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牧夫:懷念岳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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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農曆丁酉二0一七年七月二十日,是先岳父老大人熊大明先生八十四歲誕辰,也是他駕鶴仙逝二十一天忌日。特意把我是日當晚泣淚撰寫的祭文及悼念文章發布出來,並為他特別請了《大悲心陀羅尼經》進行超度,是想以一個特別的方式給他過生日。
願他在去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早日與分開三十年的岳母鵲橋相聚!
祭 文
時維:
公元二O一七年歲次丁酉閏六月三十日凌晨零點十二分,驚悉岳父仙逝之噩耗,享年八十四歲。不孝婿張雁攜妻顯艷、兒恩愷,謹備香帛餚饌不腆之儀,致祭於先岳考熊公諱大明老大人之靈前而泣曰:
嗚呼!道水頓失,千里悲聲難挽流雲住;毛坪剛留,半夜哭音相隨野鶴飛。炎炎七月,秋色染淚眼而泣血;寂寂深夜,星光映麻衣而悲愴。悲泰山之傾頹,寒徹丘壑;恨中庭之椿萎,寸裂肝腸。冥冥之中難料凄風雨驟,瑟瑟之時怎聽高閣人颺。追念之情縷縷,垂哀之淚湯湯。秋來風起,撕心裂肺;天明星淡,欲哭無淚。思吾岳父,此去千古;痛念老丈,愧疚難當。
嗚呼岳父,駕鶴仙去,劬勞一世,艱苦倍嘗。幼年失恃,衾冷灶涼,寒來暑往,葛衣粗糧。從小當家,弱肩擔日月;半百喪妻,涕淚濕襟裳。志存高遠,夢圓梓桑;勤事麻桑,事事爭強。博覽經史傳略,賦性聰慧;師法哲賢警訓,行品端莊。鯤鵬不終北冥,士子孰隱澧陽。居寒門兮懷鴻鵠志,仰列祖兮秉仁孝章。一生躬耕於隴畝,戴月披星,運糧送棉,歲歲貢獻國家社邦;曾經拔擢於村務,殫精竭慮,身體力行,時時樹立幹部榜樣。有典有則,肯構肯堂,方圓百里,聲名遠揚。
嗚呼岳父,縮衣節食,迎娶名門賢德;勞心役形,墾開野嶺蠻荒。倉廩實兮六畜旺,家道興兮四鄰幫。克己錙銖必較,粗茶淡飯以自足;待人肝膽不計,幫孤濟困以傾囊。是非分明、光明磊落,閭里咸稱方正;有情有義、知恩圖報,戚朋皆曰賢良。為人守信誠奉,抑強扶弱;處世不分貴賤,何論親朋?!
嗚呼岳父,養兒育女,道不盡這幾多千辛萬苦;手心手背,更難得皆視為自己肉長。千秋過時,子孫滿堂;百事轉眼,皆成過往。往日道別,人仍舊在;爾今一別,永無敘常。萬語千言,惟有恩情千千重;紙短話長,點點滴滴刻心上。岳父在時,問暖噓寒;岳父去後,無人問涼。岳父在時,隨來家往;岳父去後,天遠路長。猶記岳父在日,手機時時響耳邊,耳邊話來聲隨,語重心長;岳父去後,陰陽相隔在眼前,眼前音容宛在,人在何方?!
嗚呼岳父,藏善為懷,一生忠厚慈祥;寬人為戒,半世孤獨無伴。視愚婿如同己出,揣外孫等於心肝。期頤鶴算籌添,長享天倫之樂,誰料昊天不弔,一病竟入膏肓。華佗嗟嘆,扁鵲無方;仙班列位,駕鶴翱翔。音訊杳杳,庭訓茫茫;呼天搶地,淚涌大江。
嗚呼岳父!痛悲尊意嘗違,未效扇枕溫湯。不孝之罪,深如大海;罔極之德,永世難忘。茲以輀車就道,聊獻絮酒三觴,岳父有知,來格來嘗。返璞歸真,籍入仙鄉。岳父有靈,佑啟後人,俾知俾昌!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懷念岳父
原野牧夫
晴了那麼多天,果真湘西北的天上就要下雨了。雨點就像我悲泣的淚水一樣掛在老天爺突然垂下來的睫毛上,剛入秋的風一吹,就傷心落下一地,打濕在了嗚咽的道河北邊山崗那一方墓地的新土上。這,就是岳父的新墳,也是他剛剛入土安睡的地方。
他從那張睡了幾十年的大木床,才幾天時間就讓親人送到了這裡,讓那一層黃生生的土把他隔在陰陽兩極的世界裡。我默默長跪在岳父的墳前,想跟他做最後的告白,但萬語千言都無用,所有的話都哽咽在喉嚨上,再也不是上次回家陪他過春節那樣,面對面坐在火塘邊烤火,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而且,再也不會他眯縫著眼睛望著我,我瞅著他兩鬢白髮邊說笑著,一邊心裡頭隱藏著一種心酸。這裡,他再也看不到我了,也聽不到我一遍遍輕輕呼喚他的聲音。我這才意識到,他,永遠離開了我。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那是三十一年前的早春。那時湘西北的風吹在臉上有一種刺骨的冷。當時我從大西北返回湖南老家途中,經武漢乘坐八個多小時火車,再坐近百公里路的長途客車,輾轉來到澧州道河鄉一個叫毛坪的小山村。我穿過一片金黃的油菜花地突然間站在他面前,對他而言,我是個跟他毫不相干的異鄉人。那時的我,還是一個剛滿十九歲的小夥子,只因熱愛文學想寫一首荒原的詩,借得幾十塊路費而千里迢迢跑到大西北去流浪,這裡不過順道來看望一位普通筆友。記得我穿的一件乳白色風衣和一雙白色球鞋,肩上背著一大袋子書。他用極是和善的目光上下打量我一番,大概也猜出八九分,我是慕名從遠地過來想見見他的女兒。女兒的文章發表後,曾收到三千多封讀者來信,但我是唯一前來探望她的。或許這也是上天註定的一種緣分,但他壓根不會想到我在幾年後,居然會成為他的女婿,從毫無血緣關係的一個人,轉身就成了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的親人。
岳父生有五個孩子。與我以文相識而後由筆友發展成為夫妻的是他家排行老四的女兒。而我那時還不知道她姓甚,也不知道她真實的名字。只是清楚地記得我從學校常年訂閱的《中國青年》雜誌上看到她發表的文章《今年我十七歲,但是……》,作者署名雄曉。我和她最初就是從這篇文章開始書信交往,後來在給她的上百封信中,一直我稱她叫曉。記得那天已是臨近黃昏的下午,我被一群放學回家的當地小學學生帶到她家,我把手裡揣著的曉給我寫信的信封遞過去,一邊用不太標準帶湘南地方口音的普通話自我做了一番介紹,聽我介紹的卻不是曉,而是她的父親——後來竟然成為我岳父的筆友曉的父親。
背對青山,面朝綠水
一眼看去,他五十開外年紀,個頭不高,卻渾身上下透出來一股湘西北土地上農民的精明強悍,目光嚴厲卻明顯帶著一種慈祥和親近。記得他把我隨身背的裝滿了書的沉重重的行李包接過去,什麼也沒說,只問了一句:「伢兒,你大老遠過來,肯定還沒吃飯吧?」然後,直接把我的行李一提提到女兒的房間,又大聲吩咐另一個女兒去外面叫曉趕緊回家,並且特地叮囑道:「告訴她,家裡來客人了。」看我塵土滿面的樣子,他首先去親自挑了一擔水來,催著曉的母親替我燒了一大鍋熱水,讓我洗了澡,再換上乾淨衣服。這時天色已晚,他點燃一盞煤油燈,馬上吩咐曉的母親開始做飯,而他自己貓身下去,一直在灶堂前拚命添柴燒火。等曉從外面回來,她母親已做好滿滿一桌菜,曉的奶奶,大姐,三姐,以及大姐的女兒敏,這一大家子全部圍坐下來。並且曉的父親把我特地安排坐在上首最尊貴的位置,讓曉陪坐在我右邊凳子上,他們以湘西北鄉下最隆重的待客方式接待了我這個遠方的不速之客。
我在曉的家裡整整呆了一個星期。雖然還是早春三月,但曉的父親卻早就開始忙春耕生產。曉也幫著父親去拉做田埂的木耙。還記得她站在屋門前的田埂上,一邊拉邊朝我遠遠望下一眼。我陪著曉的奶奶坐在堂屋門前,跟老奶奶聊著家常,又向曉的三姐了解她看書寫作的情況。那時曉才十八歲不到,或許有些怕生疏的外地人,幾次坐下來陪我的時候,都是拉著她表姐和村裡一個非常要好的叫吳冬英的女孩,一看就知道這是她的兩個小閨蜜,左右兩邊挨著她陪坐在我面前。她很少跟我說寫作,只跟她們說著另一位山東筆友最近來信叫她去那邊求學深造的事情。隱隱約約中我聽出來,那是跟我更親近於她的筆友,從她的話音里可以聽出來,那位筆友有更深層的意思跟她在交往。而且,我決定告別那天晚上,曉的父親也問我,知不知道山東慶雲?幸虧當時我並沒有想過要跟曉有超出筆友以外的感情,僅僅是想繞道順便來看看她。
接連下了兩天雨,走的那天,天陰陰的,冰冷冰冷的風吹落在臉上。曉的父親怕下雨我走在路上淋著,一再叫我還住幾天,等天晴好了再走。只是我已打定要走,他也不再強留,然後搶先把行李朝背上一抗,執意要送我走過村背後那段泥濘的路。那時去曉的村莊還沒有公路,曉的父親想要帶我走一條近路出村。一路上,他也怎麼說話,只是深一腳,淺一腳朝前面走,時不時叫我小心,不要滑倒了。有時路不太好走,他一手緊抓住肩上的行李,生怕那滿袋子的書掉落下來,一手伸過來要牽著我的手,大跨幾步走過去。他送我連續翻過兩座小山頭,很快就是平坦的河堤,只要沿著堤壩走,走五六里路到大雁場小鎮就可以搭乘公共汽車去縣城。我從未走過這樣的泥路,一個趔趄又一個趔趄,好幾次差些就摔倒在泥灘里,幸虧曉的父親及時用手抓住了我。但看他滿頭大汗,兩腳都是泥巴,我堅決不讓他再送,他這才停往腳,然後緩緩把行李擱在了我肩上。當我轉身朝他看的一剎那,我竟然發現他的眼晴微帶潮濕,從他的目光里看出來,他甚至對我有一種父親般的擔憂和牽掛。我跟他道別後,不敢再回頭多看,直到快走到轉彎時,忍不住迴轉身去朝他停腳目送我的高處望過去,那裡竟然還一動不動站著一個人,遠遠地,就像一棵樹守望在那兒。我知道那是曉的父親,似乎他一直也想目送我轉過這道河彎才返身回家。
打那之後,我差不多有四年多時間沒有跟曉有太多書信來往。因為我總以為她去了山東大學讀書——她山東筆友的母親在這所學校做教授。從曉的表姐說的一句話里,我明顯感覺出曉已把山東筆友剛當作未來男友在交往。我不想影響他們的關係發展,也希望那位筆友的母親能幫助曉圓一個大學深造的夢想。直到這年秋天,我工作所在的一家報社在湘西北重鎮常德建記者站,我是被派往那裡打頭陣的籌建人。等工作有了頭緒,我突然想去曉鄉下的家裡去看看她父親,同時也了解一下她的近況。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當年曉並沒有去成山東。只因山東筆友剛的母親堅決反對他到湖南來探望她,更不想讓兒子將來娶一個天遠地遠的鄉下女孩。
岳父和他的孫女熊敏
或許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這次我雖然想的是去看望曉的父親,但卻在家意外地再次見到了曉。也就是從這次開始,我把近幾年的情況和今後的想法與曉做了促膝長談,我們又恢復了書信交往。在常德記者站工作幾個月時間,我從書信中得知她並不喜歡現在的男朋友德。雖然他家在城市,家境很不錯,而且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廠子里上班做技術工作,但天性很高的曉並不希望跟他再朝前發展,正因為這樣,好幾次求婚都遭到曉的拒絕。更重要的是,曉的父親也不是太贊同女兒嫁給一個沒有半點文學興趣的未來女婿。
而我明顯感覺到曉的心底里還沒有放下自己的初戀,也就是幾年前說好要接曉去讀書的那位山東筆友剛。曉坦誠告訴我,是因為他母親絕對不同意他們再走下去,硬逼著他娶了市委書記的女兒,讓剛徹底死了那份心。其實我也早就經歷了同樣的痛苦,我跟初戀的高中同學莉的交往,也是因對方父母堅決反對,讓她最後跟我寫了一封信,便杳無音信了。相同的遭遇讓我們有了對人生更深刻的體驗,我只是不敢確定曉對我的真實想法。思索再三,我決定再次去她家看她。
我第三次來到她家,又見到了曉的父親。這次我看他明顯老了,背也似乎彎了一些,兩鬢早就開始斑白。這短短几年時間,他先是為曉那年邁的奶奶送了終,又遭受了中年喪妻之痛。那次只有曉和她父親在家,記得我們坐在火塘邊烤火時,曉的父親幾乎一言不發。只靜靜地聽我和曉說話。這些年她雖然沒去成山東大學讀書,卻一直都沒放棄寫作,先後在十幾家著名刊物上發表作品,還經常獲得省里一些徵文比賽大獎。經過三天時間的交談,曉同意隨我去常德,應聘進記者站工作。這次,曉的父親親自又送我們到村口,從他的默默無語中我明顯感覺出他的孤獨,也感覺到他對我的幾分期望。待我以男朋友的身份再次隨曉去鄉下看望她的父親,聽我第一次叫他一聲「爸」時,我明顯看到一絲笑容,從他臉上飄了出去,一直懸掛在滿是皺紋的眼角上。
是年年底,我決定帶曉回老家見我父母。在此之前,我隨曉也去看望了岳父,同時徵求他的意見。我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我老家是在湘南山區一個極是偏僻而又貧窮的古老小村,家裡十一口人,上有八十多歲的祖父母,下有十幾歲尚在讀書的弟妹,經濟條件很差,而我又剛剛參加工作不久,手裡沒有半點積攢,而家裡幾個弟弟妹妹都還在上學,根本就拿不出錢替我們將來舉辦婚禮。看岳父沉默了片刻,生怕他會提出反對不讓我們繼續交往,但他卻是毫不猶豫地說:「伢兒,辦不辦婚禮也沒有什麼,只是你們兩個往後要好好地、好好地把日子過好。」岳父邊說邊朝我望著,那目光充滿著信賴和期許。
這個春節曉是在我們老家過的。但沒想到這個春節一過,報社就決定撤銷常德記者站,所有人馬都面臨失業而自謀生路。我和曉不敢把情況告訴給雙方父母,只好帶著手裡僅有的一點錢,連夜南下去廣東尋找出路。報社原在廣州設有記者站,我們在舉目無親、投足無門的情況下,試著打聽到了他們辦公所在地的省社科院,正好他們這邊也收到了報社停辦並撤銷記者站的通知,大多數記者都早就另謀職業。偌大的辦公室也是空蕩蕩的,到處都是凌亂不堪。
接待我們的站長是一位穿戴時髦的知性女人,廣州本地人,看上去比我們大四五歲。聽到我們工作無著的情況她對我們充滿幾分同情。在她的熱心幫助下,曉很快就找到了工作,是曾經跟報社有過廣告合作的太陽神集團。我因為沒有身份證暫時無法安排,只好在曉上班附近的一個小旅館先住下來。本打算先讓曉安心下來,我馬上回老家補辦身份證再找工作。偏偏這個時候曉發現自己像是懷孕了!後來嘔吐反應越來越強烈,直到無法正常上班,我們想跟公司請假,但她還是試用期集團人事部經理對曉說:「這種情況你不必請假,直接辭職就好。建議你們先回老家。」得知我們身無分文,讓財務部結算了十天的工資做路費。
正是初夏,剛剛邁進改革開放的廣東到處都在搞城市建設,到處都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到處都是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初來乍到我們本來可以在這充滿生機的羊城紮下根來,彷彿也看到了一些希望,轉眼卻失去了人生的方向。在毫無辦法的情況下,我們惟有掉頭北上,先暫且返回湘南老家。
曉看到我一片真心待她,沒有把這些寫信告訴她父親和家人。只讓他們馬上打好辦結婚登記的證明寄到我的老家。總以為岳父不會同意我們就這樣匆忙結婚,沒想到才回到老家不到兩個星期,就收到了他讓三姐寄來的證明。我們滿懷希望領到結婚證後,曉隨我在老家所在的高嶺山上祖屋暫且安頓下來。
外公看笑兒的女友安麗娜給他送的瑞士香檳
我們商量待孩子生下來後,我再下廣東去謀求出路。偏偏就在孩子快出生前的一個月,我祖父突然生病去世。一場喪事辦下來,家裡把第二年吃的口糧都賣掉了,就連養著要給曉馬上生孩子做月子吃的幾隻雞,也被殺掉弔祭用了。雖然我一再安慰曉,但心裡也對未來突然充滿了幾多迷茫。而且,看她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來,卻連頓飽飯都吃不上,有時吃進去一點東西也馬上會嘔吐出來。作為丈夫我極是心疼,又茫然無措。慚愧不已的同時,更是著急的不行,孩子馬上就要出生,還不知道嬰兒穿的衣服在哪裡?做月子要吃的東西用什麼去買?曉對這樣的處境逐漸也失去了信心。但她不想讓她父親及家人知道,偷偷便寫了幾封信給山東的初戀男友。但很久都沒有半點音訊,萬般無奈之下她只有寫信給幾個姐姐求助。
沒多久,便收到二姐寄來的一大包自家孩子穿過卻漿洗的乾乾淨淨的衣服。幾個月到一歲的全部都有,同時還收到用做我們路費的300元匯款單,信上說叫曉在孩子生下滿月後,馬上回娘家。過了些日子,又收到三姐的來信,讓我們回去後先在娘家住下來。字裡行間滿滿都是親人的關心,讓我們感受到了一種人世間的溫暖。
兒子滿月已經是第二年春天,我們抱著他跟剛剛失去了老伴的祖母告別,然後在父母目送下出了門。經過兩天一夜的長途顛簸和輾轉,終於抵達湘西北澧州那個小縣城。先是到二姐家落腳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早又去津市羊湖口,在大姐家住了兩個晚上。這次見到岳父是第四天,岳母去世後他一直是跟三姐在一起生活。或許他早就得知我們這天要回去,迎著狂風驟雨我們沿著道河河堤走了兩個多小時,翻過幾座小山遠遠就看到岳父站在屋後不遠的池塘邊,仰頭朝著我們越走越近的方向張望。
待走到跟前,岳父看到我們回來尤其是掀開襁褓看到還沉迷在睡夢裡未醒的外孫,聽我說給他取的小名叫笑笑,他滿臉都是激動和充滿發自內心的愛的笑容。
那段時間過的非常快,一眨眼就三個月過去了。我想我們這一家三口,長期住在這裡終究不是辦法。但看到曉不太擅長帶孩子,她幾乎還沒有做好準備要當一個母親,看到笑兒胳膊像蔥一樣那麼嫩,小手小腳的,生怕一不小心碰傷了他。還好我生來做事比她細心,於是每天起床笑兒穿衣和晚上洗澡,她都是坐在一旁看著我不急不慌去做。好在後來三姐幫忙,我才稍稍輕鬆了一些。只是看到岳父一天比一天臉上多了一些憂鬱,我心裡也一天比一天沉重起來。
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去睡了。火塘邊只剩下我和岳父。他起身把灶屋到堂屋那扇門關上後,回到原來座位上,添了一把柴火,才輕聲問道:「伢兒,這下你是做父親的人了。接下來,到底作何打算呢?」當時我也想不到別的出路,在澧州縣城和津市找工作肯定比登天還難,出遠門去廣東笑兒又還太小,我放不下心走。想了想,我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給他,我想自己有畫畫的特長,當年我去大西北我就靠給人畫肖像撐過來,這裡手裡也沒本錢去做生意,只有去買些畫紙畫筆,暫且先到縣城街邊擺畫攤,試一試。岳父竟然也贊同我的想法,他本是要給我去長沙買畫畫用具的路費,但我怎麼也不肯要他的。後來是曉從她三姐手裡借了幾十塊錢給我,第三天我就動了身。
準確地說,那是我一生最難忘的一段日子,當時大學生畢業都沒有工作分配,城裡很多人也是失業後根本找不到任何工作,我們寄人籬下又身無半文。先只好是獨自一人去津市,在街邊擺起一個小畫攤,靠給人畫肖像謀求生存。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因為當地風俗老人去世後都希望留個遺像,照相館洗的照片容易脫色,而我畫的炭精肖像不會變色也不會脫色,接連畫了好多老人像,每張五元十塊不等,很快手裡就有了幾十塊錢。我便決定租下津市城郊一位姓黃的木匠家的房子,然後馬上回毛坪去接曉和笑兒,就這樣,一無所有的一家三口,總算第一次有了遮風擋雨的家。
這次岳父親自又送我們到池塘邊,滿是憂慮地望著我們。雖沒責備我半句,但從他沉默的神情可以看出來仍然很替我們這三口小家擔心。臨走前我對他說:「老爸您別太擔心我們,只是這裡笑兒還小,我先在津市畫畫熬過這一年,等他滿周歲後,我就去海南。相信我一定會讓我們這一家三口過上好日子的!再苦,也是這一年。」岳父對我的話深信不疑,也從不因為我一時困難就用歧視的冷眼去對我,一直都是相信我,不會辜負他的期望。與他道別後,曉提著包包走前面,我抱著笑兒走後面,上了那山坡,我迴轉身望過去,他還站在那裡,如同一尊雕像永遠刻在了我的腦子裡頭。
今天,我在岳父剛下葬的墳前長跪不起。極是傷心的我雖然淚水哭干,卻按捺不住胸口一陣又一陣有如刀絞一般的疼痛。三十年白手成家的情景在眼前也一一浮現出來,猶如放電影一樣,一幕又一幕,每一幕都有岳父的身影在顫動。
晚年孤獨的岳父
最難忘的還是在津市街頭擺畫攤那一年,還記得我們一家三口租住在津市羊湖口黃木匠家二樓兩房一廳的房子,那是我跟曉第一次真正成家的地方。有一次連續下七天七夜大暴雨,我無法上街擺攤,手裡沒有錢買菜。只因笑兒在大姐家被她抱著玩不小心被開水燙傷,我起早貪黑畫畫積攢下來一點點錢全部用來給他治療燙傷,待笑兒的傷稍微好起來,手頭已經不剩分文。這裡突然沒有了半點經濟來源,每天只好就靠每餐吃一碗蘿蔔湯,好不容易熬過去。雨過天晴後的第三天,岳父竟然挑著一蛇皮袋袋米和一隻雞來看我們,他把東西從肩上放下來,我朝他腳上看全是泥巴,連褲腿上都沾滿了。他額頭臉上全是汗,也顧不得去擦一下,更來不及先坐下來歇息一下,彎下腰去,從米裡面掏出來十幾個雞蛋,一個一個擱在我面前的盆子里,對我說:「伢兒你生下來不吃葷,就給你送幾個雞蛋補補。」回想起來,連我父親都從未這樣疼愛過我,而我的岳父卻像是對自己的兒子一樣,把他的父愛給了我。
待笑兒滿周歲後,我帶著曉給我的180元路費踏上南下的路,直接到了孤懸海外的島上。從身上只剩下五毛錢開始打拚,不到半年,就在這個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創辦了自己第一家公司。然後馬上決定買火車票,奔回岳父家去跟曉和笑笑母子團聚。那次我趕到毛坪已是後半夜,岳父聽到我回來喊開門,趕緊披衣下床,點燃一盞煤油燈,顫顫巍巍從裡面屋裡出來。聽了我說起白手起家創業前前後後的經過,岳父連連點頭,眼角皺紋上都是笑。又聽到我說公司剛創辦業務還沒有展開,許多事情也都等著我去忙,他不但不留我多住些日子,更是恨不得催著我馬上就返回海口去,說千萬不要誤了大事。這次回來在家只呆了一天,我們就抱著笑兒開始起程,又是岳父幫我們提著行李一路送行。
打這次之後,我們這一家三口,二十多年就一直在海南島生活。一直都想著把岳父接到身邊來過些日子,想讓他嘗嘗我親手燒的菜和煲的湯,也想讓他看看我們現在寬敞舒適的家,更想親自陪他去看看從未見過的大海,陪他漫步海灘,一邊看夕陽下那雪白的浪花,一邊聽聽那海浪聲聲。但一直都沒有實現,因為岳父極是容易暈車,家人看他不能坐車,不同意他出遠門而未成行。
令我內疚的是,得知岳父病重後,我竟然沒有馬上趕回來,像兒子一樣在他的病榻前盡我應盡的一份孝心。好幾次在電話里聽他說話聲音,仍如往常一樣洪亮,我怎麼也不會相信他會走的那麼急,那麼快。去年我在新疆也是這個時候,突然聽說他病倒在床,聽說他已經有二十多天沒吃東西,每天就靠喝營養快線維持生命,我放下公司的項目和所有的業務急急忙忙連夜坐飛機趕回來。那天我切好從新疆帶來的哈密瓜,讓他嘗了兩小塊,再把新疆葡萄洗好,也讓他吃了一點。他連說好吃,卻不再吃,仍然哼著疼躺下去,毫無氣力地躺在那裡。後來一直守在他床前,我便像拉家常一樣跟他說話,一句又一句,都是勸他道:「老爸,您一定要打起精神來。您這不是病,而是沒吃東西,體力支撐不住自己。所以,您要努力去想東西吃,只有能吃東西,您才會很快恢復身體。」其實,我早就知道他患的是淋巴癌,醫院早就下了診斷書,只是大家都不給他透露一星半點。也不知道是上天吝惜我對岳父生命延續的渴望和祈禱,還是不想從我身邊奪走他給我的父愛,奇蹟竟然發生在我眼前,第二天早上岳父醒來就叫喊肚子餓,要吃東西。大姐夫馬上上街去給他買了四個包子和一大碗牛肉米粉,他坐起來居然全部吃的精光。而我也稍稍放心下來,相信他一定可以逃過眼下生死一劫。本想在跟前好好陪陪他,只因從我父親電話里突然得知老家我的一位堂叔,在他八十八歲高齡的母親仙逝後沒幾天,也猝然去世的噩耗消息,我想回去一趟,但又不敢跟岳父說,便有些坐立不安。他很快看出來,便問了我,我只好如實說了,他竟然馬上催我趕緊回去,這樣我又連忙趕車回了郴州老家。待辦完堂祖母堂叔母子兩場喪事,我打電話給岳父,得知他可以吃東西而且可以下樓上街了,我也便匆匆趕回海口,去處理公司里大大小小的事情。
總以為這次岳父也會是跟去年一樣挺過來,哪裡會想到,這次我連夜坐飛機趕回來,再也不能面對面看他說話了。還記得有好些年我因為工作強度太大身體被累垮,稍微不注意就會生病,尤其春日花開時節就會引發過敏性支氣管炎,冬天又特別怕冷,一碰到冷寒也會引發舊病,稍微不小心就會白天夜裡無休止咳嗽,一咳就是兩三個月,病癒後已經是弱不禁風。就這樣,整整有八九年過春節都沒回老家。後來經多方求醫治療得以治癒,再通過鍛煉身體逐漸恢復。那年秋天芒花正開時我回去看岳父,他得知消息後爬上屋後那座小山,直到山背後的路口,遠遠站在那裡迎接我。
看我一步步走近,遠遠就用他平日里那慣常的極是宏亮的聲音喊叫著我,我趕緊停下腳步連聲叫「老爸」,問道:「這些年,您可還好?」然後朝他全身上下看,才幾年沒見,岳父明顯蒼老了好多,人瘦了,頭髮也一根根全部都白了起來。他精神看上去倒也不錯,連聲說:「我還好,一切都很好!就只想看到你,回家來!」說著,他似乎退後兩步去,而我明明看清楚他眼裡笑出了許多淚水,久別多年儼然把我當自己親生兒子一樣,用他最是親切的關懷目光,一點一點暖遍了我的全身。
而這次風塵僕僕趕回來,當我在屋後不遠池塘邊下了車,再也看不到岳父的身影,遠遠只聽到那繞樑多日的哀樂,我的身心就跟撕裂一般。當我踏著那滿地的鞭炮紙屑,就像踩著自己碎裂一地的心,雙腿很快如陷入泥淖一樣,深一腳、淺一腳,朝著他的靈堂走去。
岳父駕鶴仙逝
當我跪在他的靈前,叩響三個頭,我的悲傷和哀痛已經無法用這些文字來描述,只知道這世上,長大後唯一真正給過我父愛的人,離開了我。待我一張接一張替他焚燒了幾疊紙錢,再點燃三柱香,顫抖著插入香爐,我眼前突然一片昏黑,差些一頭栽倒在地。
當曉把我從地上扶起來,叫我到旁邊房間先歇會兒,我雙腳竟然半步也不想移動。我沒法再抑制住自己心內的悲傷,就近扶著一把椅子坐下來,大聲嚎哭起來。但任憑我怎麼悲傷不已,怎麼心痛萬分,怎麼撕心裂肺哭喊,我的岳父已經聽不到了。
昨天晚上,已經是他最後一夜,停留在他生活了一輩子的堂屋裡。整整一夜,我寸步不離守在他靈前。屋外黑壓壓坐滿了人,左鄰右舍都過來聽打書,屋內我一邊給他焚香燒紙,一邊跪在那裡,跟他爺倆敘舊說話。直到後半夜,我突然頭暈天轉地,兩耳嗡嗡亂鳴,才不得不到裡面房間躺了一小會兒。
待我再次回到靈堂,岳父的水晶棺已經被人打開,很快就要移放進木棺里。我突然全身瑟瑟發抖,移動腳步靠近去,抬眼望去,岳父雙目緊閉,穿戴整齊,靜靜地躺在那裡。我清楚地知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看他。
爾後,所有的孝子孝孫,在他靈前跪下來,哀聲一片。久久我都難以止住自己的悲泣。眾人退去後,我一直跪在他靈前為他焚香燒錢紙。直到天微微亮時,我怕等會從這裡出發,就再沒有機會跟他說話,便搬來一把椅子在他遺像前坐下來,如同去年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守歲時,跟他面對面聊天說話一樣,心裡說道:「老爸!您要去天堂了,您一路走好!下輩子,我一定要做您親生的兒子!」
但岳父再也聽不見了。他戀戀不捨離開了人間,去了遙遙的天國。
2017.8.24 深夜泣淚寫於澧州
作者?簡介
原野牧夫原名張雁,字祖豪,號明清,湖南郴州人。21世紀漢詩文化復興·新漢詩運動倡導發起人,新漢詩理論奠基人、世界新漢詩聯盟創始人、新漢詩重要代表詩人。臨屏詩作《愛情和麥子一起成熟》作為名家名作曾被選入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大學教材《文學欣賞》 及大學語文教程,被美國文學院選為2014年IBDP中文A文學課程考試試題並編選入世界範圍內教科書,連同《七月流火》被選入中學語文教輔書《中學生作文指導》及語文教師工具書、國學研究等。
詩坊相冊
《笑兒和他的外公 · 牧夫相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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