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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以死,因為我要書寫歷史

「拒絕讓偉大陷入遺忘」。

本文由豆瓣用戶@劉玥 授權發布

1

伯克利歷史系有位老師叫Michael Nylan。中文名叫戴梅可。特點是超級愛懟人。

講話不超過五個單詞就會被懟。

去她家,我跟她打招呼,「嗨!教授——」

「不。不!」她激動地跳起來,「你或者叫我麥克爾,或者叫我耐冷教授。我知道在中國,你管你的老師叫『老師』。但是在美國,這是不合適的。你或者使用第一名字,或者使用姓加稱謂。」

吃飯的時候我沒話找話,「麥克爾難道不是一個男人的名字嗎——」

「不。不!」她激動地叫起來,「誰說麥克爾必須是男人的名字?麥克爾當然也可以是女人的名字!雖然這種情況罕見,但確實存在。我的名字叫麥克爾。但我是一個女人。」

……很好地解釋了什麼叫尬聊。

耐冷老師周二晚上習慣在家裡擺宴閱讀。總是聚集著一幫稀奇古怪的牛人。本傑明是一個四十歲的埃及文學生,來伯克利前在中國當流浪歌手。露西婭是講話我從來聽不懂的耶魯本科生。特棱頓能準確引用《封禪書》到《禮樂志》到敦煌寫本的封禪文獻到三個代表和科學發展觀。哦還有知乎大神在野武將。不鳴則已,一鳴則拉丁文希臘文法文德文張口就來。知乎十三萬粉真的不是買的……

家宴上讀了些什麼我是真的不記得了。就記得我是地毯,被大神們碾來碾去。

某個學期耐冷老師與某猶太歷史學家合開了一門課,司馬遷與約瑟弗斯。也是很好玩了。只見耐冷老師以一當十越懟越歡,懟天懟地懟學生。身處課堂猶如親見華山論劍,劍氣嗖嗖嗖地從身邊穿過。我這種五個詞就能被懟死的廢柴當然是頃刻炮灰。有的人能撐到十個詞。有的人能撐到二十個詞。也有人靠語速快(露西婭)或者嗓門大(本傑明)堅持到把自己的話講完。還有像特棱頓那樣,用充分的文本證據一直把耐冷老師懟到面紅耳赤無話可說。

誠然他們爭論的經常是劉邦大腿到底有幾顆痣這種傻逼問題……

英文爛,學術更爛。大多數時候都是沉默地坐著。一開口就被懟。反正我就是活得很壓抑了。

2

我自己的專業是文學。我看歷史一直是雲山霧罩的感覺。在耶魯時有一位考古學老師問我如何理解歷史。我回答說:「歷史首先是一段敘述……只有被敘述出來的歷史,沒有所謂真正的歷史真相。」

那位老師瞳孔放大,臉色漲紅,壓抑著語氣里的情緒對我說:「我認為確實存在歷史真相。雖然它經常被掩蓋在表象里。歷史學以及考古學的目的,就是用各種手段去還原歷史現場。雖然永遠無法觸及,我們仍然盡最大努力伸手去夠……去接近那個真相。」

以至現在提及歷史學家,我腦海中浮現的形象,仍然是一個白髮蒼茫的老人,顫巍巍地向懸崖伸出雙手,死命去夠一個彼岸。

用後世的標準去看,司馬遷是一個非常糟糕的歷史學家。司馬遷以降的史家,以實錄為作史圭臬,平鋪直敘力求客觀。讀那些歷史著作,你完全不必糾結史家本人的人生際遇。只有《史記》是例外。二十四史沒有哪個著作,像《史記》這樣充滿詰問,感嘆,疑惑,掙扎,矛盾,痛楚,喜悅,以及悲涼。

跟耐冷老師上課的時段,是我情緒非常低落的時段。我選擇了自殺這個題目,幾乎是自然而然。討論的文本有《伯夷列傳》與《太史公自序》,還有管仲田儋五百烈士。《伯夷列傳》講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死,叩問天道為何好人不得善終。《太史公自序》講不可以死,因為我要書寫歷史。一個講去死,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一個講我不死,載明聖盛德,述功臣世家,小子何敢讓。

那時才有機會細讀史公自序。因為最無聊最無趣的一個罪名,承擔最沉重最慘痛的屈辱。沒有溫暖,沒有治癒。一遍遍說服自己活下去,要活下去。守著一個殘缺的身體,和一部未完成的書。

要背負痛楚與屈辱,一個字,一筆一划地寫下去。心裡無比清醒,這不是一部可以被出版的書。中國的審查制度由來已久。明天不會被看到,明年不會被看到,一直到死都不會被看到。含辛茹苦忍辱負重,到死不能分享一丁點盛名。

在最慘重的苦難里,一個寫作者,以無比的清醒,寫一部不能被看見的書。

這該是怎樣的悲涼寂寞。

這樣的悲涼寂寞,太容易激起後世史家的共鳴。

我與耐冷老師不睦。可是我感謝她帶給我的啟蒙。她對《史記》的摯愛感染了她的許多學生。我記得那一次是課堂將終結,她忽然回憶她早年坎坷的求學求職經歷。1976年她在普林斯頓攻讀博士學位,那時根本沒有做中國的老師;她的導師完全置她於不顧,她只能自己跑去劍橋找魯惟一完成學業。畢業後又有長久的漂泊,然後在一間文理學院教書十五年,直到2001年聘於伯克利。可以想像作為先驅者,以及女性的艱辛。

她最後嘆一口氣,輕輕合上書本。

「學術是一條孤獨而充滿挫折的道路。在那些令人沮喪的時刻,在無所適從的那無數個日夜,我在燈下讀著這些文字,然後對自己說,『這一切是值得。』」

3

讀中國歷史,經常使我生出一種絕望。

就是太黑暗了。太黑暗太黑暗了。皮厚心黑的稱王稱寇,忠肝義膽不得好死。斬盡殺絕的壽終正寢,寬厚仁恕終生抑抑。

這是司馬遷在《伯夷列傳》里發出的詰問:顏回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

也許就是在這詰問里,生髮出中國史家最終極的作史動機: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天道不能完成的審判,由我來執行。

李惠儀在論述司馬遷對孔子「述而不作」的闡釋時說:

司馬遷為孔夫子作為一個史家的基本任務提供了另一種視角與特質:記憶,傳統的延續,文化的定義,拒絕讓偉大陷入遺忘。(Wai-yee Li, 「The Idea of Authority in the Shih chi,」 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 vol. 54, no. 2 (Dec., 1994), p. 361)

承繼,延綿,發揚。鮮血書寫的文化定義,白骨挑起的民族脊樑。

「拒絕讓偉大陷入遺忘。」

4

在讀《史記》的時候,有很多次我熱淚盈眶。我會想像他執筆的樣子,他落淚的樣子,在冷風殘燈里一筆一划寫下遠古漢字的樣子。我很想問他:你還痛嗎?我很想給他一個擁抱。很想告訴他:你知道嗎知道嗎?你做到啦。你偉大而不朽。

可是他不會知道了啊。

可是,可是的可是,在那一刻,我想,他是不是通過我而復活了呢?

那些他所記錄的,逝去的偉大,在我的腦中呈象的瞬間,他們,是不是通過我而復活了呢?

好像是那一刻,寫作者與閱讀者,書寫者與被寫者,相遇寒暄,彼此歡喜。司馬遷與孔子,在光陰的窄徑里重逢。

而我與司馬遷,在彼此賦予意義。

他的痛楚將因我而得慰藉。我的困惑將因他而得出迷津。

彼此為彼此賦予意義,彼此為彼此消解苦難,彼此為彼此尋找救贖。

已然死去的,將通過我們而復活。我們死去後,將通過新生而得新生。

巉岩如春水,血脈如生花。這樣的延續而默默。彼此為彼此的新生。彼此為彼此的復活。

以我們的個體的渺小與短暫,成就我們文明的共同的偉大與不朽。

我看見,在懸崖前,在黑暗裡,他伸出雙手死命去夠。

這人世已經黑暗得不能再黑暗。這人生已經荒涼得不能再荒涼。可是我不死。我要活下去。我要擁抱和歌頌這古老的文明,「拒絕讓偉大陷入遺忘」。

在他雙手的前方,正義與美德生出光芒。那光芒穿透歷史的層層黑霧。無限光明無限璀璨。澤被蒼生照耀萬物。它無聲跟我們確認:這一切——黑暗,苦難,孤獨——這一切的一切,是值得。

你割掉我的小雞雞。我獻給你一部史記。

《古今:楊照史記百講》系列音頻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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