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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熱」持續三十年是何道理?

因《我的前半生》,「亦舒熱」捲土重來。

在內地,亦舒曾「熱」過兩次。上一次是上世紀80年代,所謂「台灣有瓊瑤,香港有亦舒」,但那時亦舒更像是「瓊瑤熱」的備胎。畢竟讀者對商品經濟只有模糊的憧憬,亦舒式的冰冷、現實有些髦不合時。這一次則「熱」得比較「紮實」,因為消費主義正批量創造著都市女性,她們從亦舒的書中看到了自己。

亦舒的小說是「快消品」

一般來看,亦舒小說屬於「通俗文學」,但「通俗文學」與「嚴肅文學」是一種很糟糕的兩分法,其中隱含著歧視,似乎「通俗文學」就是更壞的文學,「嚴肅文學」才是好東西。

亦舒小說有缺點,對人性的透析相對膚淺,結構上、語言上亦不甚講究,如果再沒有好故事,則幾無可觀之處。所以亦舒小說對故事過分依賴,甚至將「寫小說」混同於「講故事」。

亦舒小說的故事確實很好,離奇卻不怪異,但太重視「講故事」,也扭曲了其敘事策略。

比如為使故事脈絡更清晰,亦舒小說的時空轉換過快,可生活邏輯真能如此清晰嗎?真是沿著「發生、發展、高潮、結尾」展開的嗎?這其實是將長篇當成短篇來寫,如此戲劇化,至少不太真實。

再比如描寫時,主觀性的語言太多,這固然加快了敘事節奏,卻犧牲了反覆回味、深度體會的空間,未免得不償失。

亦舒小說多在10萬字左右,以單線敘事為主,句段皆短,間以雜文式酷評,給人一氣呵成、痛快淋漓之感。這都是在強調「講故事」,忽視了文本質量,所以讀者很難從中獲得浸入式體驗

亦舒風格是主動選擇的結果,她說:「出版業蓬勃,書山如海。如果每本都讀過,眼睛恐怕吃不消。最科學的辦法是每本書給兩次機會,辦法如下:打開書任何一頁,讀一段,不好看不夠吸引人的話,立刻合攏;再翻到另一頁,假使仍然沒有興趣,即時放棄。很殘酷吧,沒有辦法,選擇太多,讀者早已被寵壞。每個寫作人都應該有接受這種考驗的心理準備。」

可見,亦舒並未以「文章千古事」的心態在寫作,她只寫「快消品」。由此帶來的問題是——「快消品」往往只能一次性成功,為何「亦舒熱」能跨越二三十年?

亦舒的同情更接近文學本質

亦舒能一熱再熱,未必是亦舒的小說寫得多好,更可能是內地相關作品寫得太差。

內地小說傳統來自俄羅斯文學。上世紀80年代,現代主義一度風起雲湧,創作上更趨多元,但以形式襲取為主,並未深刻領會現代主義的哲學基礎,故漸失根本。後期逐漸向文化尋根回歸,從而與原有的俄式風格對接。

在這個流轉中,鄉土文學始終是主流。

文學本無鄉村、城市之別,喜歡看鄉土文學的反而多是城市讀者,但由此也形成了視野遮蔽。畢竟,鄉土世界的預設與城市生活迥然不同,站在鄉土立場上,城市便成了異態和怪物。

正因如此,內地城市文學充滿批判、否定乃至悲天憫人的腔調。似乎人生在城市,即已原罪上身,必然不道德、自私、反自然、無真情且沒靈魂,必然在過著虛假生活,除了整天爾虞我詐、欺師滅祖之外,絕無其他正經事可做。

始終不明白「嚴肅」作家們的這種偏執:彷彿人活著,必然在尋求一個更高的東西去皈依,每時每刻都要向它宣誓效忠,寧可為此付出全部生命。

這樣刻板而虛假的人生可能存在嗎?對於沒有生產資料的城市人來說,第一要旨難道不是先養活自己?一個人為什麼不可以此時要原則,彼時要飯碗呢?在鄉土文學事業中,「多變」是反道德的,但在城市文學中,「多變」卻是生存的前提,根本無法用道德來評判。

從這個角度來看亦舒小說,就會感到特別親切。她寫的多是困在柴米油鹽中的普通人,他們沒有偉大的堅持,只有「活下去」的慾念。可「活下去」並非易事,不僅要付出辛勞,更要付出尊嚴。

亦舒寫的是蒼天下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人們壓抑在心底的聲音,她認可他們不擇手段、掙扎與背叛,在冰冷的消費主義之下,窮人哪有不墮落的資格?寫作者又有什麼權利對他們加以辱蔑?

夏洛蒂·勃朗特曾說:「人生就是含辛茹苦。」翻遍《簡·愛》,這句話最入人心。亦舒恰恰寫出了個中三昧。顯然,這份同情更接近文學本質。

她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衝突點

內地作家不擅寫城市,可能還有技術上的原因,即找不到精彩的衝突。

小說需要衝突,鄉土社會尖銳的權力衝突為作家提供了天然的素材,這些素材滿足了讀者們對好奇、驚異的需求。

內地許多小說的故事「過分精彩」,甚至「精彩」到匪夷所思的地步,這就給了作家們以逃避現實話題、遠離社會的借口。而這種「過分精彩」的弊端在於,最多只能以小鎮為背景,很難置於大都市中。

現代大都市是高度世俗化的,家庭變故、怪異主張、變態人格、突發事件、職場傾軋等已成常態,人們早已見慣不怪。此外,大都市中的廣播、報紙、電視都在講故事,在它們的競爭下,傳統小說講故事的方式已行不通。

一些作家寫神鬼幽冥乃至科幻、武俠,這些尚能構成陌生感。亦舒也寫過科幻與武俠,她的世情小說中也多有科幻色彩,主人公特別愛做奇怪的夢,甚至以此為情節變化的樞軸,但更重要的是,亦舒找到了屬於自己的衝突點,即都市女性的困境。

亦舒並非嚴格的女權作家,但她的小說體現出都市女性面臨的雙重壓迫:一方面來自生活,一方面來自男性文化。

男性文化為女性界定了什麼是「恥」,可在實際運行中,又用生活壓力不斷將女性逼入「恥」的境地中。在這一語境下,不論進還是退,女性永遠只能成為男性的附庸。亦舒寫了許多女強人,可她們的成功只是讓她們成為「人」,而非「女人」。

正因對「第二性」命運的深入探討,使亦舒小說有了激烈的衝突,而這些衝突在現實中普遍存在,卻沒有解決方案。

張愛玲曾說:「我用這手法描寫人類在一切時代之中生活下來的記憶,而從此給予周圍的現實一個啟示。我存著這個心,可不知道做得好不好。一般所說『時代紀念碑』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對於城市作家來說,找到了自己的衝突點,也就找到了自己,這比創造所謂的「經典」更有意義。

用BoBo逃避現實苦難

1949年前,內地「通俗文學」尚有張恨水、程小青、秦瘦鷗、還珠樓主、平襟亞等,遠非港台可比。上世紀80年代時,金庸、古龍、瓊瑤等人的作品卻橫掃市場。

有人興嘆:「出不了馬爾克斯、福克納這樣的大師級作家,連金庸、古龍這樣的作家也不出來嗎?」這麼多年過去了,依然沒湧現出足以和金庸、古龍等匹敵的作家。這一方面說明相關資源還不夠,另一方面也說明,金庸等也不是那麼容易模仿的。

對「通俗文學」,人們往往只看文筆層面。確實,金庸等在具體人物刻畫技術上有缺陷,可金庸等的功夫不在寫作技術,而在對讀者心態的準確把握。

泛泛地說「武俠是成年人的童話」很容易,可成年人心中究竟還有多少沒撫慰到的地方?該怎樣觸碰到?怎樣構成話題?怎樣讓讀者有耐心讀下去……這些基礎的問題,考驗著作家的深入能力,這不是靠「正確思想」加「寫作技術」就能實現的。

作家必須先懂讀者。如果是市場埋單,自然要研究用戶心理,這恰恰是亦舒的擅長。同樣寫城市文學,內地許多作家堪稱「舊人類」,並不真正理解城市年輕人的選擇,自然更給不出他們需要的「白日夢」。

亦舒小說中的女性大多相貌一般,愛情生活也太浪漫,但她依然能撓到讀者的癢處,恰恰就在於,亦舒知道都市女性們的苦痛、迷茫和渴望。她開出的解藥即為BoBo(即「布爾喬亞+波西米亞」,近於今天常說的「小資」,美國記者布魯克斯最早在《天堂里的BoBo》一書中提出此概念)。

亦舒本人就是BoBo,她說:「我根本是非常懷疑愛情這回事的。寫小說是寫小說,生活是生活。」在亦舒小說中,不乏BoBo。如《玫瑰的天堂》中,離婚前的蘇更生對丈夫說:「我本身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的女人,我比別人幸運,我自己的雙手也能夠解決生活問題,因而有時間追求精神生活。」

讀亦舒的書,不僅愉悅,還有提升。而多少「嚴肅文學」能做到這點呢?無怪乎亦舒的哥哥倪匡曾說:「亦舒的小說,是極佳的文學作品。她的小說中社會意識之濃,比起一般枯燥乏味、名詞堆砌、美其名曰嚴肅文學、自命正宗的那些作品來,不知真實強烈多少。」

通俗也罷,嚴肅也罷,能接地氣的就是好小說。

文| 唐山

本文刊載於20170808《北京青年報》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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