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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書-潘安傳

 

生平簡介


潘安(247年―300年),即潘岳,字安仁。籍貫河南中牟(今河南中牟縣大潘庄)[,中牟是指潘岳的郡望,他童年隨父在鞏縣,少年即到洛陽。潘安是西晉著名文學家,潘安之名始於杜甫《花底》詩「恐是潘安縣,堪留衛玠車。」後世遂以潘安稱焉。美姿儀,少以才名聞世,潘安二十歲,時晉武帝躬耕藉田,潘安作賦以美其事,洒洒千言,辭藻優美,為眾所疾,遂十年不得升遷。潘安三十餘歲出為河陽縣令,令全縣種桃花,遂有「河陽一縣花」之典故。有政績,太傅楊駿引岳為太傅主簿。楊駿被誅,被除名。他性輕躁,趨於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輒望塵而拜。與石崇、陸機、劉琨、左思並為「賈謐二十四友」,潘安為首。孫秀當政,遂夷三族。


潘安在文學上往往與陸機並稱「潘江陸海」,古語云「陸才如海,潘才如江」。深受道家思想的影響,試圖遠離政治紛紜,全性保真而萌生淡泊名利,親近自然,渴望自由,嚮往隱逸,享受閑居之樂的高雅情懷。

 

《晉書》記載


潘岳,字安仁,滎陽中牟人也。祖瑾,安平太守。父芘,琅邪內史。岳少以才穎見稱,鄉邑號為奇童,謂終賈之儔也。早辟司空太尉府,舉秀才。

泰始中,武帝躬耕藉田,岳作賦以美其事,曰:


伊晉之四年正月丁未,皇帝親率群後藉於千畝之甸,禮也。於是乃使甸師清畿,野廬掃路,封人壝宮,掌舍設枑。青壇郁其岳立兮,翠幕黕以雲布。結崇基之靈阯兮,啟四塗之廣阼。沃野墳腴,膏壤平砥。清洛濁渠,引流激水。遐阡繩直,邇陌如矢。蔥犗服於縹軛兮,紺轅綴於黛耜。儼儲駕於廛左兮,俟萬乘之躬履。百僚先置,位以職分,自上下下,具惟命臣。襲春服之萋萋兮,接游車之轔轔。微風生於輕幰兮,纖埃起乎朱輪。森奉璋以階列兮,望皇軒而肅震。若湛露之晞朝陽兮,眾星之拱北辰也。


於是前驅魚麗,屬車鱗萃,閶闔洞啟,參途方駟,常伯陪乘,太僕執轡。后妃獻穜稑之種,司農撰播殖之器,挈壺掌升降之節,宮正設門閭之蹕。天子乃御玉輦,蔭華蓋,沖牙錚鎗,綃紈綷糹蔡。金根照耀以烱晃兮,龍驥騰驤而沛艾。表朱玄於離坎兮,飛青縞于震兌。中黃曄以發輝兮,方彩紛其繁會。五路嗚鑾,九旗揚旆,瓊鈒入蕊,雲罕晻藹。簫管嘲〈口哲〉以啾嘈兮,鼓鼙硡〈石急〉以砰蓋,筍虡嶷以軒翥兮,洪鐘越乎區外。震震填填,塵霧連天,以幸乎藉田。蟬冕熲以灼灼兮,碧色肅其芊芊。似夜光之剖荊璞兮,若茂松之依山顛也。


於是我皇乃降靈壇,撫御耦,游場染屨,洪縻在手。三推而舍,庶人終畝。貴賤以班,或五或九。於斯時也,居靡都鄙,人無華裔,長幼雜遝以交集,士女頒斌而咸戾。被褐振裾,垂髫總髻,躡踵側肩,掎裳連襼。黃塵為之四合兮,陽光為之潛翳。動容發音而觀者,莫不抃舞乎康衢,謳吟乎聖世。情欣樂乎昏作兮,慮儘力乎樹藝。靡誰督而常勤兮,莫之課而自厲。躬先勞而悅使兮,豈嚴刑而猛制哉!


有邑老田父,或進而稱曰:"蓋損益隨時,理有常然。高以下為基,人以食為天。正其末者端其本,善其後者慎其先。夫九土之宜弗任,四業之務不壹,野有菜蔬之色,朝乏代耕之秩。無儲蓄以虞災,徒望歲以自必。三代之衰,皆此物也。今聖上昧旦丕顯,夕惕若栗,圖匱於豐,防儉於逸,欽哉欽哉,惟谷之恤。展三時之弘務,致倉廩於盈溢,固堯、湯之用心,而存救之要術也。"若乃廟祧有事,祝宗諏日,簠簋普淖,則此之自實,縮鬯蕭茅,又於是乎出。黍稷馨香,旨酒嘉栗。宜其時和年登,而神降之吉也。古人有言曰:"聖人之德,無以加於孝乎!"夫孝者,天之性、人之所由靈也。昔者明王以孝治天下,其或繼之者,鮮哉希矣!逮我皇晉,實光斯道,儀刑孚於萬國,愛敬盡於祖考。故躬稼以供粢盛,所以致孝也;勸穡以足百姓,所以固本也。能本而孝,盛德大業至矣哉!此一役也,二美顯焉,不亦遠乎,不亦重平!敢作頌曰:


"思樂甸畿,薄采其芳。大君戾止,言藉其農。其農三推,萬國以祗。耨我公田,遂及我私。我簠斯盛,我簋斯齊。我倉如陵,我庾如坻。念茲在茲,永言孝思。人力普存,祝史正辭。神只攸歆,逸豫無期。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岳才名冠世,為眾所疾,遂棲遲十年。出為河陽令,負其才而鬱郁不得志。時尚書僕射山濤、領吏部王濟、裴楷等並為帝所親遇,岳內非之,乃題閣道為謠曰:"閣道東,有大牛。王濟鞅,裴楷鞧,和嶠刺促不得休。"


轉懷令。時以逆旅逐末廢農,姦淫亡命,多所依湊,敗亂法度,敕當除之。十里一官樆,使老小貧戶守之,又差吏掌主,依客舍收錢。岳議曰:


"謹案:逆旅,久矣其所由來也。行者賴以頓止,居者薄收其直,交易貿遷,各得其所。官無役賦,因人成利,惠加百姓而公無末費。語曰:"許由辭帝堯之命,而舍於逆旅。"《外傳》曰:"晉陽處父過寧,舍於逆旅。"魏武皇帝亦以為宜,其詩曰:"逆旅整設,以通商賈。"然則自堯到今,未有不得客舍之法。唯商鞅尤之,固非聖世之所言也。方今四海會同,九服納貢,八方翼翼,公私滿路。近畿輻輳,客舍亦稠。冬有溫廬,夏有涼蔭,芻秣成行,器用取給。疲牛必投,乘涼近進,發槅寫鞍,皆有所憩。


又諸劫盜皆起於迥絕,止乎人眾。十里蕭條,則奸軌生心;連陌接館,則寇情震懾。且聞聲有救,已發有追,不救有罪,不追有戮,禁暴捕亡,恆有司存。凡此皆客舍之益,而官樆之所乏也。又行者貪路,告糴炊爨,皆以昏晨。盛夏晝熱,又兼星夜,既限早閉,不及樆門。或避晚關,迸逐路隅,祇是慢藏誨盜之原。苟以客舍多敗法教,官守棘樆,獨復何人?彼河橋、孟津,解券輸錢,高第督察,數入校出,品郎兩岸相檢,猶懼或失之。故懸以祿利,許以功報。今賤吏疲人,獨專樆稅,管開閉之權,藉不校之勢,此道路之蠹,奸利所殖也。率歷代之舊俗,獲行留之歡心,使客舍洒掃,以待征旅擇家而息,豈非眾庶顒顒之望。"

請曹列上,朝廷從之。


岳頻宰二邑,勤於政績。調補尚書度支郎,遷廷尉評,以公事免。楊駿輔政,高選吏佐,引岳為太傅主簿。駿誅,除名。初,譙人公孫宏少孤貧,客田於河陽,善鼓琴,頗能屬文。岳之為河陽令,愛其才藝,待之甚厚。至是,宏為楚王瑋長史,專殺生之政。時駿綱紀皆當從坐,同署主簿朱振已就戮。岳其夕取急在外,宏言之瑋,謂之假吏,故得免。未幾,選為長安令,作《西征賦》,述所經人物山水,文清旨詣,辭多不錄。征補博士,未召,以母疾輒去,官免。尋為著作郎,轉散騎侍郎,遷給事黃門侍郎。


岳性輕躁,趨世利,與石崇等諂事賈謐,每候其出,與崇輒望塵而拜。構愍懷之文,岳之辭也。謐二十四友,岳為其首。謐《晉書》限斷,亦岳之辭也。其母數誚之曰:"爾當知足,而乾沒不已乎?"而岳終不能改。

既仕宦不達,乃作《閑居賦》曰:

岳讀《汲黯傳》至司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書之,題以巧宦之目,未曾不慨然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巧誠有之,拙亦宜然。顧常以為士之生也,非至聖無軌微妙玄通者,則必立功立事,效當年之用。是以資忠履信以進德,修辭立誠以居業。僕少竊鄉曲之譽,忝司空太尉之命,所奉之主,即太宰魯武公其人也。舉秀才為郎。逮事世祖武皇帝,為河陽、懷令,尚書郎,廷尉評。今天子諒暗之際,領太傅主簿。府主誅,除名為民。俄而復官,除長安令。遷博士,未召拜,親疾輒去,官免。自弱冠涉於知命之年,八徙官而一進階,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職,遷者三而已矣。雖通塞有遇,抑亦拙之效也。昔通人和長輿之論余也,固曰"拙於用多"。稱多者,吾豈敢;言拙,則信而有徵。方今俊乂在官,百工惟時,拙者可以絕意乎寵榮之事矣。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尚何能違膝下色養,而屑屑從斗筲之役?於是覽止足之分,庶浮雲之志,築室種樹,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臘之費。孝乎惟孝,友於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乃作《閑居賦》以歌事遂情焉。其辭曰:


遨墳素之長圃,步先哲之高衢。雖吾顏之雲厚,猶內愧於寧蘧。有道余不仕,無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艱之有餘也!於是退而閑居,於洛之涘。身齊逸民,名綴下士。背京溯伊,面郊後市。浮梁黝以逕度,靈台傑其高峙。窺天文之秘奧,睹人事之終始。其西則有元戎禁營,玄幕綠徽,溪子巨黍,異絭同歸,炮石雷駭,激矢虻飛,以先啟行,耀我皇威。其東則有明堂辟雍,清穆敞閑,環林縈映,圓海回泉,聿追孝以嚴父,宗文考以配天,祗聖敬以明順,養更老以崇年。若乃背冬涉春,陰謝陽施,天子有事於柴燎,以郊祖而展義,張鈞天之廣樂,備千乘之萬騎,服棖棖以齊玄,管啾啾而並吹,煌煌乎,隱隱乎,茲禮容之壯觀,而王制之巨麗也。兩學齊列,雙宇如一,右延國胄,左納良逸。祁祁生徒,濟濟儒術,或升之堂,或入之室。教無常師,道在則是。故髦士投紱,名王懷璽,訓若風行,應猶草靡。此里仁所以為美,孟母所以三徙也。


爰定我居,築室穿池,長楊映沼,芳枳樹樆,游鱗瀺灂,菡萏敷披,竹木蓊藹,靈果參差。張公大谷之梨,梁侯烏椑之柿,周文弱枝之棗,房陵朱仲之李,靡不畢植。三桃表櫻胡之別,二奈耀丹白之色,石榴蒲桃之珍,磊落蔓延乎其側。梅杏郁棣之屬,繁榮藻麗之飾,華實照爛,言所不能極也。菜則蔥韭蒜芋,青筍紫薑,堇薺甘旨,蓼荾芬芳,蘘荷依陰,時藿向陽,綠葵含露,白薤負霜。


於是凜秋暑退,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太夫人乃御版輿,升輕軒,遠覽王畿,近周家園,體以行和,葯以勞宣,常膳載加,舊痾有痊。於是席長筵,列孫子柳垂蔭,車結軌,陸摘紫房,水掛赬鯉,或宴於林,或禊於汜。昆弟斑白,兒童稚齒,稱萬壽以獻觴,咸一懼而一喜。壽觴舉,慈顏和,浮杯樂飲,絲竹駢羅,頓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樂,孰知其他。退求已而自省,信用薄而才劣。奉周任之格言,敢陳力而就列。幾陋身之不保,而奚擬乎明哲,仰眾妙而絕思,終優遊以養拙。


初,芘為琅邪內史,孫秀為小史給岳,而狡黠自喜。岳惡其為人,數撻辱之,秀常銜忿。及趙王倫輔政,秀為中書令。岳於省內謂秀曰:"孫令猶憶疇昔周旋不?"答曰:"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岳於是自知不免。俄而秀遂誣岳及石崇、歐陽建謀奉淮南王允、齊王冏為亂,誅之,夷三族。岳將詣市,與母別曰:"負阿母!"初被收,俱不相知,石崇已送在市,岳後至,崇謂之曰:"安仁,卿亦復爾邪!"岳曰:"可謂白首同所歸。"岳《金谷詩》云:"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歸。"乃成其讖。岳母及兄侍御史釋、弟燕令豹、司徒掾據、據弟詵,兄弟之子,己出之女,無長幼一時被害,唯釋子伯武逃難得免。而豹女與其母相抱號呼不可解,會詔原之。


岳美姿儀,辭藻絕麗,尤善為哀誄之文。少時常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之者,皆連手縈繞,投之以果,遂滿車而歸。時張載甚丑,每行,小兒以瓦石擲之,委頓而反。岳從子尼。


尼字正叔。祖勖,漢東海相。父滿,平原內史。並以學行稱。尼少有清才,與岳俱以文章見知。性靜退不競,唯以勤學著述為事。著《安身論》以明所守,其辭曰:


蓋崇德莫大乎安身,安身莫尚乎存正,存正莫重乎無私,無私莫深乎寡慾。是以君子安其身而後動,易其心而後語,定其交而後求,篤其志而後行。然則動者,吉凶之端也;語者,榮辱之主也;求者,利病之幾也;行者,安危之決也。故君子不妄動也,動必適其道;不徒語也,語必經於理;不苟求也,求必造於義;不虛行也,行必由於正。夫然,用能免或系之凶,享自天之祐。故身不安則殆,言不從則悖,交不審則惑,行不篤則危。四者行乎中,則憂患接乎外矣。憂患之接,必生於自私,而興於有欲。自私者不能成其私,有欲者不能濟其欲,理之至也。欲苟不濟,能無爭乎?私苟不從,能無伐乎?人人自私,家家有欲,眾欲並爭,群私交伐。爭,則亂之萌也;伐,則怨之府也。怨亂既構,危害及之,得不懼乎?


然棄本要末之徒,知進忘退之士,莫不飾才銳智,抽鋒擢穎,傾側乎勢利之交,馳騁乎當塗之務。朝有彈冠之朋,野有結綬之友,黨與熾於前,榮名扇其後。握權,則赴者鱗集;失寵,則散者瓦解;求利,則托刎頸之歡;爭路,則構刻骨之隙。於是浮偽波騰,曲辯雲沸,寒暑殊聲,朝夕異價,駑蹇希奔放之跡,鉛刀競一割之用。至於愛惡相攻,與奪交戰,誹謗噂〈口沓〉,毀譽縱橫,君子務能,小人伐技,風穨於上,俗弊於下。禍結而恨爭也不強,患至而悔伐之未辯,大者傾國喪家,次則覆身滅祀。其故何邪?豈不始於私慾而終於爭伐哉?


君子則不然。知自私之害公也,然後外其身;知有欲之傷德也,故遠絕榮利;知爭競之遘災也,故犯而不校;知好伐之招怨也,故有功而不德。安身而不為私,故身正而私全;慎言而不適欲,故言濟而欲從;定交而不求益,故交立而益厚;謹行而不求名,故行成而名美。止則立乎無私之域,行則由乎不爭之塗,必將通天下之理,而濟萬物之性。天下猶我,故與天下同其欲;己猶萬物,故與萬物同其利。

夫能保其安者,非謂崇生生之厚而耽逸豫之樂也,不忘危而已。有期進者,非謂窮貴寵之榮而藉名位之重也,不忘退而已。存其治者,非謂嚴刑政之威而明司察之禁也,不忘亂而已。故寢蓬室,隱陋巷,披短褐,茹藜藿,環堵而居,易衣而出,苟存乎道,非不安也。雖坐華殿,載文軒,服黼綉,御方丈,重門而處,成列而行,不得與之齊榮。用天時,分地利,甘布衣,安藪澤,沾體塗足,耕而後食,苟崇乎德,非不進也。雖居高位,饗重祿,執權衡,握機秘,功蓋當時,勢侔人主,不得與之比逸。遺意慮,沒才智,忘肝膽,棄形器,貌若無能,志若不及,苟正乎心,非不治也。雖繁計策,廣術藝,審刑名,峻法制,文辯流離,論議絕世,不得與之爭功。故安也者,安乎道者也。進也者,進乎德者也。治也者,治乎心者也。未有安身而不能保國家,進德而不能處富貴,治心而不能治萬物者也。


然思危所以求安,慮退所以能進,懼亂所以保治,戒亡所以獲存也。若乃弱志虛心,曠神遠致,徙倚乎不拔之根,浮游乎無垠之外,不自貴於物而物宗焉,不自重於人而人敬焉。可親而不可慢也,可尊而不可遠也。親之如不足,天下莫之能狎也;舉之如易勝,而當世莫之能困也。達則濟其道而不榮也,窮則善其身而不悶也,用則立於上而非爭也,舍則藏於下而非讓也。夫榮之所不能動者,則辱之所不能加也;利之所不能勸者,則害之所不能嬰也。譽之所不能益者,則毀之所不能損也。


今之學者誠能釋自私之心,塞有欲之求,杜交爭之原,去矜伐之態,動則行乎至通之路,靜則入乎大順之門,泰則翔乎寥廓之宇,否則淪乎渾冥之泉,邪氣不能幹其度,外物不能擾其神,哀樂不能盪其守,死生不能易其真,而以造化為工匠,天地為陶鈞,名位為糟粕,勢利為埃塵,治其內而不飾其外,求諸己而不假諸人,忠肅以奉上,愛敬以事親,可以御一體,可以牧萬民,可以處富貴,可以安賤貧,經盛衰而不改,則庶幾乎能安身矣。


初應州辟,後以父老,辭位致養。太康中,舉秀才,為太常博士。歷高陸令、淮南王允鎮東參軍。元康初,拜太子舍人,上《釋奠頌》。其辭曰:


元康元年冬十二月,上以皇太子富於春秋,而人道之始莫先於孝悌,初命講《孝經》於崇正殿。實應天縱生知之量,微言奧義,發自聖問,業終而體達。三年春閏月,將有事於上庠,釋奠於先師,禮也。越二十四日丙申,侍祠者既齊,輿駕次於太學。太傅在前,少傅在後,恂恂乎弘保訓之道;宮臣畢從,三率備衛,濟濟乎肅翼贊之敬。乃掃壇為殿,懸幕為宮。夫子位於西序,顏回侍於北墉。宗伯掌禮,司儀辯位。二學儒官,搢紳先生之徒,垂纓佩玉,規行矩步者,皆端委而陪於堂下,以待執事之命。設樽篚於兩楹之間,陳罍洗於阼階之左。几筵既布,鍾懸既列,我後乃躬拜俯之勤,資在三之義。謙光之美彌劭,闕里之教克崇,穆穆焉,邕邕焉,真先王之徽典,不刊之美業,允不可替已。於是牲饋之事既終,享獻之禮已畢,釋玄衣,御春服,馳齋禁,反故式。天子乃命內外群司,百辟卿士,蕃王三事,至於學徒國子,咸來觀禮,我後皆延而與之燕。金石簫管之音,八佾六代之舞,鏗鏘闛閤,般辟俯仰,可以澄神滌欲,移風易俗者,罔不畢奏。抑淫哇,屏《鄭》《衛》,遠佞邪,釋巧辯。是日也,人無愚智,路無遠邇,離鄉越國,扶老攜幼,不期而俱萃。皆延頸以視,傾耳以聽,希道慕業,洗心革志,想洙、泗之風,歌來蘇之惠。然後知居室之善,著應乎千里之外;不言之化,洋溢於九有之內。於熙乎若典,固皇代之壯觀,萬載之一會也。尼昔忝禮官,嘗聞俎豆。今廁末列,親睹盛美,瀸漬徽猷,沐浴芳潤,不知手舞口詠,竊作頌一篇。義近辭陋,不足測盛德之形容,光聖明之遐度。其辭曰:


三元迭運,五德代微。黃精既亢,素靈乃暉。有皇承天,造我晉畿。祚以大寶,登以龍飛。宣基誕命,景熙遐緒,三分自文,受終惟武。席捲要蠻,盪定荒阻;道濟群生,化流率土。後帝承哉,丕隆曾構。奄有萬方,光宅宇宙。


篤生上嗣,繼期挺秀。聖敬日躋,浚哲閎茂。留精儒術,敦閱古訓。遵道讓齒,降心下問。鋪以金聲,光以玉潤。如日之升,如乾之運。乃延台保,乃命學臣。聖容穆穆,侍講誾誾。抽演微言,啟發道真。探幽窮賾,溫故知新。講業既終,精義既研。崇聖重師,卜日告奠。陳其三牢,引其四縣。既戒既式,乃盥乃薦。


恂恂孔聖,百王攸希。亹亹顏生,好學無違。曰皇儲後,體神合幾。兆吉先見,知來洞微。濟濟二宮,藹藹庶僚。俊乂鱗萃,髦士盈朝。如彼和肆,莫匪瓊瑤;如彼儀鳳,樂我《雲》《韶》。瓊瑤誰剖?四門洞開;《雲》《韶》奚樂?神人允諧。蟬冕耀庭。細珮振階。德以謙光,仁以恩懷。我酒惟清,我餚惟馨。舞以六代,歌以九成。


莘莘胄子,祁祁學生。洗心自百,觀國之榮。學猶蒔苗,化若偃草。博我以文,弘我以道。萬邦蟬蛻,矧乃俊造。鑽蚌瑩珠,剖石摛藻。絲匪玄黃,水罔方圓。引之斯流,染之斯鮮。若金受范,若埴在甄。上好如雲,下效如川。


昔在周興,王化之始。曰文曰武,時惟世子。今我皇儲,齊聖通理。緝熙重光,於穆不已。於穆伊何?思文哲後。媚茲一人,實副元首。孝洽家邦,光照九有。純嘏自晉,永世昌阜。微微下臣,過充近侍。猥躡風雲,鸞龍是廁。身澡芳流,目玩盛事。竭誠作頌,祗詠聖志。

出為宛令,在任寬而不縱,恤隱勤政,厲公平而遺人事。入補尚書郎,俄轉著作郎。為《乘輿箴》,其辭曰:


《易》稱"有天地然後有人倫,有父子然後有君臣"。傳曰:"大者天地,其次君臣。"然君臣父子之道,天地人倫之本,未有以先之者也。故天生蒸人而樹之君,使司牧之,將以導群生之性,而理萬物之情。豈以寵一人之身,極無量之欲,如斯而已哉!夫古之為君者,無欲而至公,故有茅茨土階之儉;而後之為君,有欲而自利,故有瑤台瓊室之侈。無欲者,天下共推之;有欲者,天下共爭之。推之之極,雖禪代猶脫屣;爭之之極,雖劫殺而不避。故曰"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安可求而得,辭而已者乎!


夫修諸己而化諸人,出乎邇而見乎遠者,言行之謂也。故人主所患,莫甚於不知其過;而所美,莫美於好聞其過。若有君於此,而曰予必無過,唯其言而莫之違,斯孔子所謂其庶幾乎一言而喪國者也。蓋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雖以堯、舜、湯、武之盛,必有誹謗之木,敢諫之鼓,盤杅之銘,無諱之史,所以閑其邪僻而納諸正道,其自維持如此之備。故箴規之興,將以救過補闕,然猶依違諷喻,使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自誡。先儒既援古義,舉內外之殊,而高祖亦序六官,論成敗之要,義正辭約,又盡善矣。自《虞人箴》以至於《百官》,非唯規其所司,誠欲人主斟酌其得失焉。《春秋傳》曰"命百官箴王闕",則亦天子之事也。


尼以為王者膺受命之期,當神器之運,總萬機而撫四海,簡群才而審所授,孜孜於得人,汲汲於聞過,雖廷爭面折,猶將祈請而求焉。至於箴規,諫之順者,曷為獨闕之哉?是以不量其學陋思淺,因負擔之餘,嘗試撰而述之。不敢斥至尊之號,故以"乘輿"目篇。蓋帝王之事至大,而古今之變至眾,文繁而義詭,意局而辭野,將欲希企前賢,彷彿崇軌,譬猶丘坻之望華岱,恆星之系日月也,其不逮明矣。頌曰:


元元遂初,芒芒太始。清濁同流,玄黃錯歭。上下弗形,尊卑靡紀。赫胥悠哉,大庭尚矣。皇極啟建,兩儀既分。彝倫需永序,萬邦已紛。國事明王,家奉嚴君。各有攸尊,德用不勤。羲、農已降,暨於夏、殷。或禪或傳,乃質乃文。


太上無名,下知有之。仁義不存,而人歸孝慈。無為無執,何欲何思。忠信之薄,禮刑實滋。既譽既畏,以侮以欺。作誓作盟,而人始叛疑。煌煌四海,藹藹萬乘,菲誓焉憑?左輔右弼,前疑後丞。一日萬機,業業兢兢。夫出其言善,則千里是應;而莫余違,亦喪邦有徵。樞機之動,式以廢興。殷監不遠,若之何勿懲!


且厚味腊毒,豐屋生災。辛作室,而夏興瑤台。糟丘酒池,象箸玉杯。厥餚伊何?龍肝豹胎。惟此哲婦,職為亂階。殷用喪師,夏亦不恢。是以帝堯在位,茅茨不翦。周文日昃,昧旦丕顯。夫德輶如毛,而或舉之者鮮。故《濩》有慚德,《武》未盡善。下世道衰,末俗化淺。耽樂逸游,荒淫沈湎。不式古訓,而好是佞辯;不遵王路,而覆車是踐。成敗之效,載在先典。匪唯陵夷,厥世用殄。故曰樹君如之何?將人是司牧。視之猶傷,而知其寒〈火奧〉。故能撫之斯柔,而敦之斯睦;無遠不懷,靡思不服。夫豈厭縱一人,而玩其耳目;內迷聲色,外荒弛逐;不修政事,而終於顛覆?


昔唐氏授舜,舜亦命禹。受終納祖,丕承天序。放桀惟湯,克殷伊武。故禪代非一姓,社稷無常主。四岳三塗,九州之阻。彭蠡、洞庭,殷商之旅。虞夏之隆,非由尺土。而紂之百克,卒於絕緒。故王者無親,唯在擇人。傾蓋惟舊,白首乃新。望由釣夫,伊起有莘。負鼎鼓刀,而謀合聖神。夫豈借官左右,而取介近臣。蓋有國有家者,莫雲我聰,或此面從;莫謂我智,聽受未易。甘言美疾,鮮不為累。由夷逃寵,遠於脫屣。奈何人主,位極則侈?


知人則哲,惟帝所難。唐朝既泰,四族作奸。周室既隆,而管、蔡不虔。匪我二聖,孰弭斯患?若九德咸受,俊乂在官,君非臣莫治,臣非君莫安。故《書》美康哉,而《易》貴金蘭。有皇司國,敢告納言。


及趙王倫篡位,孫秀專政,忠良之士皆罹禍酷。尼遂疾篤,取假拜掃墳墓。聞齊王冏起義,乃赴許昌。冏引為參軍,與謀時務,兼管書記。事平,封安昌公。歷黃門侍郎、散騎常侍、侍中、秘書監。永興末,為中書令。時三王戰爭,皇家多故,尼職居顯要,從容而已。雖憂虞不及,而備嘗艱難。永嘉中,遷太常卿。洛陽將沒,攜家屬東出成皋,欲還鄉里。道遇賊,不得前,病卒於塢壁,年六十餘。

 

人物評價


姚鉉:至於魏、晉,文風下衰,宋、齊以降,益以澆薄。然其間皷曹、劉之氣焰,聳潘、陸之風格,舒顏、謝之清麗,揭何、劉之婉雅,雖風興或缺,而篇翰可觀。


王夫之:①然其(晉武帝)所用者,賈充、任愷、馮紞、荀勖、何曾、石苞、王愷、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鮮恥貪冒驕奢之鄙夫。 ②王衍、陸機、潘岳之死,自賊者也。


錢基博:①兩晉文章...其一派奇麗藻逸,擷兩漢之葩,潘岳、陸氏機雲、左思其尤,以開太康之盛。②太康之中,文彥雲會;而三張、二陸、兩潘、一械,勃爾復興,踵武前漢,風流未沬,亦文章之中興也。...二陸則弟遜於兄,兩潘則尼不如岳。而冠冕群英,實推潘陸。史稱之曰:「機文喻海,岳藻如江。」一世之雄也。然潘之機利而筆不遒,陸之體重而勢不駿。潘岳才思清綺,秀爽有餘,承建安之風流。 ③少以才穎見稱,鄉邑號為奇童。及長,才藻妍麗,與陸機駢稱曰潘陸。岳富於情,機驍於氣;而岳特工哀誄之文,巧於序悲,易入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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