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半生拯救自己，她用一生找尋風暴

在電視劇《我的前半生》大結局之時，很多人都拋出一個問題：

「一個女性，只要她美麗、善良、天真，無論怎樣都會被世界原諒，被命運補償嗎？」

這種問題當然是不會有標準答案的。不過，有一部世界級經典作品，卻是用全部的篇幅，以作者自己的全部心力，來闡釋這個問題——這就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

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和子君有許多相像之處：美麗，善良，天真，出身小資產階級的原生家庭，家庭教育給她斤斤計較卻又熱愛奢華的個性。她渴望更高的社會地位，憧憬白馬王子和愛情，而且無懼道德和污名，粉身碎骨也要去追求。

不同時代的兩個女人，過著衣食無憂的婚後生活，一個被物質包圍漸漸變得矯情刻薄，另一個在庸常生活中耽於對火熱愛情的幻想——衍生出截然不同的人生結局。

身處平庸的世界，卻做著奢華的夢

「就這樣度過一生嗎？」

包法利夫人嫁給了鄉村醫生包法利先生，過著鄉村裡平靜而受人尊敬的生活。但是她意識到這不是她所想要的。「就這樣度過一生嗎？」

婚後，艾瑪在書里從側寫轉變為主角，福樓拜大篇大篇地寫她的成長曆程和心理感受。她穿著新做的漂亮衣服去參加侯爵家的舞會，小鎮之花並沒有在舞會上大放光彩，她跳了幾支舞，卻也有大把時間做壁花觀察別人。絕望的艷羨，一縷一縷，化作對現實生活的怨恨。

絕望的艷羨，一縷一縷，化作對現實生活的

怨恨。

艾瑪煩悶不堪。夏爾認為托特小鎮不適合她，費盡心思搬家到了繁榮的大鎮「榮鎮修道院」。艾瑪和新認識的公證人實習生萊昂發生了感情，男女雙方都年輕單純，因而受道德制約，因而發乎情止乎禮。

「你有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萊昂接著說，「在書里看到似曾相識的念頭，若遠若近的形象，卻表達了你最細膩的感情？」

「有的，有的。」她回答道。

「因此，」他說，「我特別喜歡詩人。我覺得詩比散文更溫情脈脈，更能使人流淚。」

「不過，詩讀久了也會生厭，」艾瑪反駁說，「現在，相反，我倒喜歡一氣呵成、驚心動魄的故事。我最討厭平庸的人物，有節制的感情，那和日常見到的人一樣。」

（《包法利夫人》，第72頁）

包法利夫人和萊昂在現代社會都算是相當普遍，他們倆是典型的「二手生活愛好者」，他們從淺薄的通俗小說上，從報紙的社交欄上，從種種矯揉造作的程式化的東西里，得到他們的精神食糧。艾瑪的性格，在她的自述中展露無遺，她鄙視節制的感情，渴望那種模式化的激情戲劇人生。

艾瑪的女性魅力

在她愛情覺醒之時，也隨之醒來

福樓拜對她的心理發展的描寫，細膩優美得仿若自然生長的野花，和那些像是操縱提線木偶般粗暴對待角色的作者完全不一樣。可以說，福樓拜愛筆下這個人物，連著她的缺陷都一起愛了。

剛出場時，福樓拜說她「手並不美，不夠白，指節瘦得有點露骨」，還說她嘴唇太厚了。

夏爾動心以後，在他的眼中，艾瑪「站在門檻上，陽傘是閃色綢子的，陽光可以透過，閃爍的反光照亮了她面部白凈的皮膚。天氣乍暖，她在傘下微笑，聽得見水珠點點滴滴落在了繃緊了的波紋綢傘上」。

她鄙視節制的感情，渴望那種模式化的激情

戲劇人生。

而艾瑪的女性魅力，在她愛情覺醒之時，也隨之醒來。

「閃爍的星光穿過茉莉樹落了葉的枝條。他們聽見背後的河水流濺，堤岸邊乾枯的蘆葦不時咯啦作響。左一團右一團陰影，在黑暗中鼓了出來，有時，陰影忽然一下全都瑟瑟縮縮，筆直豎立或者俯仰上下，好像巨大的黑浪，洶湧澎湃，要把他們淹沒。夜裡的寒氣使他們擁抱得更緊；他們嘴唇發出的嘆息似乎也更響；他們隱約看見對方的眼睛也顯得更大。在一片寂靜中，竊竊私語落入靈魂的深處，清澈透明有如水晶，迴音縈繞心頭，不絕如縷，引起無數的漣漪。」

（《包法利夫人》，第141頁）

這一段是寫艾瑪和羅多夫半夜私會，美妙而浪漫。景物符合人物的心情，同時又寫出一種不祥之感。

愛情沒能給她想要的上流社會的生活,

反而掠取了她的性命

艾瑪為了慾望，為了虛榮，不斷向姦猾的商人勒合先生賒賬。終於有一天，法院的執達員上門來了。

艾瑪的感情已經走向末路：情慾在得到滿足之後，如果無法進化成為成熟的感情，終歸是要煙消雲散的。現在她的人生也走向窮途：法院的人就在家裡，她債台高築，再也瞞不下去了。在一番瘋狂借錢未果之後，她選擇了自殺。

艾瑪如同一朵花漸漸綻開，到最盛之時，

驟然落地。

在向公證人借錢的時候，艾瑪拒絕了對方以肉體交換金錢的提議。一個世故精明的女人，是一定會答應的。但艾瑪不是。她最後一次證明了自己的單純。她有底線，不管這底線在旁人看來，是多麼可笑。

在決意自殺之時，艾瑪的美，攀上了一個新高度。美得出奇，像個幽靈——這已經是一種超越凡俗的美了。

「他瞧著她，奇怪她的臉色怎麼這樣慘白，在黑夜的襯托下，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他看來，她簡直美得出奇，像幽靈一樣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圖，但卻有不祥的預感。」

（《包法利夫人》，第264頁）

福樓拜就這樣，讓艾瑪如同一朵花漸漸綻開，到最盛之時，驟然落地，在彷彿不經意的描寫之中，精巧地打開一種特殊的戲劇性的可能。

艾瑪為什麼死？

艾瑪為什麼死？直接原因不是戀愛受挫或者私情被披露，而是債台高築即將身敗名裂。

殺死她的不是愛情，不是夢想，甚至不是虛榮本身，而是恐懼，是恐懼自己耗盡家財，山窮水盡，就要從布爾喬亞階層有身份的太太淪為女工和幫傭；她倒不在乎私奔釀成醜聞，因為那是浪漫大膽的；因破產而釀成的惡果，於她才是真正毀滅性的。「破產大於私通」，這是個有些諷刺意味的公式——所以，最重要的，還是不要讓感情或者說混亂的慾望，凌駕於經濟之上吧？

在這一點上，或許，子君是對的。

最好的小說家，不負責回答

《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以包法利先生開頭，也以包法利先生結尾。夏爾開頭是一個受人欺負的慫孩子，結尾是一個受人欺負的慫大人。這樣的開頭和結尾，把艾瑪的故事包容在其中，就像他的愛，把這個軟弱而驕縱的女人包容在其中一般。故事的這種完整性，把艾瑪的悲劇和美都擴大了。於是這個故事從內容到形式，都超出了艾瑪這個人。

福樓拜

儘管《包法利夫人》的題材是一個智商和情商都不高的小資產階級婦人的悲劇，卻把這種「庸俗悲劇」上升到偉大悲劇的高度。書中對艾瑪既沒有俯瞰，也沒有譴責，也沒有刻意去同情，但就是這種既看似無動於衷，又似乎包含感情的講述，達到了一個難以超越的高度；沒有評價，於是超越了三觀正確的雞湯層面，超越了刻意去講一個故事。

《包法利夫人》手稿

在對物質財富和社會地位的渴望和對真正充盈心靈的愛情的渴望之間，在對浪漫的渴求和對功利的貪婪之間，在平庸的幻想和真正高貴的夢想之間，在小人物的俗氣生活和大人物的豐功偉業之間，肯定是有一道界線的吧，那麼這道界線又是在哪裡呢？福樓拜其實是提出了這些問題，但是他並不急於回答。

好的小說家——最好的小說家，不負責回答。

本文轉自：譯林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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