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敖曹一家與東魏北齊的命運糾葛｜文史宴

桓大司馬｜文

東魏北齊政權的命運，與內部的漢人世族、鮮卑勛貴之爭有莫大的關係，渤海高氏的高敖曹一家在東魏北齊的遭遇，可以揭示這其中的伏線。大司馬剝開史書中為高歡開脫的部分，挖一挖漢人世族與鮮卑勛貴合力建國又分道揚鑣的真相。

北朝隋唐專題文章：

高歡、宇文泰的龍虎雙雄會：東西魏五次大戰的背後

漢人世族成了北魏的忠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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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386年，拓跋鮮卑的首領拓跋珪建立了北魏政權。

魏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北魏從平城（今山西大同）遷都洛陽，拓跋鮮卑開始了全方位的漢化，但南遷的部眾與留守北部邊境的部眾漢化步調不一致，北部邊境保留著大量鮮卑風俗。

魏孝明帝正光五年（524），北部邊境防備柔然的六個軍鎮，將士們長期被南邊高度漢化的朝廷歧視，忍無可忍，爆發了六鎮之亂。

北魏六鎮

六鎮之亂持續時間長，波及範圍大，動搖了北魏朝廷的根基。最終羯胡酋長爾朱榮平定六鎮之亂，擊退梁武帝派出的陳慶之的干涉軍，把持了北魏大權。爾朱榮兇狠殘暴，胡風不除，一日殺朝臣兩千餘人，史稱河陰之變。

530年，魏孝庄帝設局殺掉爾朱榮，爾朱氏黨羽反撲，圍攻洛陽。魏孝庄帝窘迫之際，其多年好友高乾、高昂入京赴援，渤海高氏開始在魏末的舞台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渤海高氏是慕容氏的龍興之臣，從慕容皝時代就追隨慕容氏，與渤海封氏、昌黎韓氏、北平陽氏同為慕容氏治下的漢人四大家族，在前燕、後燕常任高官，入北魏以後又出了名臣高允，是華北第一等士族。

但高乾一家是渤海高氏裡面不那麼顯赫的房支，是地方土豪而非中央士族，所以都以武略見長。高乾這一代共有兄弟四人，高乾是老大；老二高慎，字仲密，以字行，史書中一般稱高仲密；老三高昂，字敖曹，也以字行，就是大名鼎鼎的猛將高敖曹；老四高季式。

因為魏孝文帝的漢化政策非常徹底，華北的漢人世族得到了實際上的好處，所以當六鎮胡兵肆虐的時候，漢人世族紛紛成為北魏王朝的忠臣義士，組織宗族部曲，或者入京勤王，或者保境安民。

而當比六鎮更野蠻的爾朱榮一天殺掉兩千多朝臣，連太后帶皇帝一起做掉之後，華北的漢人世族又轉而投靠相對不那麼野蠻的六鎮勢力，與他們一起反抗爾朱榮把持的朝廷。

後來魏孝庄帝頗為振作，漢人士族又歸順北魏，與爾朱榮合作消滅六鎮，但仍被爾朱榮邊緣化。魏孝庄帝做掉爾朱榮，遭爾朱氏黨羽反撲，河北漢人紛紛起兵，與爾朱氏為敵。

爾朱氏攻陷洛陽，殺死魏孝庄帝，其做法既殘暴又短視，眼看是必敗無疑，內部也生出反對力量。一代梟雄高歡此時已成為爾朱氏重要將領，一心脫離爾朱氏自立，他趁爾朱兆酒醉，取得六鎮降兵的統轄權，號稱要討伐河北的叛黨，帶六鎮降兵離開山西，向河北進發。

六鎮胡兵原本是被爾朱榮鎮壓以後收降的，爾朱氏對他們奇差無比，虐待毒打是常事，還動不動就想把他們殺光，他們跟爾朱榮不是一條心，另外他們的首領高歡是漢人，跟鮮卑人肯定不同。

河北漢人的領袖高乾覺得，轉機到了。

漢人與鮮卑同盟反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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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乾與渤海封氏的封子繪專程趕到滏陽去見高歡，想勸高歡反正，高歡正好也想自立，於是雙方一拍即合。高歡祖上也是渤海高氏，索性跟高乾聯了宗，管高乾叫叔父。

此時爾朱氏也回過味來，準備消滅高歡，爾朱兆挑頭，爾朱天光、爾朱世隆、爾朱仲遠、爾朱度律等一票爾朱一擁而上，爾朱聯軍二十萬大兵壓境。

「功過曹操，禍比董卓」的爾朱榮

此時高歡兵不過三萬，其中河北漢人尤其是高家的力量極為關鍵。高敖曹部下的漢軍極其精悍，高歡認為漢人戰鬥力不行，想給高敖曹配備些鮮卑人做骨幹，但高敖曹不認為漢軍戰鬥力比鮮卑弱，拒絕了高歡的「好意」。

爾朱氏與高歡首戰於廣阿（今河北隆堯），高歡成功的離間了一票爾朱之間的關係，只需要面對爾朱兆的軍隊，所以勉強擊敗了爾朱兆。但爾朱氏發現高歡居然這麼彪，於是重新團結起來，二十萬大軍齊集韓陵（今河南安陽），與高歡決戰。

韓陵之戰，高歡自己統帥中軍，堂弟高岳統帥右軍，高乾一門的高敖曹統帥左軍，可見渤海高氏地位之重要。

此戰高歡以三萬兵馬大戰爾朱氏聯軍二十萬，交戰不利，高敖曹率甲騎具裝一千人從爾朱軍腰部突破，把爾朱軍沖斷為兩截，加上高岳派兵包抄爾朱軍後路，爾朱氏全軍潰敗。高歡從此掌握北魏朝權，高敖曹居功至偉。

然而，在高歡心中，高乾一門畢竟是北魏的忠臣義士，而不是他高歡的私人，所以一直頗有防範之心。正好高歡擁立的魏孝武帝不甘心只做傀儡，拉攏高乾，高乾出於對北魏的感情，也跟魏孝武帝走得比較近。

但是當魏孝武帝擺明車馬準備跟高歡開片的時候，鑒於魏孝武帝毫無勝算，為了整個家族考慮，高乾不得不倒向高歡，還勸高歡接受北魏禪讓。

魏孝武帝惱怒高乾背棄自己，把高乾跟自己的親密事迹告訴高歡，高歡趁機把高乾說的出格的話密報給魏孝武帝，借魏孝武帝之手殺了高乾。魏孝武帝自以為得計，高歡則除去了一個盟友而非部屬級別的麻煩。

對這一切，高敖曹一無所知。

高敖曹的命值兩百軍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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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乾既死，高敖曹、高仲密都缺乏與高歡分庭抗禮的資本，而且他們並不知道大哥高乾其實是被高歡坑死的。魏孝武帝殺了高乾以後，高敖曹逃奔高歡，高歡神色自若的重用高敖曹，高敖曹一介武夫，完全沒察覺高歡的惡意。

隨後高敖曹就成為高歡的金牌打手。

南北朝流行甲騎具裝，就是人馬都披重甲的騎兵，一套裝備價值不菲，高家就組織了一支精銳的甲騎部隊，中下級軍官王桃湯、東方老等都是以一當百的猛人。甲騎具裝要搭配使用幾丈長的馬槊，馬槊柄長而沉重，不容易使，但高敖曹是馬槊高手，英勇無敵，被當時人視為項羽再世。

甲騎具裝與馬槊

高歡隨即與魏孝武帝決裂，率軍進攻都城洛陽，以高敖曹為先鋒。高敖曹勇名蓋世，魏孝武帝的烏合之眾不敢攖其鋒，直接逃去關中投奔宇文泰，北魏從此分裂為高歡掌權的東魏和宇文泰掌權的西魏。

東西魏隨即爆發連番大戰，高敖曹在各戰役中往往獨當一面，逼得西魏懸賞絹布萬段要他的腦袋。

535年，小關之戰爆發，高歡分兵三路進攻西魏，親自統帥北路軍在蒲坂架橋，吸引西魏軍注意力，暗中寄希望於中路軍竇泰奇襲潼關，同時令高敖曹率南路軍從商洛道攻入關中。

高敖曹所向無前，一路攻城略地，殺進關中，頓足於藍田關下。只要攻陷藍田，長安就在眼前，但高歡計謀被宇文泰識破，西魏軍集中兵力攻殺竇泰，高歡竟放棄好局，任性退兵，高敖曹的戰果也化為烏有。

537年，沙苑之戰爆發，高歡乘西魏乏糧，派高敖曹包圍恆農糧倉，困死西魏，但自己又沉不住氣，沒多久就率大軍渡河，想直接殲滅宇文泰，結果在沙苑中伏，大敗虧輸，損失甲士八萬，高敖曹也被迫退兵。此後東魏再也無法攻入關中。

538年，河橋之戰爆發，高敖曹與侯景一起攻打西魏洛陽城，向西魏挑釁，宇文泰率軍來赴，雙方大戰於河橋、邙山，東魏軍先勝後敗，侯景逃走，戰場上只剩下高敖曹孤軍。

高敖曹平日驕傲，在軍中樹立旌旗、傘蓋，讓大家都知道高敖曹在此，西魏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集中精銳擊潰高敖曹所部。高敖曹逃到河陽城，守城的高永樂是高歡之侄，與他有舊怨，不放他進城。高敖曹就這樣搞笑的死在了河陽城下。

事後高歡的反應很耐人尋味，史書上說高歡「如喪肝膽」，然後「杖永樂二百」，英雄蓋世的高敖曹，一條命竟然只值二百軍棍，連跟高歡一個不成器的侄子高永樂換命都做不到，這是為什麼？

鮮卑肆虐與東魏北齊的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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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高敖曹或者說高乾一門都是漢人，為人處世常常表現出民族主義的做派，與高歡為首的六鎮鮮卑集團格格不入。

高敖曹有一次跟北豫州刺史鄭嚴祖下棋，勛貴劉貴（可能是匈奴人）讓人來找鄭嚴祖，高敖曹不放人，還把劉貴的使者枷了。使者威脅說這枷戴上去容易，脫下來就難了，高敖曹大怒，說難個屁，一刀把他腦袋砍了，枷自然就順著斷掉的脖子落下來了……

又一次，高敖曹跟劉貴坐在一起，有人報告說治理黃河的民工被淹死很多，劉貴說漢人只值一個錢，死多少隨意啦。高敖曹大怒，拔刀要殺劉貴，劉貴跑回軍營，高敖曹還集結部隊要攻打劉貴的營寨，後來被侯景他們好勸歹勸才收兵回去。

高歡對這些事情並不追究，而且他平時給六鎮鮮卑發號施令用鮮卑語，高敖曹在的時候則改用漢語。但是，高歡血統雖是漢人，行事卻完全鮮卑化，他這麼做心裡樂意不？肯定是不樂意的。

所以高敖曹活著可能還需要籠絡，既然死了，那就借坡下驢，把高永樂打幾板子完了，反過來又可以籠絡鮮卑勛貴。高敖曹頭腦簡單，這一輩子都活成了高歡的資源，悲劇啊。

高敖曹的二哥高仲密跟幾個兄弟不太一樣，比較喜歡看書，這種漢人士族的做派也不為六鎮鮮卑所喜，高歡的兒子高澄甚至去強姦他老婆，只不過未遂。高仲密害怕被殺，543年遂獻虎牢關投降西魏，引發了邙山之戰。

不料邙山大戰，常勝將軍宇文泰慘敗而歸，高仲密只逃掉自己一個，家人被東魏俘虜，高歡把他這一房發配為奴，高澄搶了他老婆回家，如願以償。

這下高乾一門在東魏的只剩下一個老四高季式，這個時候不對他好點就顯得東魏太苛刻了，於是高歡厚待高季式，掩蓋自己害死高乾、薄待高仲密與高敖曹等忘恩負義的不光彩行徑。

後三國鼎立

東魏、西魏、南梁

而高乾一門的遭遇，實際上是北齊漢人世族的縮影。高歡之子高澄、高洋一度想用漢人世族博陵崔氏的崔暹、弘農楊氏的楊愔來抑制鮮卑勛貴，但鮮卑勛貴勢力龐大，高澄被刺殺，高洋被逼瘋，鮮卑勛貴支持高歡六子高演、九子高湛發動政變奪位，清洗楊愔等漢人士族，北齊政權徹底鮮卑化、西胡化。

到了高湛之子高緯即位，漢人世族一度想推其弟高儼奪位，但被高車人斛律光（高車、鮮卑是一個集團）平息。高緯一度想用漢人祖珽等平抑日益強大的鮮卑勛貴，祖珽也確實做掉了斛律光，但最終拗不過舉國的鮮卑化氛圍，罷免祖珽，又聽鮮卑化漢人韓鳳之言，將崔暹、崔季舒等漢人世族的文官殺絕。

從此北齊就在鮮卑化的浪潮中苟延殘喘，很快覆亡。

當年漢人世族選高歡為盟主，肯定沒有想到這個結局，但在當時整個華北胡化的氛圍下，高歡相比於爾朱氏確實是次差的選擇。宇文泰與高歡其實是一丘之貉，只是因為兵微將寡，不得不向關中的漢人豪族妥協，才被迫促成漢人與鮮卑人的一體化。

漢人世族促成了高歡的強大，反過來高歡的強大又使他可以不用像宇文泰那樣把漢人世族放在眼裡，這或許就是冥冥中的宿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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