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廟裡的奶奶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幾天很多網友都被隆重介紹了一群民間神仙：一個不防備就杵在面前的奶奶廟的眾神，落滿灰塵但引人注目的學神和生意菩薩，除了牽紅線還兼職讓人破鏡重圓的「和好」月老，以及亮瞎人眼睛的舉著方向盤的車神。

科普這群神仙的是清華大學建築系在讀博士徐騰，他最近在一席做了一場名為《熱鬧觀察家》的演講，這場演講讓我們知道在北京西南一百六十公里處的河北易縣，竟然有如此龐大的神仙譜系。

徐騰介紹，易縣的後山奶奶廟及周邊廟宇在每年香火最旺的時候能有4000萬元流水，因其聲名廣播、信徒眾多被稱為「華北第一道場」。

後山奶奶廟景區的殿宇分布如圖：

後山奶奶廟到底有什麼來頭，能以這樣看起來極為拙劣凌亂的狀況吸引眾多的香客？而這裡大大小小無數的神仙中究竟哪一個是這裡的本尊？

這一路的殿宇中，「正殿」二字雖大，但是卻是該殿宇的小名，這個殿的大名為「后土皇帝 奶奶廟正殿」。該殿是這一建築群中的主廟，後山奶奶也是大家最主要的朝拜對象。

後山奶奶為何方神仙？其實史料中並沒有關於這位「後山奶奶」的記載，她的故事只是流傳在民間傳說中。

白庚勝總主編的《中國民間故事全書 河北·定興卷》中寫到：

王莽趕劉秀，劉秀逃到馬頭、柳荊一帶，眼看就被追上了，他鑽到一家小院，屋裡一個老奶奶正坐在炕上紡線。他對老奶奶說：「有人追我，救救我吧!」老奶奶說：「你就躺在地上吧，我讓你起來，你再起來。」劉秀躺在地上，老奶奶含了一口米飯，向劉秀身上一噴，頓時身上爬滿了白蛆。眨眼間劉秀變成了一個死去多時的小孩。這時，王莽追來，到老奶奶的屋裡。詢問跑進來一個人沒有。老奶奶指著地下的孩子說： 「沒有人來過，我的孫子死了多時，想找個人埋都找不到。」王莽見這種情況，只好繼續往前追趕。之後，老奶奶收起米飯，讓劉秀站了起來。後來劉秀做了皇帝，他為了感謝老奶奶的救命之恩，就在那裡修了個奶奶廟，年年為他進香，這就是後來的後山奶奶廟。

當地的傳說甚至將這位搭救劉秀的老奶奶傳得有名有姓，說她叫張生香。易縣後山文化研究會會長賈延清在一個視頻採訪中說：「史料中沒有任何關於後山奶奶張生香的記載，劉秀在此處落難有記載，但是記載中，劉秀是被突騎五豐所救。」「即便是有一個老奶奶搭救劉秀，劉秀也不可能將其封為后土皇帝。」

後山奶奶一說為虛，那是否這裡的一切就都是空中樓閣，在歷史中沒有留下任何記載呢？

後山奶奶廟建築群坐落在河北易縣城北15公里的洪崖山上。清代碑刻記載，後山廟始建於東漢時期，經過歷代敕建和道教信徒的反覆擴建維修。至建國前，這裡的宮殿廟宇已達五十多座，是一處規模宏大、規制完整的道教建築群。

這些建築有多少保留到現在？有人稱，其實是悉數被毀，現在所見的都為香客信徒出資重建，此說有多少真實性，還要建築系的專家學者們對於今存古殿進一步觀察研究，進行斷代。

後山奶奶廟以三月十五左右香客最多。1987年，後山廟被確定為開放的道教活動場所，每年農曆三月十五後山廟會，全國十多個省區的遊客紛至沓來。

歷史中並無後山奶奶一人，但是後山奶奶廟所在的洪崖山卻是頗有名氣的。

2000年，與易縣接壤的淶水縣附近的村莊里發現了一部古籍《后土寶卷·禘祖經》。禘祖經是歷代地方祭祀黃帝頌唱的祭文，該書中記載：「（黃帝）率帝族……越千山，涉萬水，受皇天之佑，得后土之山，闢為行在。此山左有連綿丘屺，右有獨天奇峰，背依崇山峻岭，前面碧水川原……乃天資以帝王之基」，此外亦有「據后土山稱帝」的字樣。

因為易縣與相傳黃帝大戰蚩尤的逐鹿只有一百公里左右，易水是很古老的河流，2003年在易水河畔「北福地」的考古發掘中亦發現早起人類活動的遺迹。

到現在，易縣淶水地區流傳著的「南高洛古樂」被稱為「中國古代音樂的活化石」，而這種古樂即以伶倫創立的五音（工尺譜）十二律為基礎，以祭祀音樂為主，口頭流傳至今。

種種史料指向一種可能：即今奶奶廟所在的洪崖山原本為黃帝曾活動的地方。只是後來如何由「軒轅黃帝」變為「后土皇帝」，男像變為女像了呢？

《史記·八書第五天官》記載：「歷斗之會以定填星之位。曰中央土，主夏季。日戍，已黃帝主德，女主像也。」

《禮記》記載：「其神后土」。

《史記·本紀第一、五帝》記載：「黃帝者…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 。

以上均為黃帝可稱為后土帝的論證。

《后土寶卷·禘祖經》記載：「夫今尚近神佛而遠祖先也。自金大定二十八年后土佛廟立成，而祖廟既鎖跡矣。是之謂舍祖先有違規訓，而敬神佛可得果報，此實乃急功近利之舉也。素為人子之道，必當祭獻有序，是宜首祭祖先，而神佛其次矣。想當初是先有祖先而後有神佛，其眾生或可修成神佛而斷不能修成祖先也。其神佛實可敬，而祖祭定不可廢之者…察此禘祖經卷，近乎為孤本。是為拜摹，以備傳流者。」

該記載顯示，最早的洪崖山這裡所建的廟宇原本是黃帝的家廟，歷代帝王的祖廟。

《易縣誌稿》記載：「后土皇帝廟，俗稱聖女廟，在縣北三十五里洪崖山上，上山十里，山經九道十八盤，按今廟祀女神，鄉民信仰雜以神怪說。僉云：女神為山居老婦，曾免漢光武帝於難，故祠至今。考光武帝追銅馬五潘賊，於縣南徐水上兵敗，投崖遇救，退保范陽（見《水經注》）。然救之者為突騎王豐，老婦之說似不足憑：惟既稱后土皇帝，當為祀黃帝軒轅氏者。」

歐陽修稱：「世俗傳訛，為祠廟為甚，故賞謂易縣後皇帝廟，當祀黃帝。」

至於後山奶奶到底是怎麼取代了黃帝，搖身一變成了最大的神，史料中並無記載，但值得思考的是，民眾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後山奶奶這種捕風捉影的傳說，而對於考古、史料、文獻等資料記載的關於黃帝活動的遺迹之說則棄之不用。

現在的後山奶奶廟建築群除了幾個大殿以外，更是被當地的村民在各個角落塞滿了大大小小的掌管開車、學業、愛情、姻緣等只有你想不到，沒有人家庇佑不到的各路神仙，搭個大棚，放上塑像，拉個橫幅就是神仙，放上功德箱就可以收費。

徐騰在採訪中獲悉，奶奶廟由村民承包，年承包費可達百萬。

在易縣的官方網站上顯示：「如今，易縣將後山作為重點打造的旅遊景區，成立了後山文化研究會，深入挖掘後山文化，將景區賦予文化內涵。同時，投資修建了上山道路和索道，鼓勵當地群眾辦起了農家院。」

當地政府出資的為上山道路和索道，而至於零零總總的神，乃至於幾個主殿，則應該都是由村民和香客或出於利益或出於信仰出資所建。

在貼吧截了兩條評論如下：

民眾相信有一位靈驗的後山奶奶為真；眾神魚目混雜，導致大家無法判斷正主兒為真；當地利益糾葛，不乏以他人之信仰來填自己的腰包者為真。後山奶奶廟一地，頗有「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的意味。

徐騰在這場演講中談道：「這是一種文化生長的現象，所以車神真的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創造。它讓我很振奮的地方在於，我看到了一種文化生長的可能。以及說我們的民間文化其實還是活著的，非常有生命力，還和這個現實的世界發生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徐騰說。

徐騰在演講中著重談到了民間宗教文化。

學者烏丙安在其《中國民間信仰》一書中談到：民間宗教文化深深植根於中華本土文化的沃壤之中，廣泛地影響或支配著民眾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佔據著異常突出的位置。

南京大學宗教學系主任徐小躍在其論文《中國傳統宗教的信仰模式及其對中國民間宗教的影響》中談及：中國宗教信仰模式表現為多神崇拜和末世信仰。

他認為：「中國傳統宗教的源頭是中國原始宗教。中國原始宗教以其自然崇拜、靈物崇拜與靈魂崇拜、圖騰崇拜、生殖崇拜與祖先崇拜、英雄崇拜與偶像崇拜的形式表現出原始自發宗教的信仰特徵，即多神崇拜。」

徐小躍將中國民間宗教各派尊奉的神靈從名號上分為五類，分別是佛教系統的神、道教系統的神、儒教系統的神、俗神譜系（文昌、山神地祗、痘神麻君、廁內三姑等）與民間教派自身的神靈系統（包括無生老母、混元老母等）。

下面有兩個例子：

在山東省煙台市蓬萊，除了廣為人知的蓬萊閣，還建了一個三仙山風景區。我去的時候，發現裡面極為豪華，亭台樓閣雕樑畫棟，但均為近些年斥資修建。

在裡面有這樣一個大殿：

「一團和氣」殿，和剛一進門的巨幅壁畫「一團和氣」，以及殿里供著的老子、釋迦摩尼和孔子的塑像。

中國宗教流傳中的一個特點就是唯恐神不夠，各路神仙都能湊。三教合一是如此，各種隨意搭配神仙，比如玉皇大帝和西王母可以一起，黃帝和女媧可以一起，玉皇大帝可以和女媧在一起，西王母可以和黃帝在一起。

都說廟小供不了大菩薩，但是在很多地方的文昌閣里，就擺了各路大神，玉皇大帝呀、觀音菩薩啊。

然後我們來看這些圖：

狩獵神張五郎

土地廟

媽祖閣

相比於上一個例子中金光閃閃的各路大仙，這些小神仙其實很有意思。如果如徐騰所說，中國民間神的生命力的彰顯，則就是在實際的生產生活中所生髮的對於操作對象：如海洋、土地、森林、自然的敬畏。

狩獵神張五郎是土家族信仰的一個神，他是中國神仙譜系中唯一的一尊倒立的神，他掌管的是狩獵。

土家族相信一切都有神主宰，崇拜眾神。他們的宗教信仰和自己實際的生產生活緊密相關。如土家族先民秋冬出獵、春季打圍，打獵歸來都要祭獵神。湖南、湘西等地稱獵神為「梅山娘娘」「梅山土地」，湖北長陽、五峰等地土家族出獵前要祭獵神張五郎。湘、鄂、川、黔交界的土家寨，到處有土地廟。土地神各有分工，名有管山坡上五穀的、有管家畜家禽的。此外還有阿密媽媽、四官神、土王等崇拜。

土地神很常見，許多有農耕文化的地方都會祭拜土地神。

媽祖神，盛行於東南沿海，主要保佑出海船隻風調雨順。

甘肅民族師範學院歷史文化系的蘇有文寫道：「宗教的歷史不僅是衰落的模式，它同樣也是新生和成長的寫照。世俗化也刺激了宗教的創新。不僅是此世性的教會激起了尋求復興信仰的新興宗教群體，而且世俗化也引起了新的宗教傳統的形成，新興宗教不斷地在各種社會中出現。它們是否也取得進展，依靠的是傳統宗教組織的活力。當更適合於現行市場需求的各種新信仰湧現時，舊的信仰就會黯然失色。這也許可能是當代中國民間宗教信仰的未來發展趨勢。」

中國的民間宗教有著很大的實用性。車神、學神、和好神的出現也是對於宗教的實用性的一種體現。將來車神能不能在眾神的譜系中佔有一席之地，還要看宗教人士們能不能對其大力推廣，能不能請有識之士賦予其一段動人的故事，並請營銷團隊來積極運作一下。萬一一切進行得順利，這也算是我們當代對於後世的一個貢獻了，百年之後，也許某個導遊，也會無比鄭重而嚴肅地說起：這是一位車神，他誕生於公元2017年的後山奶奶廟，他手中的法器是2017年的方向盤，這個方向盤的形制有著極大的史料參考價值，他體現了2017年的人類樸素的世界觀和美好嚮往。

後山奶奶廟金字護體（我也不是很明白後面的愛琴海薰衣草是幾個意思）。

參考資料：

紀錄片《後山尋根：黃帝 黃帝 后土奶奶廟》

保定易縣官方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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