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分享一則故事：

話說在大半個20世紀，人們可以輕易地攜帶巨額財富穿越邊境，只要帶著「持有者所有」的無記名證券旅行就行了。如今這樣做卻行不通了，因為這些證券都被非物質化了：它們只以電子形式存在。隱藏這些錢財有兩大手段：一是帶著整箱的鈔票出行，這樣做有風險。第二種方法就是電子轉賬，這也是更常用的方法。

舉一個虛擬的例子吧。莫里斯先生，巴黎莫里斯&西公司的董事長，一家擁有800名員工的企業的唯一股權所有者。為了寄1000萬歐元到瑞士，莫里斯先生分三步走：他首先創立一家虛假的公司，假設該公司位於在這方面管控極少的美國特拉華州。然後他以這家公司的名義在日內瓦開一個賬戶，這在幾個小時內就能辦妥。接著莫里斯&西公司向這家特拉華州的公司購買虛擬服務（如諮詢等），為了支付款項而向其在瑞士的賬戶匯款。匯款表面上看是合法的，也不太可能被銀行內部的反洗錢機構查到，因為每天都有企業向瑞士和各大離岸金融中心進行成千上百萬次的匯款，無法實時監控誰合法（比如匯給真正的出口商的款項）誰不合法（比如逃稅）。

這樣莫里斯先生獲得了雙倍的收益。通過購買虛擬的諮詢服務，他降低了莫里斯&西公司可徵稅的盈利部分，從而降低了他本應在法國上繳的企業所得稅。當這筆錢在瑞士到賬之後又被用於國際市場的投資，由此帶來的收入，因為有銀行保密制度，法國稅務機關毫不知情。這樣莫里斯先生只要不在稅單上申報他所獲得的紅利和利息，就輕而易舉地降低了自己所應上繳的所得稅。

如果莫里斯先生想使用他的隱匿賬戶上的這筆錢——這錢已經生出了錢，原來的1000萬歐元變成了1500萬歐元——，他有兩種選擇。他可以通過一張信用卡取出小額的錢，但是要拿回大筆的資金就要動些腦子了。最常用的伎倆被稱為「隆巴多信貸」。莫里斯先生通過這家瑞士銀行在法國的分行借一筆貸款，以日內瓦的資產作為抵押，錢仍然存在瑞士用於股票和債券的投資，同時也可以在法國消費，比如用來購買蔚藍海岸的一座別墅或購置一幅名畫。

總結報表：稅務機構損失了700萬歐元，而莫里斯先生靜悄悄地收回了1500萬歐元。

當一部分人正為自己「中產」的虛名含淚掙扎時，這個世界上真正的「巨賈們」正冒著天下之大不韙進行避稅。從倫敦到特拉華州，從香港到蘇黎世，離岸金融中心是金融資本主義產業鏈上的關鍵一環，全世界的巨富和財團都依賴它們而運作。

富人們究竟是如何利用避稅天堂進行避稅的？傳說中的避稅天堂又是何如運作的？避稅天堂是如何成為金融危機的罪魁禍首，而殃及民主制度的？

對於這些籠罩避稅天堂上的層層迷霧，《誰動了國家的乳酪——避稅天堂調查》的作者加布里埃爾·祖克曼（Gabriel

Zucman）以紮實詳細的數據全面、透徹地分析了這一金融界諱莫如深的問題，偷稅漏稅的秘密軌跡第一次得到如此清晰的揭示。祖克曼的經濟調查涵蓋了一個多世紀以來的數據和全世界各個國家。然而本書並未停留於揭露事實。作者提出了一個實用而合理的反對金融不透明的行動方案，一個具體而又詳細的計划去向那些蒸發的財富徵稅：實施商業制裁，建立世界級別的金融地籍名簿，對資產設置總稅收。本書主要圍繞以下三條軸線，提出了具體而又現實的行動綱領。

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首先，讓我們策劃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當務之急，也是本書提出的主要建議之一，就是創建一個囊括股票和債券擁有權人名簿的全球性金融賬戶註冊檔案。這是對21世紀的財富徵稅不可或缺的條件。

這是一個烏托邦式的理想嗎？這類型的名簿在瑞典已經存在；還有其他一些局部範圍的名簿，由一些私企比如盧森堡明訊銀行所執掌。我們的目的是整合它們，擴大其應用範圍，並把它們交給政府來管控。1791年法國大革命時期，制憲會議曾經創立過一個法國地籍簿來登記所有不動產並對其進行估價，以取消侵蝕舊王朝的特權——對貴族和教會免徵稅。如今我們需要建立的是世界性的金融產品持有者登記簿，來終結這種最後勢必將損害民主體制的不公正。

為了能夠使其發揮作用，這種金融產品持有者登記簿必須與國家間的信息自動化交流並道而馳。近幾十年來，法國銀行向稅務機關提供其客戶所獲收入的所有信息。這些數據必須預先填寫在納稅人的申報單上，從而使人無法通過法國銀行逃稅。接下來的緊要步驟就是把這個體系擴展到位於避稅天堂的那些銀行。雖然面對金融暗箱操作，僅僅有國際自動化信息交流是不夠的，但輔之以金融產品持有者名簿，就能築起防範財富巨頭們大規模逃稅的長堤。

如果不是因為避稅天堂想要維護給它們帶來繁榮的銀行保密制度，沒有什麼能阻擋這種行動。因而我所提出的行動綱領的第二個層次是政治方面的：只有受到制裁的威脅，避稅天堂才會屈服。本書不僅首次提出要建立國家之間的聯盟以致敵於敗境，而且揭示了強制執行懲罰的性質。

單單只有法國不足以成大事。無論效果如何，僅僅奢談透明，頒布新法令，或者有越來越多的官員呼籲，都不足以讓瑞士或新加坡屈服。唯一真正能指望的是國際政治博弈。值得慶幸的是，超級大國對避稅天堂是持根本的否定態度的：沒有任何國家和地區能與步調一致的美國以及歐盟大國相抗衡。這是場可以取得勝利的戰鬥，只要規劃得當，而且各國政府不怕拿出與它們所蒙受的損失相匹配的制裁措施。

本書中的數據演算顯示，法國、德國和義大利可以強制瑞士放棄銀行保密制度，只要它們共同對從瑞士聯邦進口的貨物徵收30%的關稅，這項稅收超過了瑞士銀行從逃稅中獲取的收入。對於一些依靠金融黑幕生存的小國（例如盧森堡），必須走得更遠，直至下達金融禁令，甚至把大公國驅趕出歐盟。避稅天堂縱然是金融巨人，整體上仍是經濟和政治侏儒，無論是瑞士還是巴哈馬群島和澤西島。它們無一不嚴重地依賴貿易。這是其弱點，應當從此處下手限制它們。

首先要說明的是世界貿易組織沒有任何理由反對我所提出的高稅率，正好相反。在理論構想上，這筆稅收相當於銀行保密制度使外國蒙受的損失。銀行保密制度無非是以補貼的隱形方式給離岸銀行提供掠奪鄰國政府的可能。以自由貿易的邏輯來看，這種盜竊行為是站不住腳的。按照世界貿易組織的規定，蒙受損失的國家可以對它們遭受的不公採取相應的報復措施。如果它們沒有這樣做，是因為迄今為止它們沒有任何方式計算避稅天堂給它們帶來的損失具體是多少。本書第一次以透明的方式計算出了銀行保密制度讓各國付出的代價，從而開闢合法懲治靠銀行隱瞞儲戶資產為生的國家的道路。避稅天堂是可以被戰勝的，這不靠關閉邊境，而是把稅務問題提到商業政策的中心。

這份行動綱領還有其經濟學上的影響。即使銀行保密制度不復存在，稅務不公正現象恐怕還是會持續下去，因為最富有的階層仍然擁有眾多合法和不合法的方法儘可能少繳稅，而跨國財團只會在不用繳稅的地方才顯示它們的盈利。避稅天堂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如何對資產徵稅。

解決辦法是建立一項面向巨額財產徵收的全球遞進稅。本書提出了這種解決方案的具體措施。如果各國政府放棄對財富徵稅，這是因為它們害怕其隱匿。這種風險是可以化解的。本書提議建立的全球金融產品持有者登記名簿是一個能與隱匿資產作戰的無可匹敵的武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提供了能夠在短期內建立名簿的技術上的可能性。一旦建立，根據名簿對資產徵稅就會給巨富們的逃稅行為畫上句號。隨著金融謎團的消失，國家將從避稅天堂奪回失去的主權，因而也就有能力應對社會不平等加劇這一現象。

方案的下一步是進行社會稅收制度的體制改革。現有體制已筋疲力盡，靠世界經合組織最近倡導的幾項老生常談的建議無法挽救它。21世紀的社會稅收必須向跨國財團的全球收益徵稅，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按它們在各個國家的收益分別徵稅，因為他們的賬目由強大的會計專家團隊主持。新的稅收在世界範圍內將會給歐洲大國和美國帶來比舊體制多30%的收入，因為那些舊體制稅務主要受益者諸如谷歌、蘋果和亞馬遜在其產品無比暢銷的同時，幾乎不付什麼稅或付得很少。

本書提出的行動綱領的這三方面形成一個整體。如果沒有威脅手段和懲罰措施，世界金融產品持有者登記名簿和銀行信息的自動化交換就將死於難產。如果沒有這些稽查手段，逃稅者就會把對財產的徵稅化為烏有。如果他們得逞，解開金融謎團的鬥志將會消弭，因為政府再也看不到估算財富和社會收益的必要。

避稅天堂的代價

我們可以看到，對避稅天堂的戰鬥需要動用特殊的資源。這場戰鬥會得不償失嗎？這個行動綱領當然會有其代價。有諸多國際約定必須重新協商，需要購置新的電腦來處理離岸銀行交換的數據。依賴銀行保密制度為生的一些小國可能採取報復手段——正是對這些國家應當採取最嚴厲的懲治。或許還會出現與較大的一些地方關係緊張的局面，諸如瑞士、中國香港和新加坡，它們不會對指控聽之任之。

上述這些代價應當與目前的局勢相比較來看。而目前國家的稅收損失是驚人地高。我們來權衡一下：過去的這五年，在愛爾蘭和塞普勒斯這兩個金融系統畸形膨脹的離岸中心，銀行倒閉了，上百萬居民陷入貧困之中；在美國，國會指證其全球最大的企業蘋果公司通過操縱其收益逃避了數十億的稅金；在法國，財政部長被迫辭職，因為他通過其隱秘賬戶二十年來一直在逃稅；在西班牙，執政黨的前財長被關進監獄，因為他通過瑞士的賬戶進行金融暗箱操作。避稅天堂位於金融危機、財政危機和民主危機的核心。我所提出的行動綱領是全方位的，那就是直面這種不負責任的局面。

為了將避稅天堂的總代價數據化，我進行了深入的經濟調查。為此我動用了所有資源，例如多國的國際投資、國際收支平衡表、銀行資產負債表及其表外的狀況、國家的財富與收入、跨國集團公司的賬目和瑞士金融機構的檔案。這些數據中的大部分之前從未被使用過，本書首次將諸多信息集結、分析和運用，目的在於：將金融暗箱操作的黑幕公諸於眾。

這些統計數據有著諸多的不完善之處，因而我的調查結果並非定論。我們對於世界金融業的衡量體系在某種程度上是嚴重不足的。但僅此不足以說明我們可以忽視而不去運用它。因為首先，儘管有其局限，現有的數據仍然對避稅天堂的業務投以一束不可取代的強光。尤其是如果我們對避稅的規模沒有量化的估算，就難以取得任何可見的進步。只有在評估的基礎之上，即使仍不完善，才能採取強制措施,在這場如洪流般的戰鬥中取得事實上的進展，而不受這些或那些機構的宣傳所影響。

事實上，與政府和銀行業界人士的言論相反，所有一切表明稅務作弊正大行其道。在世界範圍內，家庭8%的金融資產都在避稅天堂，這創了歷史記錄。對於歐盟而言，這個比例更高，接近12%。根據本書的計算，法國人離岸擁有3500億歐元的資產，其中一半在瑞士銀行。沒有銀行保密制度所允許的大規模逃稅，法國的公債不會像如今一樣佔國內生產總值的94%,而是回復到金融危機之前的70%。對隱匿的現有財富徵稅可以填補偷稅漏稅的缺口，從而使債務降低到這個水平。當然這無法解決法國的所有問題，但是卻能夠有效地鬆弛財政鐵鉗，使緊縮危機的矛頭指向槓桿的另一端。

金融的象徵權力

在觀察和行動綱領之外，本書旨在揭秘避稅天堂的所作所為。對大多數的評論人而言，在那裡進行的種種業務堪稱錯綜複雜。在如此機巧之下，公民們繳械投降，國家也無能為力，甚至專家們都束手無策。結論往往是：任何想將不法之徒繩之以法的行動都是不可能的。這就是金融的象徵權力，尤其往屆政府持續依靠空談而沒有實效的計劃，宣稱取得了輝煌的戰果，更給他們試圖揭開的謎團增加了神秘的色彩。

事實上，在本書接下來幾章的揭秘中，銀行家和會計師們的盤算顯得相當簡單。一個世紀以來他們幾乎使用相同的做法。當然有時也有一些玄妙的創新。也不應否認在避稅天堂的運作方面，有一些奧妙無人能懂。但正如本書所證實的那樣，我們擁有足夠的信息以行動起來抵制逃稅。

至於籠罩在避稅天堂上的層層迷霧，經濟學家們對此難辭其咎。很長時期以來學者們對這個主題缺乏應有的關注。學科內偏重純經濟理論的構築，而相對輕視應用經濟學方面的問題，導致這方面好奇心的欠缺。但是近十幾年來情況有所改觀，人們有理由期待在不遠的將來，這個領域能取得長足的進展。事實上，迄今為止在對避稅天堂的解讀上取得的進步——這些進步在許多方面是令人矚目的——都不應歸功於經濟學家，而要歸功於為數眾多的非政府組織以及充當前衛和先鋒的記者、政治家、歷史學家和社會學家們。

與以往種種方法不同，本書的理論方法意在補充而非掩蓋它們。我所採用的方法，其特點是首先以統計數據為依據。我對個體事件沒有興趣。如果說為了警示社會，或以醜聞嘩眾取寵，這樣做無可厚非甚至必不可少，但是對於採取行動收效甚微。如果不是通過數字，我們在這裡既看不到政治寡頭和非洲獨裁者，也看不到社會蠹蟲銀行家和城市財團。本書在尊重數據的歷史背景、特徵及其局限的前提下，專註於分析數據及其蘊涵。

（註：文中圖片均出自《誰動了國家的乳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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