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川:很多我們認為高尚的說法,背後都有現實的因素
討論自然,這實際上是一個關於人的話題——
人的生活方式是什麼?
本文系詩人西川為《三聯生活周刊》2017年第32期封面故事--「夏日閱讀:在自然中」所撰文章,原刊標題為《蠻荒自然與道德化、歷史化的人文山水》。
可以從很多角度介入「自然」這個話題,如果放在G20金融峰會上,這是一個政治話題;如果不放在這個背景下,則是一個文藝話題。一般人討論自然會談到自然當中的美。但波蘭詩人米沃什曾經說過,如果你熱愛大自然,你就應該熱愛人類市場的競爭。因為人類的競爭和大自然的物競天擇是同一個法則。
我們經常很矯情地說:「我不熱愛競爭,可是我熱愛大自然;在人間社會我要更退一步地活著,不爭、不搶、無為,退到自然當中。」而米沃什把這兩個東西擺在我們面前,說它們是一樣的。這跟海子說過的話很像:「如果你熱愛大自然,你就必須熱愛大自然的骯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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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並不完全是我們想像的那樣,它還包含了流血和死亡,動物吃動物的血腥,這些你也都能欣賞嗎?在今天,討論自然變得非常複雜。首先要釐清概念:「自然」與「大自然」的所指並不完全相同,「自然」是一個更基本的概念,所謂「道法自然」就是在這個意義上說的。而我們在這裡說的「自然」,準確地講是指「大自然」或「自然界」。當然這個「大自然」會幫助我們認識我們內心的「自然」。
說到「大自然」,就有了一個大自然的體驗者、熱愛者、敬畏者、維護者是誰的問題。就像外國人說的,一個人無法在自己的村子裡做先知,同樣,一個常年居住在村子裡的窮人也沒有閒情逸緻去讚美村邊的山嶺和溪水。所以,如果我們撇開那種小資的、文藝的、不愁吃不愁穿的、自以為高尚的、自我安慰的情懷討論大自然,則我們要討論的是那個偉大的、廣闊的、殘酷的、萬物生長和死亡的大自然,以及這個自然中的人的存在。
德國浪漫主義畫家卡斯帕爾·大衛·弗里德里希作品《望月的兩個男人》
這在西方涉及一套理論的變化。文藝復興以後,在西方思想中,人本主義戰勝了神本主義。慢慢地,人成為世界的核心——因為我有理性,所以高於其他動物,高於自然界。經過啟蒙主義時期,再到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這些理念在西方世界固定下來,後來散布到全世界。人們對於理性、自由、權利的追求成了一種普世價值。
在這個價值里,由於人處在世界的統治地位,所以一切資源都歸他,可以用來做任何事情:無限度的資源開採、對樹木的亂砍濫伐、沒有心理負擔的排污、破壞本來的生態平衡等等,就是這麼來的,這都是因為在人的頭腦中,人是萬物的核心,是萬物之長。這導致了一系列政治、社會和生態問題。
《男孩與世界》劇照
20世紀50年代後,西方文學界、思想界的一些人開始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人究竟是不是世界的中心?——有可能不是!人能不能客氣一點兒,讓出一點兒自己的存在?如果我們開始覺得自己沒有那麼偉大,開始對自然萬物有了一種客氣,我們才有機會真正坐下來討論自然。這涉及整個思想界的極大的觀念變化。我不是研究思想史的專家,只是知道這些信息,但我覺得這可能是一個談論自然的角度,不是我們去說熱愛自然,或者反思對自然的侵害,問題最後的核心是對於人的認識,是對於人本身的思考——人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他應該站在怎樣的位置上。
討論自然,這實際上是一個關於人的話題——人的生活方式是什麼?事實上,人的生活方式不由自己決定,而是由生產方式決定。生產方式又和自然條件相關,比如雨水是多還是少,光照如何,是山地還是平地,適合種麥子還是適合種稻子還是適合放馬牧羊,有沒有銅礦或者鐵礦或者石油,這些自然條件都規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生活方式里又包含了人們對待自然萬物的態度。
電影《時時刻刻》劇照
我們中國人嘴裡經常說「天時」「地利」「人和」,這裡面的「天時」「地利」其實都是關乎大自然的。不光是孟子在強調「天時」的問題,戰國和兩漢諸子都在討論「天時」。說到底,傳統上我們是個農業民族,靠天吃飯,種糧食,收糧食,違背老天的意願就什麼都得不到。
從《孟子》到《呂氏春秋》,再到漢代的《淮南子》,這些書里都有關於「天時」的討論。什麼時候可以上山打獵,什麼時候不能打獵,小動物為什麼不能傷害,甚至應該在什麼季節行刑殺人……這些問題的提出都不是因為高尚的理由,而是因為你一旦逆犯了天時,到後面你就沒得吃了,你的政治秩序就會亂作一團。很多我們認為很高尚的說法,背後都有現實的因素。這些東西慢慢地形成了中國古人對於天時的尊敬和遵守。
《淮南子》(作者:劉安)
我們對大自然的理解和生存有關。除此之外,在我們對自然對風景的熱愛里,也包含了審美。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在戰國兩漢的諸子著作裡面,沒有專門討論風景的篇章,即便談到自然天時也不是從審美的角度,而是從生存的角度涉及。另外,孔子講「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民間還有一種說法:「窮山惡水出刁民。」這又賦予了山水以道德意義,大自然不僅僅是大自然。
這又是一個特別有意思的話題,因為中國的知識源頭既不像古希臘,也不像古印度。古印度最早的4部《吠陀經》,裡面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神:風神、雨神、雷神、電神……這是因為他們不能解釋自然現象。所以說印度的知識源頭和大自然密切相關。古希臘的知識和思想,很多是源於古埃及,古埃及傳遞給古希臘的學問中有一門叫幾何學,有一門叫地理學。我既不懂古希臘文也不懂現代希臘文,但從英文看,幾何學(Geometry),地理學(Geography),詞根都是「geo-」。這是因為尼羅河不斷地泛濫,每一次泛濫後都要重新丈量土地,它刺激了幾何學的發展,幾何是數學的一部分,數學又與邏輯、理性相關。古希臘人在這個基礎之上去思考人的問題、城邦的問題,說到底還是和自然有關。
但中國的知識源頭不一樣——不說神話和傳說——我們現在所知最早的知識傳承者就是春秋末年的孔夫子,他生活在禮崩樂壞的時代。到了戰國就是打仗了,兼并土地。所以中國傳下來的這一套學問是亂世的學問,因此其中會處理那麼多有關倫理、道德、政治的問題。所以在一開始,我們很少看到諸子從審美的角度討論自然,即使莊子在書里講了很多關於自然的、道的東西,但那背後依然不是審美的態度,不是一個坐在那兒沒事兒乾的大自然欣賞者的角度,他討論的自然依然和亂世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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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漢朝,人們可能能夠坐下來平心靜氣地看看大自然,想像一下自然萬物了。所以我們在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裡面看到大段大段的對於想像的大自然的描寫。一個人能想像自然萬物就說明他見識過這自然萬物,然後他用賦的方式,用他的語言、文字,用他大到足以和大自然相對稱的辭彙量,對自然萬物進行浩浩蕩蕩的描繪。比如,為了描繪一座山的陡峭,他可以讓一句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有「山」字旁,他掌握的字就多到這個程度。
但這還不是我們經常所說的「山水」。我們知道「山水」這個東西,作為獨立的關照對象,是從六朝劉宋時期的謝靈運寫山水詩開始的。那個時期,豪門貴族中的一些人開始關心山水,中國的山水詩就這樣起來了。當然還有田園詩,就是陶淵明的寫作,也在那時展開。山水成為獨立的繪畫主題的時間要稍微晚一點兒,流傳到今天的所謂中國的第一幅山水畫是隋代展子虔畫的《游春圖》。到了唐朝,大量的山水詩歌出現了——這一定是在國泰民安的時候,大家坐下來不用操心別的事兒,才可以面對山水。
展子虔《游春圖》
為什麼要提「山水」的概念呢?這裡面包含了中國人對大自然的理解。「風景」和「山水」不完全是一個概念,就像「旅遊」和「旅行」不完全是一個概念一樣。中國人更多地欣賞人文山水,不是純粹的自然界。可以說,中國的山水是歷史化、道德化的大自然。比如我們現在到什麼地方去旅遊,都要去看什麼名勝古迹。所謂名勝古迹,就是前人到過的,書寫過、描繪過的,是我手裡先有一個文本的山水,再去見一個真山水,實際上是按圖索驥。
在這一點上西方人和中國人是不一樣的。雖然大家都說大自然,但實際上每一個地方的文化,都賦予了人們對自然不同的觀察角度,就像西方人熱愛自然,但美國人和歐洲人的熱愛方式也不一樣。北美是一個新大陸,沒有什麼歷史,所以美國人要求的是蠻荒自然,比如黃石公園。
美國詩人加里·斯奈德就曾經批評過另一個詩人埃茲拉·龐德,後者翻譯過很多中國的東西,除了李白這些人的詩之外,還翻譯過《詩經》《大學》《中庸》等等。加里·斯奈德批評他說,你介紹東方文化、中國文化非常好,可是你介紹的都是儒家文化,我們熱愛的是東方的佛教文化和道教文化。你要介紹給美國社會的是遠方的青銅時代,而我們希望回到史前時代。這非常有代表性,也能表明美國人對待大自然的態度。
黃石公園內的大稜鏡溫泉
加拿大人也這樣,他們所理解的自然就是蠻荒自然,史前自然。我有一個好朋友,是加拿大很好的詩人蒂姆·利爾本(Tim Lilburn),他曾經在薩斯喀徹溫省的荒原上打了一個洞,一個人在荒野里住了3年,然後寫了一本書。當我跟他說起中國人對山水的熱愛時,他會拿出一個石頭片兒來,對我說:「我這可是幾億年的東西!」換句話說,就是你跟我說的那些中國幾千年歷史的東西沒什麼意思。
而蠻荒自然的背後是什麼呢?是造物主,上帝。如果你不是一個基督徒,或者腦子裡沒有造物主的概念,即便你讀了很多西方人對於大自然的讚美,實際上也不一定能夠真正讀懂。蒂姆熱愛大自然,但他無論如何不同意「天人合一」的說法——天或者上帝,怎麼能和人合一呢?!可是在我們中國人的意識里,沒有造物主的概念。只有韓愈在唐代,在他寫終南山的《南山詩》結尾處猜測過造物主。而在西方,你即使不是基督徒,你也生活在基督教文化的整體氛圍之中。所以同樣是面對大自然,但是東西方的關照和介入角度不同。
即使同屬西方文化,老歐洲和北美也不同,它畢竟有自己的歷史。在歐洲最讚美大自然的是那些浪漫主義者。浪漫主義產生在18世紀末,最好的時期差不多是在19世紀上半期,我們姑且說浪漫主義是19世紀的東西。真正的浪漫主義文學,不完全是我們中國人印象中的那樣;雪萊、拜倫都是偉大的詩人,但他們在英國並不是浪漫主義的主流人物,或者說不是正宗的浪漫主義者。我們之所以熟悉他們,是因為雪萊受到過恩格斯的稱讚,而拜倫又去支持希臘人反抗土耳其的侵略。蘇聯的高爾基把他們歸入「積極浪漫主義」陣營,所以這麼一轉手,他們在我們這兒就成了革命者、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
可是在英國文學史上,正宗的浪漫主義者是威廉·華茲華斯、薩繆爾·柯勒律治和羅伯特·騷塞。柯勒律治和華茲華斯曾出版過一本《抒情歌謠集》,在其第2版序言中,他們表達了一些浪漫主義的基本觀念。撇開他們具體的寫作原則,那其中也有一些他們對於自然的看法。他們住在英格蘭北部的湖區一帶,他們的寫作和自然有著密切的關係。
浪漫主義者們當時要面對的、反對的,或者說要逃避的東西,是工業化,是資本主義。他們不能忍受一個工業化的英國,要回歸自然,回歸到中世紀的、宗法社會的自然。那是一個小農經濟的自然,在小農經濟這一點上和古代中國一樣。小農經濟是肯定不能破壞自然的,要順應天時。他們對於大自然採取了一種哥特式的想像,那個自然里充滿了神秘和幽暗。這是浪漫主義對大自然的態度。
我們討論任何問題時、提到任何人物時,都會首先說出他們所面對的對象是誰,比如前面說戰國諸子是亂世的學問,諸子言說的對象是亂世。人人都知道儒家講仁義禮智信,這意味著當時缺乏或者沒有仁義禮智信。沒什麼我們就得說什麼,然後我們就得堅持什麼。任何一種聽起來高尚的理論都有它言說的對象。討論自然萬物,討論對於自然萬物的態度也是如此,我們如果忘記了時代、社會環境、思想環境作為對象,我們的言說就完全成了一廂情願的小資情調的囈語。不能僅只在「心靈歸宿」的意義上討論大自然,閱讀它就是在閱讀它的同時也閱讀它背後的那些東西,其中包括天地萬物和人的生活之間的關係。
(本文由西川口述,本刊記者孫若茜採訪整理,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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