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克勞德
「
你會不會有天也愛上別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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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班卻不回家,非要在家以外的地方呆著,這就是男人和男人的共通之處。他們白天為生計奔波,天黑以後他們寧願在夜路上無所事事地閒蕩,吃點不乾不淨的路邊攤,也好過回去挨老婆的奚落,忍受孩子的哭鬧。也有越來越多的成功人士,面前擺著無數燈紅酒綠、投懷送抱的機會,簡直忙不過來,哪還有工夫回家?除此之外,還有些野心勃勃的傢伙,開口閉口全是幾千萬幾個億的項目,家庭生活顯然是最妨礙他們一夜暴富成為人上人的。
認識R的時候,我尚不明了這些。那時我已辭職一段時間,靠著之前不多不少的積蓄生活,平時還做兼職翻譯,掙點零用。但仍舊延續辭職前的形象:剪齊劉海,留過肩直發,喜歡穿印花傘裙,一副標準的乖乖女模樣。有個晚上女友約我去南鑼鼓巷吃飯,點完菜後女友笑問:「你怎麼樣?現在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當然一個人,能活下去已經很不容易了。」
「哎,最近我又相親幾次,都不靠譜,你有合適的人選幫我留意下哈。」她嬉笑,「對了,待會兒還有一個人要來,他叫R,我們要談點工作上的事。」
她湊過來,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說:「他只比我們大六歲,但已經結了一次,又離了一次了。你心裡知道就好。」
菜都快吃完的時候眼前突然闖進一個人。平頭,丹鳳眼,有稜角的薄嘴唇,淺灰色防風外套,單肩背了個黑色大書包。
哦,他就是R。
從沒見過這麼乾淨的一個人,雖然風塵僕僕的。乾淨得像禁慾的神。
女友馬上跟我使了個眼色,大聲向他介紹我,開玩笑說我將成為「未來的大作家」。他聽了,半句話也沒多說,只禮節性地沖我點了點頭,放下書包,坐下又點了一個菜,一端上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我看著他吃飯的樣子,只覺得虎頭虎腦的,像個孩子,甚是可愛。對坐著隔了半米遠,聞到他外套上一股極其潔凈的白貓洗衣粉香味,好像連餐館都因此變得潔凈起來。而且,他也是頭一個聽見我寫小說,既不無端吹捧,也不流露出怪異神情的人。我的心底湧出一股溫柔,那是被難得尊重時的感慨。
只是,這人有點冷冷的,多看我一眼好像都嫌浪費時間,沉悶得十分奇怪。
或許離異人士都這樣?
過了一個多禮拜,手機上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竟然是R打來的。他開門見山地說從女友那兒問到了我的手機號,現在打來是因為過幾天要去上海出差,問需不需要幫我買點什麼東西。
「怎麼了?是要想很久才能決定嗎?」他笑。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是……我是完全沒想到你的聲音會這麼好聽,有點意外。」
「是嗎?哦,上次我們好像是沒怎麼說話。」
他的聲音像一把熨斗,一把溫熱的、冒著白色蒸汽的、把心上的憂愁和褶皺通通給撫平的熨斗。我沒告訴他這個。
「你的聲音也很好聽啊,你的聲音特像887的Valen。你聽887嗎?」他問。
「不聽。」我不假思索,如實相告。
「怎麼樣?想好沒有?讓我從上海幫你帶點什麼?」
我這才記起來通話主題,猶豫了又猶豫,說:「那就帶個復旦校徽好了。」
總不能真讓他花錢買什麼吧。我跟他連朋友都不是。
「復旦校徽?」他驚訝重複,「好,那我就試試看吧……寫小說的人果真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那時我還不明白,不花錢的東西往往才是最難得到的東西。一周後R從上海回到北京,說校徽還沒拿到,很抱歉,讓我再等等。又過了幾天,他打電話約我出去,把那枚長形的校徽交到我手裡,說是輾轉託了分公司搞校園招聘的同事才弄到的。
「你得收好啊,得來不易。」他笑。
心裡已經在後悔。什麼叫「禮輕情意重」,這下明白了。
那之後他經常打來電話。下班後他打給我,告訴我這天發生在他身上的一切,滑稽的,糟糕的,離奇的,鬱悶的。遇上雲淡風輕的好天氣,他去公司樓下的咖啡店喝了一杯,也給我電話。有個黃昏他打來電話,說在去見客戶的路上。我從正寫著的小說前抬起頭來,正好換換腦子。
「哎呀,我終於到了,問題是我們約的這個地方……很多房子都是一樣的呀!分不清哪棟是哪棟。」他像正在迷宮裡站著,四顧茫然,想想就有點滑稽。
更滑稽的是,現在房地產開發商的品味還處於複製粘貼的初級階段。
「是個女客戶,」他強調,「她還沒來,我在等她。希望她能先找到我吧,她應該會找到我的。」
這句子極具深意,我沒接話,保持沉默。
見我不吭氣,他不經意想起似的說:「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吧,我今天簽了降薪單。」
「這怎麼成好消息了?」
「少拿點錢,少負點責唄。可是呢,簽完才發現:被忽悠了。該開的會一個都不少開。每次開會都想死,我生命百分之八十的時間全都浪費在跟蠢人討論問題上了,死了算了。」
「蠢人可能是大公司的標配吧。」我笑。
他大笑:「對呀!經常跟蠢人呆在一起的結果就是:最後你都搞不清楚誰才是真正的蠢人,誰比誰更蠢,沒準我才是最蠢的那個呢!」
「有件事我覺得特奇怪。」他又說。
「你說。」
「以前,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特別悶,特別無趣的人,可是遇見你以後我發現——」他突然止住話頭,說:「哎呀,客戶好像到了。那這樣,我先過去了。再打給你。」
他匆匆掛掉了電話。但他要說什麼,我已經知道了。
我又不是白紙一張,我知道有什麼在迅速降臨。我們開始見面,吃飯,游車河。他的車簡直就是他這個人的復刻版,從外到內都清潔得可怖,連車門拉手、車輪轂都光亮可鑒,車裡還瀰漫著一股清淡好聞的柑橘味。他說是空氣清新劑,不貴。
既不知道去哪兒,也沒有目的地。既不是朋友,也不是戀人。是兩個偶然遇見的男女,身後拖著長長的過去的影子,偶然地並排坐在一部車裡。北京的春天很短,車子一圈又一圈從通惠河北路兜過去,眼看著樹開出鮮花。花開沒幾天,又飄起漫天柳絮,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的白絨球,像四月雪,雪從地上往天上飄。
一個月像過了一生。春夏秋冬。
我慢慢得知R的習慣好惡,例如即便車子限行,他也一定坐出租,絕不去擠地鐵公交。有次還提起他小時候常在吃晚飯時被爺爺喊住背唐詩,背不出來就用筷子抽手心。甚至說起他只穿某品牌的鞋子,另一品牌的內衣。
他跟我簡直什麼都講,毫不掩飾。
「哎,我已經老了啊。」他把著方向盤,忽然皺眉嘆息。
「不過才三十幾歲嘛。」
「不止。今天我做了個測試,說我的心理年齡已經五十三了。五十三!什麼概念?半截入土了哎,未老先衰。」
「哪有那麼慘。」
他扭頭看了我一眼,又轉過去盯著前方,「所以我特別喜歡和你在一起,一見到你我就高興,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覺得,嗨,有什麼大不了的,就什麼煩心事兒都沒了。真的,你特別陽光。」
我並不是生活在蜜罐里。自從辭職寫小說,不僅經濟上漸漸拮据,領略了以前不曾見識的世態炎涼,被拒絕也已經成為常態。上個月給一個雜誌社編輯打去電話問稿子的事,被人劈頭蓋臉教育了一通,彷彿正好打擾了她喝茶看報打瞌睡?
但R不了解我生活的這一殘酷面,只當我無憂無慮,少女不知愁滋味。我自嘲:「你老說我陽光,我哪兒陽光了,不如說是喜歡傻笑吧。」
他收住笑容,把車開到餐廳外的路邊停好。先行付完停車費,他轉過來看著我,嚴肅地說:「傻笑的人多了去了,這滿大街的人都在傻笑,傻子不是比你更會傻笑?可是,只要我喜歡,那就是一個字:好!只要我喜歡,那就是獨一無二的!」
聽到「喜歡」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我這才發現我一直不敢想這兩個字。我搞不懂,雖然幸福。我喜歡上了一個人,而那個人剛剛毫不猶疑地對我說,他對我也喜歡。像一張猛然揭開的神秘面紗,欣喜摻雜著惶恐,那是原本陌生的男女迅速靠近時發出的強烈震顫。走在他旁邊,手臂有意無意地碰著,像是在沉默中反覆確認著某個諾言。……他突然輕輕托住我的胳膊肘,原來是下雨了。
吃完飯,雨不但沒停,反倒越下越大。他開車送我,路上奇堵。北京遇到點毛毛雨就成了天災,更何況這種瓢潑大雨。紅燈一個接一個,車流緩慢如爬行。他本來開著廣播,等一個紅燈的時候卻抬手關掉了,但也不像是要跟我說什麼。
整個世界驟然寂靜。那寂靜像在膨脹,又像在收縮,把我和他緊緊牽扯在一起。這兩個人,這整個世界,連呼吸都是整個的。對街的紅燈還有三十七秒。那一瞬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但我的心在寂靜中顫抖著……要是那個讀秒器壞掉就好了,要是一直下雨就好了。我和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需要說,只這樣沉默著聽雨打在車頂的聲響,聽一夜,就好了。
這時他笑了笑,那熨斗般好聽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
「單身那會兒我聽人說結婚就是搭夥過日子,找個差不多的就行了。結果,得,這下把自己坑大發了。我跟我們家那位根本沒話說,就不是一個頻道的。以前還吵,吵得特凶,現在倒好,吵都不吵。昨天早上我去上班,發現有東西忘了拿,就又回家。結果一開門,她坐沙發上呢。我倆當時就……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的。哎喲嚇得我,趕緊拿了東西走了。你想想那場面,滑稽不滑稽?」
腦子像閃電時片刻空白,第一反應是聽漏了什麼決定性內容。他不是離異人士嗎?
過了好久車動了,他好像又在說話了,我這才扭頭看了他一眼,但目光很快滑下來,落到他襯衣袖口上。
他的側面是一尊陌生冷雕塑。原來他還沒離婚。簡直無法面對,是無法面對自己。三分鐘前還滿腦子幻覺。
「但我跟你有話說,怎麼說都說不完似的。哎,我有時都後悔,怎麼沒早遇到你幾年呢。」他也不像在說謊,但現在聽上去只剩滑稽——在聽自己的笑話。
「我知道,這話你已經跟我說過很多遍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不,我沒說過,因為在遇到你之前我沒有後悔過。」
我笑了笑:「哦。」
「你不信?」
我真想用尖酸刻薄的句子來反擊他,但此刻我還做不到,我是懵的。
「信。」我說。
他嘆息:「我真的後悔,真的。那天晚上見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跟我每天打交道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我猛然注意到自己膝上的印花裙擺,腳上的淺紅蕾絲鞋。今天出門前我特意打扮了一番,和他見面後他臉色一動,卻沒說別的,只說了句「你皮膚怎麼這麼白」……現在我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說不出,我只想衝下車,讓大雨把我這身乖巧的裙子澆透了,把我從頭到腳澆透了!要是我心裡剛剛對他燃起了一星半點的可稱之為「愛火」的東西的話,那也讓這大雨通通澆滅了!……澆個痛快!澆個清醒!
他沉吟片刻,又說:「反正我想好了,這狗屁生意我干到四十歲就不幹了,我要像你一樣,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我得實現我自己的理想去。真的,我都想好了,我不是說著玩的。」
我家終於到了,我受了一路的刑。踉踉蹌蹌回到位於六層的家,只覺得死裡逃生。那之後發了兩天燒,我沒去醫院,沒打電話找人哭訴,只從柜子里翻出一床厚被子,鑽進去捂汗。R打來過幾次電話,我都沒接,直接掛掉了。
沒想到幾天後他竟找上門來。一進門他就問:「你怎麼不接我電話?」
我合上電腦,去廚房給他倒了杯水,又去衛生間洗了把臉,把頭髮整個在腦後紮起來。回去時他已經把水喝光了。空杯子擱在手邊,雙倍的慘淡。
我在他對面坐下。
「你這幾天還好嗎?你臉色很不好。」
見我不響,他又問:「寫小說了嗎?」
「正寫著。」
「哦,那我耽誤你工作了。」
我不語,受不了這種用作鋪墊的客氣。
他咬著嘴唇遲疑:「也沒什麼事。這幾天聯繫不到你,挺擔心的,今天一忙完就趕過來了。」
「哦。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我今天來,是要向你道歉。我很抱歉,對不起,我不該向你隱瞞一些事情,我應該一開始就跟你說清楚。」
他已經算不錯了。不少男人被坐實腳踩兩隻船時,立刻對姑娘反誣一口,讓人覺得是姑娘自輕自賤,非要做第三者,那面目卑劣至極。相比起來,R已經算不錯了。他起碼知道隱瞞是惡,不亞於欺騙。雖然隱瞞和欺騙很多時候是一碼事。
我聽到自己的口氣軟了下來:「現在不都說清楚了么。」
「嗯。我可能……我可能太害怕失去你了,但是我又不能忍受自己這樣一直對你隱瞞下去……我真的很矛盾。可能我的確太自私了,我承認,我是一個自私的人。」
望著我,他繼續:「我真的不想讓你離開我,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在一個黑屋子裡,突然進來了一束光。我不想再一個人呆在黑屋子裡了……你不知道這幾天我怎麼過的。」說著說著他竟哽咽起來,此刻他像個悲傷又委屈的孩子。
我垂下眼,搓手指。如果他的痛苦是真的。
我問:「你是不是到處說自己已經離了婚,這樣就可以——」
「沒有。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
這種問題,問了大概也是白問。我去倒了杯水喝。我需要時間冷靜。
「那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沒有,」我搖頭,「我沒有生你的氣了,我只是覺得有點滑稽。」
「滑稽?」他臉色一沉,嗓門變高,「哪兒滑稽?……我很滑稽嗎?我大老遠的開了十公里車過來,像個神經病一樣一家一家敲門找你,低三下四地求你,是不是在你眼裡就是個笑話啊?」
我放下杯子,盯著他冷冷地說:「我是覺得我自己滑稽,我是覺得我自己是個笑話。我年紀輕輕的,莫名其妙就當了第三者。我又不缺愛。」
他一愣,沒作聲,過了好久才嘆了口氣,俯身把胳膊肘支在膝蓋上。
「我知道,你年輕,你有的是機會,你沒必要跟我一個中年男人浪費時間。」他面朝地板酸溜溜地說。
我心生失望:「您說得對,我是沒必要。您請回吧。」
他猛地站了起來:「我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討厭你對我用『您』這個字!每次聽到你說這個字我就感覺被你扔出去了十萬八千里遠!我一個成年人,該去哪裡我自己不知道?要你來指揮?告訴你,我不想回去!回去幹嘛?跟她坐一起看新聞聯播嗎?我不回去!回去像坐牢!老實告訴你,即便我現在就從這裡滾蛋,我也不會回去!」
「她」——他真的有妻子。有妻子,就說明了一切。或許真如他所說,兩人不在一個頻道上,但畢竟是自願結合,法律保護。他這麼乾淨一個人,他妻子也不可能邋遢到哪兒去。
讓他發瘋,我不說話。再瘋下去,直接打110好了。
過了會兒他坐下,依然憤懣委屈:「你以為離婚很簡單?說離就離?我又不是沒試過。」
果然提到了離婚,果然一提到離婚就是千難萬險。我啞然失笑。但我絕不會讓任何人為了我離婚,沒有為什麼。
我起身把門打開,示意他可以走了。
他怔住,愣坐半天,喃喃地說:「你先把門關上好吧?我們慢慢說。對不起,我剛才太激動了,我不該跟你說氣話。」
見我不動,他走過來,站在離我很近的地方低聲說:「對不起,可能我這個人的確太自私了。但我不想就這樣走,這樣走算什麼。」
心臟靜止了幾秒。他離我這麼近,聲音這麼溫柔,他彷彿一尊潔凈的白色愛神矗立面前,引誘我歸順,馴服,皈依,撲進那胸口,小鳥依人。我分明還喜歡著他,迷戀著他,不動搖是不可能的。剛剛還清醒決斷的腦子又恍惚了模糊了變沉了,原來自以為意志堅定,不可妥協,絕不動搖,但一瞬間我轉念:不然就這樣吧,不要再掙扎了,沉淪下去好了,裝聾作啞好了。他這麼好。
他抬手輕輕帶上門,手臂從身旁擦過,產生即將擁抱的錯覺。心臟再次劇烈跳動起來。不然就這樣吧,還掙扎什麼呢。
「生命很短,我們都不要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但現在我覺得,我們更不能因為沒做什麼讓自己後悔。」他說。
我幾乎被說服。這世上有一條真理:愛情萬歲?或曰:真愛無罪?
「那我是什麼?我算什麼?」我突然想起來。
他思忖半晌,小心翼翼地低聲說:「無論是什麼。好嗎?」
我最後鼓足勇氣,拿把刀砍向自己和他連接的臍帶:「不好。」痛不痛已經不知道了。
他瞪著我,眼裡全是錯愕。沒想到我會這樣斬釘截鐵?不要說他了,連我自己都沒想到。
本質上看,我這人毫無半點乖巧可言。如果溫順,聽話,乖,我就該繼續守著那份體面清閑的辦公室工作,然後該嫁人嫁人,該生孩子生孩子。
可惜我不是。
記起念大學時在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是《權力意志》,尼採的書,根本看不懂,卻被「意志」二字莫名強烈吸引。
一個人猛然明了自己之時,心中充滿著的卻不是欣喜之情。此時的一切好像都跟R無關了,我竟然有些惋惜。只不過一切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R的表情從驚詫漸漸轉為釋然,大概也頓悟到了什麼。他苦笑著嘆息,點了點頭,說:「那好吧,既然這樣,我還是走吧。我從來不勉強別人,更何況是我喜歡的人呢……可能,你還是太年輕了,你才二十幾歲,你不會懂一個看上去挺是那麼回事的中年人其實過得有多慘,你不會懂,一個人在黑屋子裡是什麼感覺……當然了,這些話現在說出來可能你也聽不懂,你放棄什麼失去什麼都無所謂。」
我在心裡說:你並不了解我。
他走出去,我合上門。就這樣,一切結束。
那個夜裡快兩點才昏昏睡去。腦子裡有句話像火車似的轟隆轟隆無數次駛過: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周末女友打來電話,約我到藍港喝下午茶。兩人在一家湖畔咖啡館見了面,輕鬆地說了些有的沒的,女友冷不丁地說:「我一個朋友出軌了。」
我哦了一聲,繼續吃熔岩蛋糕。又是出軌,味同嚼蠟。
「他老婆正懷著孕呢。你說這種男的是不是太混蛋了?我怎麼會有這種朋友啊!」
見我不響,女友換了副解釋的語氣:「哎,你是不知道他老婆對他有多好。他老婆我認識,婚前辛辛苦苦攢了十萬塊,全拿給他做生意了。結果,怎麼樣?要說女人就是傻,認定一個人就掏心掏肺死心塌地,連後路都不給自己留一條。」
「那他們要離婚了嗎?」
女友撇嘴搖頭:「沒聽說,我看也難哦。男的八成痛哭流涕求原諒唄,女的呢也就心一軟原諒了,畢竟還有肚子里的孩子呀,總不能一生下來沒爸爸吧?要說出軌的人可恨就可恨在這兒了,因為他摸准了他即便出軌了你還是會顧全大局原諒他!」
風拂面而來,送來湖水的咸腥味。女友深呼吸著往茶里添奶——她像是對R謊稱自己離異的事毫不知情。我猶豫再三,還是不問了,或許R真的有苦衷。
女友問道:「你也不急著結婚?你家裡不催你?」
「對父母,不能他們說什麼就是什麼,會慣壞他們的。」
女友睜圓雙眼:「你這話,犯了大忌。」
我笑:「魯迅說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算了吧!魯迅要是現在活過來,看到一切還是老樣子,文章白寫了,道理白說了,還不得立刻再氣死過去?」
「可現在畢竟比以前進步吧。就算一輩子單身,也不是什麼死罪。你不想結婚,沒人能綁著你去結婚呀。」
女友搖頭嘆氣:「你是不知道,我爸媽老問我有對象沒有,生怕我嫁不出去。……可是現在我又多了一個擔心,萬一我好不容易把自己嫁出去了,我老公也出軌,怎麼辦?那還不跟吞了蒼蠅似的?我又不能殺了他們兩個。」
我想起自己和R。是啊,要是他的妻子知道他每天跟我打電話有說有笑吐露衷腸,一有空就開車載著我在北京城裡吃飯閑逛,某個晚歸的夜裡其實根本不是在加班也不是見客戶而是在我家裡苦苦求和,那還不跟吞了蒼蠅似的。現在想起這些事我有種難以置信的隔世之感。
「想想我那個出軌的朋友,平心而論,真不能說他是壞人。出這事之前,我還一直認為他是相當靠譜的好男人呢。」女友感慨萬千。
「人都有很多面吧。」我說。
女友點頭,神色十分憂傷,像是對男人徹底灰了心。
我們一起去坐地鐵,在建國門換車時女友突然問:「R找我要過你的電話,你們聯繫了?」
「吃過幾次飯。」我輕描淡寫,眼睛望著鞋尖。聽到他的名字我還是難以平靜。
「他是不是在追你啊?上周我跟他見過一次,我問他,他也不說。」
我欲言又止:「我們不可能的。」
「原來如此,被拒絕了。」
我無奈不語,這麼說好像也對。
「他剛去了一趟醫院,動了個小手術,好像是心臟出毛病了。他沒告訴你?」
我嚇了一跳,假裝平靜被打回原形。「他才三十幾歲,怎麼心臟就有毛病了呢?」
「誰知道呢。不過現在不是有好多人四十不到就猝死的嗎?上次,就是我們一起吃飯的那次,他是打算跳槽的,結果後來這事沒成。哎,他這個人挺孤傲的,活得太擰巴了,擰巴來擰巴去,身體出毛病了。」
我默然,感覺到列車即將進站時湧起的颶風。
「什麼都可以沒有,不能沒有健康啊,能提前發現就已經算萬幸了……哎呀,車來了,那我先走一步,再聯繫。」
我目送女友穿著高跟鞋邁入擁擠車廂,微笑告別。轉過身去,像撞見一片巨大的白色虛空。站台上人如潮湧,目光一個挨一個仔細搜尋過去,都是陌生的面孔,都不是R。記起來很久很久以前,當時的戀人跟我在地鐵站提出分手,我一個從來沒有胃病的人,胃部竟然立刻翻江倒海,痙攣劇痛,當場乾嘔不止,幾乎伏地不起,淚水胃液流了滿臉。慘不忍睹可憐相。地鐵站值勤員被嚇得全體出動,七手八腳地把奄奄一息的我扶到長椅上躺好,立刻送水喝,按人中。
多年後學到一個詞:軀體化。這才明白了。
唉,簡直不堪回首。但人心終究是善良的,沒有人會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人死。
手機響了,是女友發來的消息:
「剛才沒來得及說: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傷了心,是真的傷到了心。」
但我沒再聯繫R,我無法像朋友那樣關心他,問他的心臟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嚴不嚴重。他不需要朋友,我也無法當他是朋友,何必假裝呢。時光流逝,風捲雲舒,我又談了幾段戀愛,換了幾份工作,無論什麼處境,小說一直寫著。那幾年也確實聽聞幾個英年早逝猝死病例,但都不是R。
我結婚了。
在一個明朗夏日和另一個人並肩發誓:「無論順境逆境,無論富有貧窮,無論健康疾病,我們都風雨同舟,患難與共。」
母親拿著一部佳能相機站在不遠處拍照,看過去時才發現她在低頭擦淚。喜極而泣?看到她哭,我反而要喜氣洋洋點。
我問丈夫:「你愛我什麼?」
「愛你真的想做點事情。」
「那你愛我什麼呀?」他笑。
「愛你見識過我最窮困潦倒的時候,」我很動情,發自內心,「還不離不棄。」
「我現在想大笑。」他說。
「為什麼?」
「終於把你娶到手啦,」他做了個鬼臉,「趁你還沒反應過來,你現在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哦!難怪某人剛才那麼緊張,連國籍都填錯……」
像經歷了幾年奔波,兜兜轉轉,終於塵埃落定,迎來可貴的和平年代。兩人牽著手走在陽光下,大大方方坦坦蕩蕩,我們是夫妻啊。
婚後第二年才補蜜月旅行。買的是全日空的機票,飛日本。等登機實在無聊,我踱去旁邊一間免稅店閑逛,也沒什麼要買的。往回走,突然看到前方一個熟悉的側影,平頭,灰色登山服,單肩背了個黑色大書包,推著一隻銀色登機箱。
腦門一沉,連忙停下腳步背過身去。那人好像是R?
急中生智,悶頭扎回免稅店,把剛才看過的彩妝香水又看一遍,最後躲在Miu Miu香水櫃檯旁邊,隨手拿起一個淡藍色小瓶子試。
免稅店店員適時出現,熱情介紹說:「這是我們今年最新款,容量可以帶上飛機的。」
「哦,這樣啊,謝謝……」我假裝不經意探頭往店外張望,那個身影已經不見了。
「如果您購買的話麻煩出示一下護照,還有登機牌。」
「哎呀,不好意思,」我趕忙下台階,「我的護照登機牌都在包里,不好意思啊。謝謝你。」
回到丈夫旁邊坐下,環顧四周。他看我:「你怎麼了?慌慌張張的。」
「好像看到一個以前認識的人。」
「誰啊?又是哪個前男友?」他的語氣略帶打趣的醋意。
「不是,」我頓了頓,小聲說,「好像是R。」
「哦,那個已婚人士啊。」丈夫聽我簡略說過R的事,這時沒再往下問。
起飛了。我鬆鬆地扣著安全帶,托腮呆望著舷窗外。剛才是不是認錯人了?怎麼搞的,我竟然有點失落。
丈夫在旁感嘆:「有時我覺得在北京很煩,人多,路上堵,工作壓力又大。可是,每次從空中這麼看北京,就覺得這座城市還是很了不起的。」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怎麼像延安來的幹部,語重心長的。
他話鋒一轉:「但是,這麼了不起的城市,說到底還是最平凡最普通的人建起來的,對吧?」
我再次陷入沉默。普通人也有驚心的愛恨,洶湧的回憶,說不清道不明的過去,不可觸碰,不敢重遇。
那人真的是R,過了日本海關才說上話。
「剛才在北京機場那個是你啊,嗨,我沒敢認。」他笑。原來他也看到我了。
丈夫和他笑著打了個招呼,推著箱子去旁邊鑽研東京地鐵線路圖。
「你先生人不錯。」R說。
「謝謝。」
「這幾年怎麼樣?小說家?」
「別笑話我了。還活著吧,沒餓死。」
他點頭,像是很讚許:「活著最重要。」
「你樣子變了。」他說。
是,我變了,我早就不剪劉海,把額頭全部露出來。對碎花圖案我已不再感冒,最喜歡穿的是黑白灰。我看到他鬢角的白髮。他不也老了。時間面前,男女平等,人人平等,誰能例外。
「我離婚了。」他平靜地說。
我愣住,好半天才費勁地擠出笑容:「那……該恭喜你?」自以為俏皮的一句解圍。
他思索微笑:「該,也不該。因為我們現在調過來了,你已婚,我單身。我們總是很不湊巧。」
丈夫回來了,什麼都沒聽見似的問R:「我們待會兒要坐天空快線走,順路嗎?順路就一起吧。」
男人的腦子裡究竟裝著什麼?我訝異。這才幾分鐘就能打成一片,毫無芥蒂,令人驚嘆。
「順路也不一起了,不給你們當電燈泡。」R輕鬆地說。
坐上天空快線我嗔怪丈夫:「你真是若無其事啊,還一起走,幸虧他沒答應。」
「他又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混蛋,幹嘛不對別人友好點。」
靠在列車椅背上,我不停回想剛才和R的偶遇。要說心中毫無波瀾,那是騙別人,也是騙自己。我的腦中不停回放著他和我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乃至每一個眼神,每一次嘴角牽動的弧度……待慢慢緩過勁來,我方才記起自己曾設想如果萬一哪天和他重遇(當然,是在北京),我到底該怎麼做,怎麼說,才能既不失禮節又能令他明白他有愧於我。但是,剛才,在東京成田機場聽到他看到他的一瞬間,我好像原諒了一切,接納了一切,記起了一切,又忘卻了一切。時間拉長又拉長後,愛恨對錯已經不甚清晰明確了。能在異國他鄉見到一個曾真心傾慕的人,這對我來說已經是上天奇蹟般的安排。
我別過頭去,有點想哭——我意識到我和R的故事到此才算畫上了一個完整的圓形句號。我們各得其所,各走各路。沒有哪個結局比這更好了。沒有任何可以再後悔的了。無論我是否願意承認,時過境遷後,如今在我眼裡,R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男人。
車窗外,碧綠整潔的田野一望無際,三四間低矮的象牙白平房點綴其間。地平線遙遠延伸,襯托著蔚藍晴空中鮮明的雪白積雲,像一幅剛完成的美麗油畫。地圖顯示我們正在一個名叫「高砂」的地方,南面是佐倉,東面是成田。這土地對我來說是嶄新的,天空也是一片嶄新的。我將在此嶄新開始。
「怎麼樣?平靜點沒有?」丈夫把手伸過來,輕輕地握住我的手。
一腳踩空,我猛然驚醒,立刻緊緊反握住那隻手,指甲深深扣進肉里:
「告訴我,你會不會有天也愛上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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