腳步。

走到小溪盡頭，見一牌坊上寫著「桃花源」三個大字，才恍然大悟，原來先前所見之景，還是走在去桃花源的路上，此地才是佳境的開始。我因照相太多，此時，手機低電自動關機。我感到無比遺憾，在這最重要時刻卻留不住永恆，便唉聲嘆氣將手機放入背包，只得放下一切雜念，好好去享受悠然自得的心境。但是很多時候現實比小說更為離奇。寫到這裡，我絕沒有像小說一樣有意虛構，此時的現實毫無邏輯可言，卻又通情達理。我的手機關機正是時候，它在順著小說的情節往下走。桃花源的構造實在沒有拍照的價值，到處是塑料製作的假桃花、假山、假樹、假的天然公園，假的滿目琳琅的東晉時的商品——它已變成一個符號，一個讓今天的我們去感受其境的符號。

走出桃花源，有遊人再次問我：這究竟是不是當年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的地方？其實我也不知道。朋友忙用手機搜索百度，了解到桃花源的地點一直存在爭議，說法很多：有廬山大漢陽峰下之說，有安徽古徽州的黟縣之說，還有重慶酉陽之說，根據《漢書·地理志》中對「武陵」位置的分析，有人認為陶潛所說的桃花源應該位於今天的湖南省常德市境內，等等。說法不一，不能定論。

其實，具體位置在哪裡，已不重要，何況，陶淵明寫此文時不過是虛構的一個理想社會也未可知，也許，那只是他心靈的一個寄託。韓愈說：「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台灣作家李樂薇有篇《我的空中樓閣》，他有小屋位於山間脊樑，「山如眉黛，小屋恰似眉梢的痣一點。」白天忙碌著在熙熙攘攘的大城市裡上班，晚上還要回到山間小屋，那可能嗎？陶淵明的世外桃源就與李樂薇的空中樓閣一樣，不過是心中的一種寄寓。雖然生命里有種種不幸，但他已經為人生定了調，定在了美好上，這是他對人生的信仰。現實是現實，心境是心境，原來它們可以相差很遠。

荷爾徳林說：「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的棲居在這片大地上。」我也想在現實中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桃花源。

註：本文所用配圖均來源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