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不去了，因為你的故鄉已死

17歲只身前往重慶讀書起，故鄉在生活里出現的機會一年比一年少。那時候，我渴望遠行，但是即便去了重慶，我發現遠方還在前方，遠方到底有多遠，我說不清。現在，在城市裡待得久了，異常渴望故鄉能帶給自己一些慰藉，但是一次又一次，我發現：故鄉，回不去了！

席慕容說：「父親留給我一個故鄉，卻是我無法抵達的地方。」與詩人不同，故鄉還是我的故鄉，但我依然無法抵達。白牆黛瓦、炊煙裊裊的故鄉已消逝，民風質樸、勤勞熱忱也在一點點流逝，城市裡盛不下的浮躁和喧囂在這裡蔓延，腦海里關於故鄉的記憶被現實擊得粉碎。

詩人于堅曾用很多美文描繪昆明的風物。但10年後，他嘆息：「一個煥然一新的故鄉，令我的寫作就像一種謊言。」因為他說的內容，現實視野中根本沒有對應物。

「故鄉」，不僅僅是個地址和空間，它是有容顏和記憶能量、有年輪和光陰故事的，它需要視覺憑證，需要歲月依據，需要細節支撐，哪怕蛛絲馬跡，哪怕一井一石一樹……否則，一個遊子何以與眼前的景象相認？何以肯定此即魂牽夢縈的舊影？此即替自己收藏童年、見證青春的地方？當眼前事物與記憶完全背離，當往事的青苔被抹乾凈，想起曾與之耳鬢廝磨、朝夕相處，只會更加悲傷。

故鄉人渴望城裡的生活，拋棄樹木用鋼筋水泥造起巨大的樓房，鋪上不會呼吸的瓷磚，刷上刺鼻的油漆，並以自己的房子比鄰居高大為榮。

故鄉人放棄農耕生活，荒廢黑黝黝的土地，吃著城裡催紅的西紅柿，催熟的瓜果，用電瓶滅絕溪流里的小魚，用防盜窗隔絕鄰居之間的距離。

沈從文說：「一個士兵要麼戰死沙場，要麼回到故鄉。」他算是幸運，那個時代，故鄉是不死的。至少尚無徵兆和跡象，讓遊子擔心故鄉會死。而如今，每個人的故鄉都已毀容。

我的故鄉是陶淵明詩中「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描繪的故鄉；我的故鄉是在勞動和娛樂之間，在屋檐和河流之間，在白晝和夜晚之間，在貧窮但滿足的心靈之間，在銀色的月光和黃色的晨曦之間，他們「同我婦子，饁彼南畝」、他們「採薇採薇，薇亦作止」，在日常生活的艱難中吟唱著「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而今，這一切都已經毀壞，不知是我拋棄了故鄉還是故鄉放棄了我。那麼，沒有故鄉，沒有身世，人何以確認自己是誰、屬於誰？沒有地點，沒有路標，人如何稱從哪裡來、到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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