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候志 斯世有香樟

託了小區綠化好的福，陽台上時不時地，會有各種小動物造訪，今天早上是青鳳蝶，這種蝶的成蟲很漂亮，色彩斑斕。它的幼蟲喜歡吃樟樹葉，小時候，在院子里的樟樹上，總能看見好多。有一陣上科學課，老師教我們在樟樹上找青鳳蝶的幼蟲，把它養在透明的玻璃缸里，每天喂香樟葉，不久便能收穫一抹耀眼的藍，是少女時代迥異於貓貓狗狗的漂亮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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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青鳳蝶的幼蟲，還有白帶螯蛺蝶幼蟲，也喜歡吃樟樹葉，白帶螯蛺蝶的幼蟲特別萌，頭很靈活，還長了很多「犄角」，就像一顆小龍頭。捉回家裡恨不得天天守著，因為它每一次脫皮，頭殼都會整個整個掉落，收集起來，從小到大依次排列，很多顆龍腦袋擠擠挨挨，那時候覺得好壯觀。

然後，小時候最愛乾的事，還有踩樟樹的果實吧，春天的時候，樟樹果實是綠色的，一腳下去脆生生的，「咔」的一聲響；到了秋天，果實變成了黑色，軟軟糯糯，踩上去汁液濺開，心裡常常竟免不了有種焚琴煮鶴的微妙負罪感。

所以，好像沒有什麼樹，比樟樹更讓我覺得親切。

雖然它的外形，並不如何讓人驚艷，就像一個老實巴交的普通人，過著普通的生活，擁有普通的長相，終生也幾乎沒有大富大貴的機會，可正是這樣，反而能擁有人際的潤澤，不能說所有人都喜歡它，但至少不會討厭它。

之所以名「樟」，依《本草綱目》解釋，是「其木理多文章，故謂之樟」，可能，在古人眼裡，樟樹與文章致仕有關吧。不然《南史·儉傳》中，就將香樟樹寓為賢才呢，「儉幼篤學，手不釋卷，丹陽尹粲聞其名，及見之曰：宰相之門也，栝(音同「瓜」)、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樑氣，終當任人家國事。」可見章（樟）與栝（圓柏）、柏（側柏），都是理想的比德樹木。

至於被喚作「香樟」，據說是因為它通體的清香味。另外，樟屬之中，還有一味著名的芳香植物，「肉桂」，就是桂皮啦，與樟樹是近親。

傳說，在江南一帶，早有「前樟後朴」的種植習俗，樟樹不僅廣植於家常院落，很多名勝古迹中的老樹，也頗多它的身影。之前去江西婺源浙源鄉，那裡有棵壯觀的古樟樹，樹榦下部中空，只剩下樹皮撐著樹榦，像一個抽象的H字母，寫滿人世滄桑。

當地老人稱其為「樟樹娘娘」，因樟樹能避邪、能庇福、又有吉祥長壽的寓意，因此，有的人家還有讓剛出生的孩子，認樟樹為「繼娘」，據說是寄望孩子像樟樹那樣，無災無難、長命百歲。

然後，江南還有用樟木製樟木箱的習慣，樟木箱又叫「女兒箱」，說是誰家生了女兒，要在院里種一棵樟樹，待到樟樹成材，女兒也到了出閣的年齡。傳說可不可信，見仁見智。畢竟，按樟樹的生長速度，長上20年，也未必能做上一隻像樣的樟木箱。然而，樟樹材防蟲防蛀、驅霉防潮的特性，確是儲存字畫織物的用材首選。

作為南方的標誌性樹種，樟屬植物眾多，絕大多數都分布在長江以南地區。所以它是南方很多城市的市樹，而我最喜歡的，是樟樹那種，無論生在官賈門庭，還是長於尋常巷陌的清貴氣質，是一種兀自優雅，不與世俗同流的氣質。

比如它開花，就默默地開花，也許很多人都沒有見過樟樹的花吧，細細弱弱的白綠色小花，常常被闊大的葉片遮蓋，但是很精緻，小而精緻；然後它香，就默默地香，那種香法，提神醒腦，又明心見性，既不會過於微渺也不會過於盛大。

在科技不夠發達的年代，南方濕熱，室內極易滋生蠹蟲衣魚等害蟲，人們只好將樟樹的枝葉經蒸餾後，得到樟腦油，再提純製取，得到的潔白晶體，便是樟腦。樟腦既能驅蟲，也能藥用，是一種很有歲月感的東西，放幾顆在衣櫃里，哪怕隔上再多年歲，也不會有蟲蛀，而且還有撲鼻而來的香，永遠那麼優美、清冷、沉靜、不與流俗。

就像我剛剛上樓時，遇到的那個裝修師傅，他推著一拖車水泥，進電梯，「請讓一下」，這一開口就把我驚到了，在這棟樓里，裝修師傅來往無數，但他身上那種清冷的禮貌和自持，令人印象深刻。

在一個人人自顧不暇的社會，禮貌和自持已缺失太久，在很苦很累的境況里，還能對來往遇到的人們，冷靜地說出「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讓一讓謝謝了」。我覺得，這其實就是一種優美。這份優美里，有一種清冷的寧靜，那是對生命價值的尊重，也有一個不與世俗同流的飽滿自我。

所以，很多時候，我不把植物當植物看，它們其實是我們人生路途的隱喻，比真實的人生更像人生。

而香樟樹，就予人這種感覺，它就像那些正直而沉靜的老實人，他們看似平庸，內里卻極為優雅，無論世道怎樣澆漓怎樣雜亂，自身如何被埋沒被忽視，但行至命途，便沒有放棄底線的權利，所以只管靜默生存，兀自風華，用成千上百的光陰給出了這樣的生命體悟：清冷而優美，沉靜卻光明。

如同在宗教里，佛往往藏在諸形諸相里，藏在我們以為不至如此卻偏偏如此中。我想，人生的真意，或許也藏在我們路遇的每一棵香樟樹里，我們理應滿懷敬意。

幸而斯世有香樟，就像那個意味。

「它做了最想做的自己。」

「精彩，又從未虧欠任何人。」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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