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天才畫家互懟一輩子發現，最憎恨的才會最了解

在世界的想像里，世上常有兩種典型的天才。

前一種天才總是悠閑、雍容、有條不紊地生活。他每天伸出一隻白胖圓潤的手，握著一桿雕飾精細的羽毛筆，左手打著拍子，哼著一些如今得花半個月工資去劇院還聽不大懂的歌謠，字斟句酌寫下秀麗的文字和符號。

後一種天才總是疾風暴雨地生活。每天他鬍子不刮，穿著單衣奔走在窄街上，時不時和破自行車們擦肩而過、互相謾罵。

前一種天才年少得志，作畫時都有精緻準確的筆觸，草稿都畫得詩意優雅，陰影部分用整潔約束的筆調畫平行線。下筆從容，如劃秋水。完美圓潤典雅純正。

後一種天才大器晚成，作畫時筆觸急速而繚亂，時而憑感覺急速揮線，時而用無數的捲曲波紋來製造狂亂的效果。滿手黑炭，滿頭黑線。雄渾倜儻勇猛張狂。

聽上去很耳熟吧？在世上的各個領域，都存在著這樣兩個人。但他們之間，可能抱有怎樣的感情呢？

18世紀，英國最大的兩個畫家是：約書亞·雷諾茲與托馬斯·庚斯博羅。他們是典型的，對立的天才。

約書亞·雷諾茲

托馬斯·庚斯博羅

他們相差4歲，命運迥異。雷諾茲出身世家，學養豐厚，高朋滿座，17歲就有人為他的畫付錢。於是他可以四海閒遊：佛羅倫薩、博洛尼亞、威尼斯、巴黎，到33歲時他已經住到萊切斯特的一處大宅里，足夠陳列自己的畫作。41歲，他的每幅肖像畫已經能叫價100畿尼了——當時摺合100英鎊。他有助手，有學生，可以安心畫肖像的臉龐與手，不必親自畫全幅。45歲，他創立了英國國家畫院，然後眾望所歸地成為院長。46歲，他成了爵士。到61歲時，雷諾茲是英國宮廷首席畫家。

庚斯博羅19歲那年娶了瑪格麗特，恰好那是位皇親國戚，公爵家的千金，讓他終身衣食無憂，得以四處畫風景。但他從未離開英國本土。到34歲，他的畫在國家展覽會展出，英國人才知道他。到36歲，來找他的委託人幾乎不下於雷諾茲。但他活得隨心所欲，不愛接受約稿，更願意花時間琢磨大宗師凡·代克的畫。據說他有句話，「我要在門前放一尊大炮來嚇跑委託人！」

他倆關係不算好：有那麼幾年，庚斯博羅一度停步在皇家畫院，在雷諾茲眼皮底下展覽。他倆偶爾也打擂台，比如，著名的西登斯夫人畫像。那年雷諾茲59歲，他將西登斯夫人畫成一個女神：身居寶座，頭戴冠冕，長袍垂足，姿態雍容，莊嚴華貴，仰頭若有所思，全畫暖色調。這正是他從拉斐爾時代繼承下來的「宏偉風度」，義大利語所謂Grande maniera。這幅畫幾乎可以為隔海的法國新古典主義時代做標註。

《 西登斯夫人》，1783年，約書亞·雷諾茲，布面油畫，現藏漢庭頓圖書館，全畫暖色調，雷諾茲將西登斯夫人畫成一個女神：身居寶座，頭戴冠冕，長袍垂足，姿態雍容，莊嚴華貴。這正是他從拉斐爾時代繼承下來的「宏偉風度」

一年後，56歲的庚斯博羅也為西登斯夫人畫了一幅：姿態自然，衣著緊湊時髦，微笑，筆觸迅速，帶出鮮活明快的力量，連她那抹微笑都恬靜流動。以及，當然：庚斯博羅更樂意畫出冷色調來——因為雷諾茲一直強調，冷色調不能做主角嘛。

《西登斯夫人》，1785年，托馬斯·庚斯博羅，布面油畫，縱126 厘米，橫99.5 厘米，現藏倫敦國家美術館，全畫冷色調，畫中西登斯夫人姿態自然，衣著緊湊時髦，微笑，筆觸迅速，帶出鮮活明快的力量

真是一對冤家。

雷諾茲在生前便得享一切殊榮。他有一個俱樂部，王公貴族出沒其中。他自己學識淵博，在畫院的每次演講都被學生奉為圭臬。他畫的是王侯貴族，精雕細琢。後來英國大師透納曾說，他希望自己可以埋葬在雷諾茲身邊。而給雷諾茲當過4年學生的詹姆斯·諾斯科特說，「我完全了解他，了解他所有的錯誤，但我還是崇拜他。」

與此同時，庚斯博羅更像是一個放浪藝術家。他過世後世界才發現，他有百多幅領先了時代的風景畫沒人買——當然他不在乎這個。藝術史家羅森塔爾說他「史上技術最完整的畫家之一，與此同時，同時代最有實驗性的畫家」。他用筆如飛，喜歡自然，經常無視畫院規則，尤其無視雷諾茲的規則。英國後來的風景畫大宗師康斯特布爾說，看了庚斯博羅的畫，「我們眼中不知不覺就飽含淚水」。雖然庚斯博羅是同時代與雷諾茲並駕齊驅的肖像畫家，但他公開說：「說到肖像畫我就噁心，我更樂意找一些甜美的小鄉村，可以畫畫風景，享受自然。」他越到晚年，畫筆越簡，據說他只用過一個助手：他的侄女。

1770年，庚斯博羅被英王請去畫肖像：對長久在意這一特權的雷諾茲而言，這算一次威脅。此後庚斯博羅就宣布，他發現雷諾茲擅自改了他畫作的展示地，4年後，庚斯博羅把自己的畫撤回到倫敦的宅子。

看上去，像兩個老小孩鬥氣。然而，這只是他倆故事的鋪墊而已。

1788年7月，庚斯博羅61歲，癌症已重。他寫了一封信給雷諾茲，如是說：

「親愛的約書亞爵士……在垂死了六個月後，我寫了些怕你不會讀的東西……我最後拜託您，來到我這裡，看看我的畫，以及，給予我跟您談話的榮幸。我能真心真意地說，我一直佩服您，而且真誠地愛著您，約書亞·雷諾茲爵士。來自庚斯博羅。」

雷諾茲去了。一個月後，庚斯博羅過世。又兩年後，66歲的雷諾茲談起這次最終會面時，忽然動了感情。「如果在我們之間有過任何一點點的嫉妒，在我們最後彼此面對的真誠時刻里，也被忘懷了。」

理想一點，可以這麼說：雖然風格迥異，但大概只有雷諾茲最懂得庚斯博羅，也只有庚斯博羅最懂得雷諾茲。了解彼此的界限與天分，才最懂得另一個極端是怎樣的一個人。於是到最後，死亡陰影逼近時，他們不再倔強，與內心講了和——一如庚斯博羅說，「我一直佩服您，而且真誠地愛著您。」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