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一篇反駁編輯觀點的文章
編者按:《語文教材文言文猛增,中小學生恐成犧牲品》一文發出來後,引起了一些爭議。這篇文章的作者是一位大二在讀的朋友。文章對文言文在教材中究竟該處於一種什麼位置,有很誠摯的思考。
文章的不少觀點,編者非常贊同,比如:「在語文課上學習網路文學」;文言文「必須存在於語文課本中」,但「佔比應該適當」;「回憶我讀過的課本,好像白話文也沒幾篇有邏輯的」;「邏輯不應該成為終極目標」;「好好說話和靈性無關」、「學習文言文並非毫無用處」;「亂搞一氣的吟誦《三字經》《弟子規》等小學生邪教值得警惕」。
也有部分意見,編者認為值得進一步商榷,比如:「白話文不夠成熟,恰恰是讓中小學生去多多學文言文的理由」、「使用邏輯更好地進行批判才是重要的」;文言文「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考方式,以獲得另一種衝破白話文控制下思維模式的新的自由」;「語文課經典的政治課功能,在文言文面前還是比較無奈的」。
文中粗體,即編者個人覺得中肯或認為值得商榷的部分。
感謝本文作者授權,許可「短史記」欄目轉載此文。
(諶旭彬)
那就好好學文言文吧!
——致諶旭彬先生及其他
文丨朱怡寧
最近中小學教材改革的新聞為人熱議,諶旭彬一篇《語文教材文言文猛增,中小學生恐成犧牲品》闡發了對新版語文教材中,文言文比例變大可能會產生一些不利的觀點。就這場關於文言文猛增的討論,和諶這篇文章中的一些觀點,我想表達我自己的一些看法。
一
全國中小學語文教材中文言文比例大幅提高的消息,使人們對教材中文言文數量的爭論自然而然變得激烈。有人認為文言文太多,會否定白話文這麼多年來佔據霸權的努力。但文言文的增加不是用來反對白話文的,因為若要反對,必須有與反對的對象相矛盾的點,白話文來自於文言文,兩者並非非此即彼的矛盾關係,文言文是為白話文提供一種對比而非對立。用於對比的文本便無所謂數量。
無所謂數量,指的是存在文言文前提下的多與少的問題,其實有關這個前提——課本中該不該有文言文——的爭論也需要解決。有人認為低年級小學生還不到學文言文的時候,但是仔細想想,無論從什麼時候開始學,對絕大多數人而言,文言文的起點都是零,那麼憑什麼否定文言文在小學低年級課本中存在的資格呢?而且語文學習,公認地不應止步於日常交流,而應該使學生具有基本的語文能力,比如閱讀、鑒賞、寫作,這就要求語文課本應該儘可能提供能夠培養這些能力的文本。在我看來,這指的是各種各樣的文本,無論它流不流行、實不實用、甚至登不登得上「檯面」。這也是我曾經大膽地向語文老師「進諫」,在語文課上學習網路文學的一大理由。
這樣看來,文言文作為「各種各樣的文本」之一(而且還比較實用、非常登得上檯面),必須存在於語文課本中。並且,僅從文言給白話學習的對比作用來看,文言的數量是無所謂多少的。但是鑒於課本的容量有限,比例的調節是必要的。我認為文言文的佔比應該適當,判斷「適當」的標準應為不擠占其他文本的合理空間。我認為這次的調整,並沒有以犧牲白話文、翻譯作品的展示空間為代價,因此是可以接受的。過於苛求比例是不必的,至於1978年新編語文教材時對於比例數字的敲定之幾經變更,實是仿諷文學的好材料,而非應該過分關注的東西。
二
上文所說「不該過分關注」,不是說文言文的比例不重要,也不是說只要有而佔比很小就行了,而是在說文言文在課本中的比例不該太過於數目字化,因為這容易導致語文缺乏靈活性。我認為文言文需要在課本中有較大的比例,原因在於這次調整不僅是如上文證明的可接受的,甚至還是應該鼓勵的。
大約出於謙虛的規矩,諶不贊成文言文增加是因為,當前的白話文不夠成熟(諶按:不是「出於謙虛」,我確實認為當下的白話文還不夠成熟),但不是讓中小學生轉去大量學文言文的理由。給出的支撐是,使用白話的現實不可逆轉、學生使用文言會鬧笑話、文言文很多都缺乏邏輯,而現在學習語文的核心目標之一就是讓學生有邏輯地好好說話。
這很有意思,首先我不認為會有人因為白話的不成熟而去學文言文,其次白話文不夠成熟,恰恰是讓中小學生去多多學文言文的理由。先對上面的三個支撐提出辯駁:不符合現狀的理由是不成立的,因為這裡的「現狀」,被人為剝奪了產生需求的可能,也就是說,不可逆轉似乎便不能變化。用這種意義的「現狀」,我們只能推得,追求成熟白話也是不符合現狀的,當時白話從文言中脫胎而出也是不符合當時的現狀的。第二點,學習難免要經歷不三不四的過程,要求學生一出手就是韓柳水準,是更大的笑話,和典型的變態。照這樣說,學生要從課本中學到足夠優秀以至於全能,那麼語文課本應該無限厚才對。再有,好好說話的「邏輯」其實是一個範圍相當狹窄的概念,它絕非邏輯學,也非某種規律,只是一個能自圓其說的觀點或原則。回憶我讀過的課本,好像白話文也沒幾篇有邏輯的。而真正有邏輯的文本能不能使得學生有邏輯,而缺乏邏輯的文本是否妨礙學生有邏輯,都沒有被證明。
值得一提的是,邏輯不應該成為終極目標,使用邏輯更好地進行批判才是重要的。我們時常強調的語文素養、人文素養、思維能力等,都應該與批判性相連。諶所提出的「自如、自由、自洽」,且不論它為何獨獨給白話文使用提出這個要求,從其合理方面而言,和批判的過程其實是有所對應的。
根據我的體驗,要批判,第一步要做好諸如擴大辭彙量、豐富表達方式等工作,打實語言基礎;這和「自如表達,需要掌握足夠的辭彙和表達技巧」,有共通之處。接下來是運用技術,把想法轉變為語言;這裡的技術是多義的,不僅僅是處理一種語言時要用到的方法技巧,還有處理多種語言和語言之間的,掌握的技術越豐富,運用技術的手段越熟練,我們的表達自由才能擴大。有了這前兩步,語言才能作為一門順手的工具,幫助我們進行思維和批判。
文言文,在第一個步驟中,對豐富辭彙表達等有巨大意義,因為它蘊含了很多日常用語和白話書面文中所遇不到的字詞和表達方式。在第二步里,學習文言文所必需的字詞翻譯、句讀、分析句子成分等技巧是豐富和加強技術的手段,不僅局限於擴大表達自由的範疇,並且從擴大表達自由的內涵來看,它實際上是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考方式,以獲得另一種衝破白話文控制下思維模式的新的自由。這種新的自由甚至會反哺白話文的表達自由,因為文言文技術帶來的思維疆域的擴大、思維方式的提升,都和白話自由並行不悖,且是白話擴大自由所需的。而最後,文言文作為一門語言當然提供批判性,它的工具意義再強調也不為過,加上文言文本身是一門非常優美的語言,還可以發展與批判緊密相關的審美。因此加強學習文言文在上述三個環節都有裨益,和「三自」也沒有任何衝突。
三
對文言文增加的質疑還存在於對其效果的不確信態度上。在這裡我大概總結出三種不同的質疑聲。
第一種認為學習過多文言文浪費時間、毫無用處。除了上文中不符合「現狀」等理由外,文言文在以後柴米油鹽中起不到半點作用。這是一種功利的想法,但是比起學校中,拚命學文言文以求分數的功利主義,這似乎還算一種尚可的功利。用一種功利主義去反對另一種功利主義,實在是我看到的這次爭論中非常諷刺的一點。再說,學習文言文並非毫無用處,光有白話文不能讓國人提升白話表述水平,文言文的補充是必要的。生活中涉及文言文的場合併非完全不存在,古裝劇、電子遊戲,不學習怎麼好好看好好玩?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是,文言文是中文的根基,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怎樣來,都是它告訴我們的,又怎麼能說它毫無用處?
第二個質疑是,文言文學習製造痛苦、磨蝕靈性,讓孩子成為搖頭晃腦的老夫子,而不會好好說話。我認為「好好說話」和靈性無關,這僅僅是語境下的問題。如果我用標準規範的普通話跟我說蘇州話的爺爺奶奶講話,他們不會認為我在「好好說話」,而是笑我開國語腔。因此「好好」僅僅在於符合了語境給出的規範和約定。
學習文言文給我的最大印象也是痛苦,可是沒見得磨蝕了我所謂的靈性。一方面學習任何一樣東西都不輕鬆,文言文也不該因為它帶來的痛苦而遭到「不適於學」的否定評價。另一方面靈性的磨蝕,是與教育方法相關的。拋棄分數來看,沉重的文言文學習,至少教給我們一種技能。加上分數和沉悶的課堂,技能容易使人機械。但是這依然和文言文自身無關。況且即使技能掌握不好,文言文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新的視野,這反倒給培養靈性增加了一種可能。因此,文言文普遍枯燥的教學,而非文言文本身,是我們要關注的導致學生不愛學文言、越學越僵硬的原因。
第三種是,學習文言歪曲傳統、混淆認知。我們現在已經面臨著歪曲傳統的危險了,亂搞一氣的吟誦《三字經》《弟子規》等小學生邪教值得警惕;另外有些人學文言文是為了裝有文化,雕蟲小技被認為是大家風采,也十足不可取。但這些不是恰恰證明了我們的文言教育太過缺乏,以至於隨便拉來一個文縐縐的東西都能叫優秀傳統文化?虛假、歪曲的「文化」是混淆認知的一大因素,這是我認同的,這就更加要求學習儘可能多的文言文,來使我們明辨。一味將其阻擋在外,只會使混淆認知更加嚴重,要麼把優秀作品片面污名化,要麼把垃圾當寶貝捧著。
四
課本必然要聯繫到教學,教學必然要聯繫到教育的能力,我想這也是這麼多人關注這一變革的源頭。學校有沒有足夠的能力教這麼多文言文,教文言文能讓學生學到什麼,教學又能在多大程度上達到課本調整的目的,教學是否應該遵照調整的目的……
這些問題恐怕還要等實施以後才能給出更好的回答。目前看來,我認為文言文承擔了過重的責任,不僅要復興傳統文化,還要清洗白話文所受的污染;不僅要改善語文的教學結構,還要推陳出新培養學生的人文素養和國家民族意識。文言文快扮演起救世主的角色了,這就招致了諸多誤解。
使用改革課本學習文言文的是生活在現代的中國中小學生,這個對象一直被提起卻一直被忽視。一直被提起存在於對學生的過度客體化之中,即單純地強調學生是培養的目標;而一直被忽視,是因為學生不被認為是一個能夠自主學習的主體。這兩者的矛盾體現在課本改革上,便是被不負責任地賦予語文教育各種意義:對接古今,從而鋪開傳承和復興傳統文化的道路;貫通中外,從而樹立堅定清晰的國家民族意識。
但是現實是,所謂對接傳統與現代,只能讓在現代生活中幾乎沒有任何空間的傳統以一副嬉皮笑臉的姿態去迎合現代對它提出的種種想像性質的要求,造就了一批貪圖省事的、無能的教學,形成了語文課堂像海外孔子學院那樣,穿件假漢服咿咿呀呀就算學得傳統這種叫人哭笑不得的場面。現代的學生,學到的依然是「現代」的「傳統」。而這種把中國學生當孔子學院的學生的行為,只會讓學生的立場離「中國」越來越遠,和對自己到底是以一個什麼樣的身份學習語文,產生迷茫。當然我也不認為學習文言文能在多大程度上培養什麼國家民族意識,文言文在中學以前基本都是技術方面的苦役,至於語文課經典的政治課功能,在文言文面前還是比較無奈的。所以這何嘗不是語文課「去政治化」呼喚者應該感到欣喜的?
既然提到了語文課的政治功能,我想說的是這次課本改革增加文言文的做法,對削弱思想灌輸,和提升教育的能力,是有一定意義的。
有人批評教科書是政治的風向標,即使復興傳統文化之類也是政治目的,因此文言文的增加還是借語文的名義進行政治教育。我不認為是這樣。
教科書確實是離不開政治的,這在別的地方也一樣。我曾經在加拿大讀書的時候,課本也明顯體現出了這個移民國家莫談民族種族的政治性,即使在不得不涉及的領域,也是先從無關痛癢的古埃及、美索不達米亞開始講起。事實上,我們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離不開政治,教育當然也是。所以首先政治不應該被妖魔化,其次與政治的關係,有兩種傾向:離心的和向心的,教科書的傾向在意識形態的審查制度下無疑是後者,而我認為教育的傾嚮應是前者。即使教科書致力於把學生都培養成社會主義的接班人,教育的目的也不該是這樣。教育應該是一個廣闊的空間,如果擔心學校語文教育的材料被壓縮基本僅存灌輸思想為主的白話文,那麼文言文的加入能在語文教育追求廣闊的努力——我看到很多老師都試圖打破課文的桎梏,為學生提供儘可能多的角度——中助一臂之力。
另外,如果擔心文言文的加入無非是增加新的用以灌輸的思想,就文言文的特點來看,它的創作時代決定了它並不可能完全附和當前;同時,灌不灌輸在我的體驗中,主要取決於教育的能力,如果老師仍然照著大綱把《狼》教成警惕階級敵人,那再好的文本也只能落得悲哀的下場。要教好文言文,必須提升教育的能力。處理好文言和白話的關係,也需要教育的能力。我發現自己寫了這麼多,最繞不過去的核心問題,就是教育的能力。
令人滿意的教育能力,我還作不出闡釋,僅從現在的狀況,和這次文言文爭論中所顯示出的人們關注的焦點來看,我認為增加文言文之後,教育能力至少應在以下的方面有所體現。
學生被當作人來看待,而不是被白話污染了又潑一層文言來刷白的沒脾氣的牆;學生被多面地看待,既是接受者又是創造者,不輕易認為什麼不適宜學,而又隨便地認為必須學會什麼。老師要授之以漁,把學習文言文的技能教給學生,同時做到明辨,排除不合理的灌輸目的,為學生提供儘可能多的視角。教育整體應是不盲從的,不被各種附加的虛假責任壓垮,文言文教學還是應該質樸一些,把知識、技巧放在首位,讓學生能夠利用它們擺脫課堂的局限,在課外和將來的生活中,幫助培養自己的觀點、思想。
這些能力當然也不局限於文言文。我還不敢說教育的能力應使人幸福之類的話,但是如果人能始終得到尊重,不被否定各種可能性,知識豐富、技能增多,接受自由與開闊的引導,通向幸福的路會平坦很多吧。
五
總結下來,諶文中的一些建議有其道理,但是並不用擔心中小學生會成為過多文言文的犧牲品。文言文在中小學生課本中應該存在,並且應有較大的比例。我對文言文在語文教學中的增加是比較樂觀的。文言文不僅能彌補如今古文知識的匱乏,還能為學生提供更廣闊的視角、服務於更自由的批判。但要使文言文真正發揮它的這些效用,需要提高教育的能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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