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傾城:你不可能做一個體面的野生動物
文 |葉傾城
▍一
《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小說與電影,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故事。
在小說里,狐狸家族生活在地下洞穴里,過著正常的、狐狸世世代代都過著的生活——去人類農場偷雞。它們被農場主們圍剿,人類有槍、有挖掘機,狐狸只有爪和牙、原始的智慧和強烈的求生慾望。一場大戰,狐狸爸爸失去了它的尾巴,也誤打誤撞進入了儲肉庫——對於野生動物來說,這大概就是天堂。
故事結尾的時候,狐狸爸爸的朋友獾先生問他:「狐兄,你一點兒也不在乎這些偷竊行為嗎?」
狐狸爸爸看向獾,那眼神就像看個傻蛋似的。他說:「我親愛的長毛的老古董,你知道全世界有誰在他的孩子快要餓死的時候,也不偷幾隻雞?」
這是會讓我熱淚盈眶,更忍不住要擊掌的深情表白。愛讓一切罪錯有了尊嚴。
但電影里的狐狸爸爸,是個瀟洒的專欄作家,沒人知道它曾經是個天才小偷,妻子懷孕後才金盆洗手。就像有些花心渣男,會因為同樣的原因決定當個駐家好男人。慾望要剋制一時容易,難的是克制一世,在狐狸寶寶能踢球的年紀,狐狸爸爸終於控制不了自己偷竊的天性——話說,大部分花心渣男,也都在類似的時間點漸漸恢復風流快活。
我是和朋友一道看的,他說:「你以後帶小年看呀,她一定喜歡。」
我卻內心十分不安:狐狸爸爸只為了娛樂偷雞,和其他人出於好玩破壞共享單車,或另一些人為了找樂子外遇,有什麼區別?如果後兩者不可原諒,狐狸爸爸又有什麼借口可用?無論農場主的造型多麼獰惡,電影又把狐狸家族的親情塑造得多麼溫馨動人,都不成。
甚至連狐狸媽媽也質問他:「20年前,當我們被關在捕狐狸陷阱里時,你對我承諾,如果我們活下來,你將永遠不再偷雞、鵝、火雞、鴨子或是乳鴿……無論什麼東西!我信了你。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對我撒謊?」
狐狸爸爸答:「因為我是野生動物。」
——成龍在外遇後,說:「我只是犯了所有男人都會犯的錯誤。」也就是:因為我是男人,因為男人是野生動物。
你接受成龍的說法嗎?如果不,那為什麼你要接受狐狸爸爸的?
真正的野生動物,在電影快結束的時候出場了:道路盡頭一頭沉默的孤狼,沒有同伴,沒有家庭,一身傲灰的毛皮髒了,無論它在何處棲身,那裡應該都沒有熱水浴和SPA。孤狼不穿西裝,沒有美好胸部,不出賣勞動換取生活。
狐狸爸爸停下來向它喊話,它只是冷冷一瞥,轉身而去——在野生動物的世界裡,大概也沒有跨種族友誼這回事兒。
為了這部電影,我與朋友激辯。我坦言我不會帶小年看,因為「它道德上不正確」,平時衣冠楚楚,是體面人,享受體面待遇,貪心一發作就「我們是野生動物」,開啟黑暗叢林模式,弱肉強食,爾虞我詐。這雙標玩的,太進退自如、毫無底線可言。
朋友並不相讓,提醒我也有許多綺念,各種酒池肉林、紙醉金迷,我也未必只在正確的時間和地點,與正確的人做正確的事。我也有「野生動物」的一面。
我們相持不下。而讓我沮喪的是,小年早就在學校的英語課上,看過《了不起的狐狸爸爸》了。
我問她:「好看嗎?」
她答:「好看呀。」
我不甘心:「是你一個人覺得好看還是全班都覺得?」
她詫異地看我一眼:「全班同學都在笑呀,這片子很好玩的。」
不知道哪部電影里說的:小孩子才分對錯,大人只看利弊。十歲之前的小孩子還沒有建立起穩定的是非觀,除了大人耳提面命那些,其他的他們分不出對錯來。他們只講好玩。好玩既正義。
▍二
我看到《物理屬於相愛的人》這個書名時,以為是本物理科普書。像《鸚鵡的定理》一樣,表面上說一個有聲有色的故事,其實是為了表達穿插在文里的數學概念。
看完了,我才發現,這個故事講的……大概是愛情。如果單戀、有保守的愛、自私的愛,也算愛情。
奧斯卡是天才的物理學家,他眼高於頂,註定孤絕,他以為自己忍受不了任何人——他卻遇到了塞巴斯蒂安。天造地設說的就是他們二人,在智力、身高、著裝風格上,他們都彼此匹配,他們很自然地同吃同住、情投意合。你還記得《紅樓夢》中寶黛二人同讀西廂的畫面嗎?奧斯卡與塞巴斯蒂安並肩研究物理問題的場面與他們何其相似。
一次小小的課堂誤會讓他們疏遠,但歸根結底,是塞巴斯蒂安認識到:奧斯卡的才華遠高於自己。要麼一生淪為偉人陰影下渺小的一個點,要麼索性退出最高級的競爭世界。塞巴斯蒂安娶妻生子,研究一些沒那麼高深的東西,並且對平行世界的概念入了迷。
什麼是平行世界呢?
這是上世紀中期物理界提出的一種理論,認為在我們的宇宙之外,還存在於許多同步的宇宙。某個宇宙里,大清未亡且萬古長存;另一個宇宙里,原子彈沒有落到廣島長崎,二戰還在漫長地打下去……
既然有這麼多的平行世界,那麼一定有一個,與你的夢想完全相同:在那裡,所有讓你憾恨交加的過往都不存在,每個選擇都正確,你就是你渴望成為的那種人,過著你想要的那種生活。
我的科學水準不足以判斷這理論的正確與否,雖然聽起來很像意淫。
奧斯卡為之痛苦不已,他固執地堅信對方也一樣深愛自己,他認為塞巴斯蒂安對平行世界的痴念就來源於:如果平行世界存在,塞巴斯蒂安就可以在現實生活里娶妻生子,而後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繼續與奧斯卡相戀。一正一副,一實一虛,一真一幻,塞巴斯蒂安如此「不負如來不負卿」。也就是,「在你的雙重世界裡,你過著一種雙重生活,裝得好像你能同時什麼都做了又什麼都沒做。」
他批評塞巴斯蒂安:「你嚮往一個能同時當海盜和模範生的世界。」
幻像只對幻想者本人有意義。奧斯卡對自己成為幻影,只怕是深深痛恨,他想逼塞巴斯蒂安在老婆孩子與他之間,做一個選擇。於是他故布謎陣,安排了一次不存在的綁架案。表面上,從塞巴斯蒂安的角度來看,他出門旅行的兒子被綁架了;但事實上,只是一個精心製作的小插曲,旅途中一次小小的意外,一段短暫的失聯。塞巴斯蒂安的兒子,既失蹤了也沒有失蹤。
——你不是相信平行世界嗎?事關你兒子的生死,你能相信他既活著又死了,既消失又安好嗎?塞巴斯蒂安不能。
奧斯卡反反覆復告訴塞巴斯蒂安:「雙重思想不能留。」
很不幸,塞巴斯蒂安妻子有一位曖昧對象,叫做達波汀,也就是「雙重思想」的音譯。塞巴斯蒂安誤認為達波汀是綁架兒子的元兇,殺害了他……
平等世界存在與否?反正,你不能同時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又是你大學最好同學的好基友。
▍三
也許是,我們要的東西太多太多,一個宇宙裝不下,非得平行世界才可以。
我們都幻想平時是循規蹈矩的記者,剎時間就變身成超人;我們都夢想上班時間是戴眼鏡的圖書館管理員,下班後披散長發、拿起鞭子,就是懲惡揚善的蝙蝠女俠。
但很可能,大部分人的雙重世界是:一個人貞潔的妻子,同時是另一個人熱烈的情婦;白天是鐵肩擔道義的鬥士,晚上是營營苟苟的逐臭之夫;網路上談民主自由的鍵盤俠,網路下……你懂的。
最近一篇以前被傳得很猛的雞湯文又重新浮現在我眼前,叫《小白兔的糖果鋪》:「小白兔有一家糖果鋪,小老虎有一個冰淇淋機。兔媽媽告訴小白兔,如果你喜歡一個人吶,就給一顆糖他。小白兔喜歡上了小老虎,那麼那麼喜歡,忍不住就把整個店子送給了他。回家後兔媽媽問她,那小老虎喜歡你嗎?小白兔直點頭,媽媽說,那他為什麼不給你吃個冰淇淋呢?」
小白兔後來還遇到了小熊、小豬……「這缺心眼的小兔子啊,喜歡上一個人,就會使勁對他好,恨不得掏心掏肺給他看。」
就這樣,一次次全心付出,一次次滿盤皆輸。
可能是為了安慰讀者,故事最後給小白兔安排了一個好結局,而且當年的負心人們都紛紛為她的幸福出力。
「別哭,這世界是守恆的。你付出的每一顆糖都去了該去的地方。那些你愛過的人,總會在平行時空,愛著你。」
是一位小朋友轉給我看的。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後還是對她說:「我也曾經是小白兔,後來長大了。長大了的小白兔明白:平行時空即使有,那裡面的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平行時空的愛,是另一個人在愛另一個人,跟這個時空的你與我,沒有關係。」
要愛我,請在這個時空,請愛這個身份的我。我不相信平行時空,我也從不以為人可以同時是中產階級又是野生動物。
【作者簡介】
葉傾城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湖北作家協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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