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們互相笑著說「回見」，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分離即永別

《海上鋼琴師》

本文的標題來自電影《海上鋼琴師》。

我一直對於主人公站在舷梯上四下一望，對著城市深情的一瞥，就放棄了上岸（同時意味著放棄了生命）這件事不理解，覺得他太過膽怯，不像一個男人的勇敢，直到遇見了太多的分離，才隱約明白了一點點。

1

1976年，我迎來了我人生的第一次轉折，那一年，偉大領袖逝世，舉國同哀，大部分人似乎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那是完全失去生活方向的悲哀，我跟他們一樣悲哀著，哭號著，但我當時不知道自己哭啥，我並不知道那是一個激情時代或者說浪漫時代的結束（隨後就是幾十年的改革開放），我只知道，我被爸媽帶到了縣城去上小學，當我聽到我要去城裡上學時，興奮的等不到家人給我辦手續，就迫不及待地跟鎮上小學的班主任李老師（只記得姓李）告了別，搬著自己的小板凳就回了家，對於未來，無限憧憬。

後來，當我明白這件事其實是告別了我日日攀爬的寨牆，告別了我日日結隊呼號的小夥伴，我只帶著萬分的驕傲（因為當時鎮里並沒有幾個去縣裡上小學的，吃商品糧是十分光彩的事兒），奔向了新的生活。

40年之後，再行回到故鄉，當年跟在我屁股後面一邊跑，一邊喊著「李向陽游擊隊，跟著我沖啊……」的小夥伴並沒有像閏土一樣，他們在新時代下活得非常滋潤，只是再沒有了兒時的激情與溫暖，每個人在生活的重壓之下，為了老人，孩子，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生意，變得沉重起來，那種童年好友相見的欣喜，只在眼眸里靈光一閃，瞬即消失了。

如果能夠時光穿梭，我一定會改了那一年的心情，讓自己更戀戀不捨一些，因為成年之後告別，從來都是心裡有萬般的不舍，嘴上卻無奈地說著再見，那一年的我卻心裡萬分雀躍，嘴上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說，匆忙得連那位老師的名字，小夥伴們的名字，都全部忘記……

為什麼《大話西遊》這樣一部荒誕不經的電影讓我感受到更多的歡笑我淚水呢，我猜，是那個月光寶盒吧，它使假設成立，但穿梭回去之後，又能如何？

不過是：猜到了開頭，卻猜不中結局！就算愛得再深，也終難逃最後的一別。更何況，500年前後愛的那個人，是500年前愛的那個嗎？

2

我刷了至少三遍《琅琊榜》，對梅長蘇和穆霓凰長亭相認的橋段很感觸，第三次看的時候，自我控制，心底里勸自己不要感動，但真到當時，仍不由自主濕了眼眶，人果然越長大越不堅強，自己越來越感性了。

《琅琊榜》

大二那年，父親去學校的看我，他當時是一個小單位的頭頭，一起去看我的還有他的幾個同事，吃飯是在一個不錯的飯館，點了滿桌子的菜，父親便不停地勸我多吃，我生性不愛吃肉，對於各種肉食發自內心的拒絕，我沒有強制的拒絕，只用不吃抵搞著，到了吃完飯，他要回去了，我見他挪著略顯肥胖的身體上車，笨拙而緩慢，先是一屁股坐上去，然後兩條腿一條一條地搬到車上，坐在司機的旁邊後，他扭頭看我，眼睛裡全是擔心。我卻不在意，揮著手急著告別。

寒假回家時，母親就不停地嘮叨，恁爸給你點好吃的菜，你一筷頭也不動……我知道，父親是記著我吃飯的情形了。

多年之後，我每次出行，父親臨走交待的話差不多都是：好好吃飯！

父親卧病在床十幾年後，終歸還是去了另一個世界。臨行前的若干年，他自己已經不會自理吃飯了，需要一口一口地餵給他。他神智清醒時交待我的最後一句話仍然是「好好吃飯」，只是我不知道，那是最後的告別。

《天堂電影院》里有句台詞：生活和電影不一樣，生活難多了。

3

梁實秋的《送別》里有一句話：「我不願送人，亦不願人送我，對於自己真正捨不得離開的人，離別的那一剎那像是開刀，凡是開刀的場合照例是應該先用麻醉劑，使病人在迷濛中度過那場痛苦，所以離別的苦痛最好避免。……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這是過來人的心裡話，他的理解更加有切膚之痛。

面對心裡不能割捨的人，儘管在微信或在電話里不斷地重複著說「再見」，「我會想你的」這樣的話，但其實，這一次的再見，當背影在視野里消失，就再也不會相見了，相隔重山的兩個人，兩個城市空間上的距離就是兩個世界的距離，再見，多半是，再也不會相見，至死不見。

高中畢業時，尹君和李君是我有兩個特別要好的同學，三個人去照相館合了影，定格了各自的笑容，那天照完相從照相館出來，分別時，就像是明天還會在同一個教室里相見，或者還會騎著自行車並行在上學或放學路上，連「再見」都沒有說，就分開了，之後，唯一的聯絡就是我取出了相片，各自郵寄。

30年後，再次見到李君是在一個飯館裡偶然遇見，他認出了我，並跟我說：你知道不，尹君，死了，車禍！

我很吃驚，像一場很假的夢。照相館裡走出的那個快樂的少年，那個左手橫執乒乓球板，能打一手雙面弧圈球的、調皮味十足的尹君，竟然不在了，當日滿心以為的未來還有好多的相見，卻是今生再也不見的分離。

人生，太短了，如流星划過黑夜，如曹操的《短歌行》里所說：「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分別的日子會很多，也會遇到不同的人，每一次遇到，又是新的開始，沉在分別前的人也有，長情的人跟眼前的世界不搭調，分別多年的戀人如果還能再見，一般現實的結果「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從這個角度說，幸好每次再見都是永別，要不人世間該增出來多少的尷尬啊。

4

《海上鋼琴師》的主人公沒有開始他的新冒險。

他一生不曾下船，一生都在船上，他有他摯愛的鋼琴，他不停地迎來送往，不停地見證各種相聚和分別，在船上的人生冒險與船下的繁華人生，哪一個風險更大，誰又能說得清，所以，當世界即將在眼前打碎，他決定不做再次的冒險，他要跟朝夕相處的船員分別了，這一次分別已經教我苦不堪言，何苦又要讓我重行上路。

村上春樹說，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罷了。他大概心底里的話是，哪裡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再次分別罷了。選擇開始新的生活，實在是一件巨大的冒險。

募然又想起《大話西遊》，悟空去救被妖怪捉住的唐僧，悟空打開監牢大門，唐僧不願意走，他說：「對我來說，外面只不過是更大的監牢。」

《大話西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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