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不道德的審判，但還有別的辦法嗎？
文 | 盛昊陽
在討論電影《不道德的審判》（Death and the Maiden）時，編劇阿里爾·多夫曼的作用常常被忽略。誠然因幼年在集中營的慘痛經歷，片中對極權暴政下人性異化的描述必然會讓人聯想到波蘭斯基本身。但這個逼仄小屋內僅以三人鋪陳出的故事之所以會讓人覺得更像話劇，是因為它確實改編自阿里爾·多夫曼撰寫的同名戲劇。
《不道德的審判》（1994）
阿里爾·多夫曼出生於布宜諾斯艾利斯，少時舉家遷往智利，曾擔任薩爾瓦多·阿連德總統的文化顧問，在陸軍總司令皮諾切特發動的軍事政變中死裡逃生，但被流放到國外。影片正是以兵變後的智利為背景，寄予了他對「歷經苦難的智利終究還政於民」的美好祝福。1989年12月，智利舉行全民公選，這部戲劇正寫於翌年。
雖然電影末尾，醫生米蘭達的口供也可以理解為一種臆想和聽聞的融合，他企圖保命而編造了這番說辭，但是本·金斯利魔魘一般的神情將這種可能性降到最低，可以說影片並沒有設置開放性結局。原作卻沒有這幕懸崖邊的場景，醫生在屋內錄下供詞後，波利娜支開丈夫，告訴他自己要殺了他，因為他根本沒有悔意。
《不道德的審判》（1994）
她的最後一句台詞是「我們會因為殺人而失去些什麼呢？」此時燈光熄滅，舞台上降下巨型鏡子。戲劇的最終幕和電影基本一致，在正演奏舒伯特弦樂四重奏《死神與少女》的音樂廳中，波利娜與米蘭達再次四目相對，接著，波利娜移開視線，望向面前的鏡子。這才是一個能夠進行多重解讀的結局，波蘭斯基看中了這個劇本中他一貫熱愛的「罪與罰」的主題，又把故事改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波蘭斯基的心境和創傷總是特別容易投射在他的作品中，只看電影便能覺察他的心境變化，《荒島驚魂》因為本打算邀請前妻芭芭拉·拉斯出演女主角，所以片中的妻子早已厭倦了婚姻關係，在丈夫殺死歹徒後，迫不及待地逃離了孤島，不少研究者認為《荒島驚魂》的劇情實際上就影射了波蘭斯基和拉斯的婚姻生活。
《荒島驚魂》（1966）
這種傾向當電影劇本是改編而非原創時就更加明顯。《羅斯瑪麗的嬰兒》中，新婚夫婦住進新公寓，看似平常的生活下居然醞釀著觸目驚心的陰謀，當時他和莎朗·塔特也剛剛來到美國，在好萊塢暫露頭角。
「曼森家族」的慘案後，他拍的《麥克白》血腥陰鬱之極，女巫宿命式的預言左右了所有人的命運。《苔絲》是他許諾妻子的一部戲，電影殺青後，他就和娜塔莎·金斯基分手，因為這部電影是「獻給莎朗」的。
《苔絲》（1979）
就在被指控性侵少女薩曼塔的三年前，《唐人街》上映，他與編劇也是原作者羅伯特·唐納德同樣就結局產生分歧，讓主角傑克痛失所愛是由於波蘭斯基的堅持，但幕後真兇諾亞也說出了意味深長的台詞：「我並不怪自己。世界上很多事……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點，什麼事情都會發生。」性侵案事發後，這句話常被視作波蘭斯基在替自身辯解。
《唐人街》（1974）
然後，他拍了《苔絲》，接下來是一部無甚營養的鬧劇和一部懸疑片，但是他因拍攝後者認識了第三任妻子艾瑪紐爾·塞尼耶。92年的《苦月亮》終於可以用他的妻子作為主演，於是在電影中，像26年前的《荒島驚魂》一樣，妻子把手槍交到了丈夫手中，這一次，丈夫對妻子扣動了扳機，接著飲彈自殺。
《苦月亮》里的丈夫作為波蘭斯基的化身，承認了自己的貪婪和罪孽，也坦然承受了懲罰。而《不道德的審判》中，最關鍵的問題就在於米蘭達醫生一直不肯承認自己的犯罪事實。
《不道德的審判》（1994）
丈夫傑拉多身為律師，象徵著理當公正無私的法律，但法律也對此束手無策，波利娜用暴力迫使米蘭達錄下口供，這樣的口供當然不具有法律效力。就算是懸崖邊的那番內心剖白，米蘭達說的也是「他們慫恿我，我抵抗不了這種誘惑，內心開始喜歡上了這種感覺……我迷失了……」此處的台詞的確是對暴力制度的控訴，但如果將其看作波蘭斯基的辯詞也無不可。
波蘭斯基最初為《不道德的審判》選定的演員是傑克·尼科爾森和安傑麗卡·休斯頓，那樁性侵案正是發生在尼科爾森的家中，當時這兩位還是情侶關係。他在候審期間逃往法國，多年後致信受害者求得原諒。
《不道德的審判》（1994）
電影里，聽完口供的波利娜默默走開，「法律」再一次昭示了自身的「無能」，最後是波利娜解開了捆綁米蘭達的繩索，與丈夫一起離去。
讓她放棄復仇的並非這番驚悚的說辭，米蘭達並沒有真心懺悔，《唐人街》里的那句話才是點睛之筆，「世界上很多事……在適當的時候適當的地點，什麼事情都會發生。」
鏡頭一轉，音樂廳內，衣冠楚楚的米蘭達醫生正陪伴家人聆聽音樂，傷勢痊癒的他撫摸兒子的頭頂，露出親切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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