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她的情慾是細細解剖一條魚

科技 08-07

文 |開竅兒

有時我是生活的一條狗/更多時候，生活是我的一條狗/堅強不是一個好詞兒/兩岸的哈哈鏡里/它只能扁著身子走過

「（片子火了）對我來說沒什麼影響，都是范儉得了好處。我是范儉生命中的貴人，我希望在有生之年他能報答我。哈哈。」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我要給你一本關於植物，關於莊稼的/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弔膽的春天

「不要天天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都是放屁，我愛你就是想和你睡覺。」

首先是我家門口的麥子黃了/然後是橫店/然後是漢江平原/月光里靜默的麥子/它們之間輕微的摩擦/就是人間萬物在相愛了

「我現在的詩越寫越差，年紀大了荷爾蒙也不足了。如果有一天寫不下去了，就不寫了。」

反正是絢爛/反正是到來/反正是背負慢慢凋殘的孤獨/耀眼的孤獨/義無反顧的孤獨

「為什麼我的打情罵俏那麼純潔？可能是我都在公共場合光明正大的打情罵俏吧。」

去參加《搖搖晃晃的人間》點映會，結束後余老師特別開心的跟大家聊天。回家的地鐵上翻看她的詩集，又想起她剛才說的話，這其中當然有玩笑的成分，但是特別爽快利落，和她寫的詩對比起來看，非常有趣。

影片一開始，余秀華就在念著自己的詩歌，有些含糊聽不太清楚，但感覺很對。在一片金黃的地里，穿著白色條紋襯衫的余秀華搖搖晃晃地走來。19歲的時候，父母讓她嫁給大十多歲的丈夫。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沒有任何溝通的方式，這個家裡大多數時候是沉默或是爭吵。一年回來一次的丈夫和殘疾的妻子，這段婚姻維繫了20年。

因為身體的殘疾，余秀華嘗試過工作但是最後都失敗了。每天養兔子、割草、洗衣服，幫媽媽摘菜，十幾年的生活都是如此。

直到她在草和草的間隙，在媽媽彎下腰撿柴火的時候，在衣角來不及清洗乾淨的泡沫里，在丈夫逐漸乾癟的臉上發現了詩歌，她就開始寫詩了。一直寫了十幾年，讓她一夜之間火遍全國的，是這首《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

我是穿過槍林彈雨去睡你

我是把無數的黑夜摁進一個黎明去睡你

我是無數個我奔跑成一個我去睡你

在談性色變，羞於表達渴望，甚至缺少語言背景能準確表達自己渴望的環境里，余秀華用極具張力的詩句撕開了大家對性有來由的羞愧，給這片貧瘠的土地下了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雨。

但其實余秀華對這首詩並不滿意，她說我本來想修改，但現在沒辦法動了，等他們炒過去了之後，我再來修改一下好了。她一直都非常清醒，就像是一個局外人在看著那個一夜爆紅的自己。

直到一位詩人遇上了一位詩意導演，在來見余秀華之前，范儉用了三天時間讀完了余秀華所有的詩歌，以及她喜歡的別人的詩歌。

在余秀華已經被各種媒體提出千篇一律的問題煩透的時候，她見到了范儉，採訪到一半，余秀華歪著頭笑「你是有備而來的。」

作為一部詩人電影，怎樣用影像去呈現詩歌是非常重要的。太少，詩歌和故事之間容易脫節，顯得突兀。太多則會讓敘事節奏變得溫吞，主意不明。

范儉用詩意的敘事、表達和節奏，讓詩歌和故事緊密契合，用詩歌去推動故事，日常的鄉村風景被導演賦予了詩性的意象和隱喻後，呈現出來了特別的美感。但是並沒有影響人物真實的表達，那種內心的慾望找不到出口，撕扯翻滾得不得停息的痛苦，我們也看得非常真切。

片中出現了一系列魚與水的隱喻，魚與余同音，彷彿是余秀華現實處境的化身。歷來「魚水相歡」的說法讓影片中以畫面或是聲音出現的水元素有了更多元的解讀。

從一尾小魚圈在荷葉留住的雨水裡，到魚漸漸長大，池子里的水變得渾濁不清讓魚呼吸困難。最後她親手殺了那條魚。手持鏡頭的特寫一直對準了這場儀式，情慾對於余秀華來說是非常複雜的存在，與生命的活力糾纏在一起，無法割捨。手起刀落之後，是細細的解剖，劃破了那些驚濤駭浪的呼喊，劃破了無處訴說的苦悶，在紋理間流淌著。

余秀華的情慾是自卑的，因為身體的殘疾，她從小就被人說是上輩子做了壞事得罪了鬼神，所以小時候常常覺得自己是壞人，這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愛是一種獎賞，獎賞給值得擁有的人。她不甘心成為那個沒有辦法擁有的人，而這樣一個渴望被愛嘉獎的人被捆綁進了一樁剛開始就死去的婚姻。

余秀華說「為什麼要結婚呢？這是我常常思考的問題，怪就怪我自己太有想法，怪我自己不好。我想離婚，不是想逃脫這個婚姻去找尋新的感情，而是想從心裡把這種恐懼感真正消除。」

而這個男人呢，是自私貪婪的，是懦弱平庸的，但沒有壞到無法忍受。

所以他可以理直氣壯的說「你是不是出了名就想甩了我」。直到他和朋友在酒桌上，一桌人憤憤不平，他的朋友模仿余秀華的手顫抖的樣子，嘲笑說「女人是豬，哄哄就好了」，男人馬上點頭，笑著說是。

這是一個自卑的人對另一個自卑的人無聲的暴行，這一刻我開始徹底明白，為什麼這個婚姻，一秒鐘也過不下去了。

最後他們協議離婚，兩人坐在回家的車裡，男人得了錢，滿面紅光的笑，毫不掩飾，毫不虛偽。不管余秀華怎麼揶揄，他也不生氣。下了車天黑，余秀華說你扶一下我，男人把手伸過去，兩人攙扶著爬上了山路，這二十年的婚姻也終於有了一個結束。

余秀華的情慾是坦蕩的，在這個片子最魔幻現實的部分，余秀華的詩歌研討會上。導演嘗試用男性視角將女人的情慾展示出來，一群男人非常嚴肅的用盡溢美之詞評價余秀華的詩，賦予她意義。余秀華咂摸咂摸嘴，她根本沒有聽，她唯一在意的是坐在她旁邊長得乾乾淨淨的男人，研討會結束男人禮貌的說「我很榮幸坐在你旁邊」，余秀華的眼鏡彎成月「我很幸福坐在你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