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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將其文與楚騷並論,將其書與《蘭亭》並提,蘇軾的書法美學

書法是中國最深邃的藝術,眾人皆苦求其真諦,然得之者百不足一二。究其根源,還在於對於中國書法的理解和探求。求之欲深,反而得之欲少,這是方法問題。譬如學二王、顏、柳、歐、趙、蘇、黃、米、蔡等,即使可以亂真,亦是表面功夫也。書法的最高境界是在技法的基礎之上,自然書寫,所謂書為心畫也。而氣韻格調、書卷意味言不能盡意也。今天我們研究蘇軾的書法審美,或可得到啟示。

明代董其昌在他的《畫禪室隨筆》中談書法的時代風格時說:「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成為後世評價不同時期書法風格的濫殤。清人梁巘繼其後在其《評書帖》中以「晉尚韻, 唐尚法, 宋尚意,元明尚態。」對以上各個歷史時期的書法風貌和審美追求做了簡潔明了的概括。自此以後, 書法界大都認同並沿襲了這種說法。如果我們認真看蘇軾的書法軌跡,看蘇軾的文藝思想,甚至我們看後人對宋代書法的評價,都會看出,對蘇軾如果簡單的評為「尚意」,是偏頗的,甚至是模糊的、機械的、不科學的。

縱觀蘇軾的一生,在各方面都可以說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蘇軾的文學成就、哲學思想、書法理論和書法實踐,對當時及後世都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在蘇軾書法美學思想中,包含了非常多的成分。但是人們認為他是「尚意」的觀點,則主要來自於他在論書詩《石蒼舒醉墨堂》中所指出的:「吾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那麼,什麼是「意」,蘇軾所說之「意」,是否是宋人和後人所認為的意?

「意」,在中國傳統藝術美學中是一個含義非常豐富的語詞。何謂「意」,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意,志也,從心,察言而知意也。」 可見意最初為人之心志。王羲之曾云:「須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得其妙者,事事皆然。」蕭衍在《梁武帝評書》中評價鍾繇說:「鍾司徒書字有十二種,意外巧妙,絕倫多奇。」南朝鐘嶸在《詩品》中說:「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唐張懷瓘亦云:「然草與真有異,真則字終意即終,草則行盡勢未盡。文則數言乃成其意,書則一字已見其心,可謂簡易之道。夫翰墨及文章之至妙者,皆有深意,已見其志。」可見到唐代,「意」在藝術理論用法上,仍然指人的心志、心意、思想。到了宋代,「意」的意味明顯增強,歐陽修曾云:「蕭條淡泊,此難畫之意,畫者得之,覽者未必識也。故飛走遲速,意淺之物易見,而閑和嚴靜,趣遠之心難形。」這裡的「意」已明顯超出了前人的表現空間,增加了較多的審美範疇。黃山谷跋張芝帖雲「伯英小紙,意氣極類章書,精神照人,此翰墨絕無侶者。」亦是較多的傳遞出不同於前人的信息。姜夔在《白石道人詩說》里論述的較為明白:「詩有四種高妙,一曰理高妙,二曰意高妙,三曰想高妙,四曰自然高妙。礙而實通,曰理高妙。出事意外,曰意高妙。寫出幽微,如清潭見底,曰想高妙。非奇非怪,剝落文采,知其妙而不知其所以妙,曰自然高妙。」「宋尚意」這個「意」,已不簡單的表述為思想心志,應該包含著較多的審美意味在裡面。其實宋人表達之「意」,是除了心志心意之外還包含了一些審美的東西在裡面的。李佐賢《書畫鑒影》中,記載有明代書法家祝允明有關藝術之「意」的一段妙論:「繪事不難於寫形而難於得意,得其意而點出之,則萬物之理,挽於尺素間矣,不甚難哉!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盪如,不可形容也。」

祝允明這段話雖然主要是針對畫之「意」來說的,但由於中國傳統書畫一體同源,因而此處之「意」,對於書法藝術同樣有效。在這裡,祝允明賦予了繪畫之意以非同尋常的內涵:「意」首先與「形」相區別,繪事不難於寫形而難於得「意」,但「意」不僅是與形相對的「神」。其次,「意」也不僅是畫家的情緒意念。祝允明顯然反對那種將畫意內涵僅僅規定為畫家主觀意緒的觀點,批駁了「草木無情,豈有意耶」一類詰難。在祝允明看來,畫之意首先是一種顯現「萬物之理」的「生意」。他勸導把畫意局限於物之神趣或自我之情意的人們放遠眼光,大其心胸,縱覽天地萬物,在感受宇宙造化之妙的同時,領悟天地萬物間的生生之意,從而將這一浩然之意點寫而出。「意」作「生意」解,我們還可以從清人布顏圖的這段話得到佐證:「意之為用大矣哉!非獨繪事然也,普濟萬化一意耳。夫意先天地而有,在「易」為幾,萬變由是乎生,在畫為神,萬象由是乎出」。朱自清先生認為:「『生意』,是真,是自然,是『一氣運化』。」這樣,書畫之意就自然地與中國傳統哲學中形而上的「道」聯繫了起來,同時也和蘇軾「陰陽交然後生物」這一對「易」的理解相吻合。「道」作為創生萬物的宇宙大生命及其運化過程,可用《易傳》中的話來概括,這就是「一陰一陽之謂道」。於是,藝對「道」的表達,也就是藝術對「意」的言說。蘇軾說:「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與手」。(《書李伯時山莊圖後》)藝即「法度」,指各藝術門類的內部法則、技巧。蘇軾是很重視法度的,但又絕不止於此,而以「技道兩進」為理想境界(《跋秦少游書》)。所以在《文與可畫墨竹屏風贊》中說:「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濫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餘。」 蘇軾論道不重在道的本身,而重在求道的途徑。他曾稱讚懷素的字說:「信乎其書之工也,然其為人儻盪,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止自若,其近於有道者耶?」(《跋王鞏所收藏真書》)他以為懷素的書法所以能工在於他「本不求工」,就象水性極好的人駕船,對於船之是否能過河他是無所謂的。

當然,道和藝也還是有區別的,「道」是指事物的規律,而「藝」是指掌握規律所須經過的實踐和學習過程。他論秦觀的書法云:「少游近日草書便有東晉風味,作詩增奇麗。乃知此人不可使閑,遂兼百技矣。技進而道不進,則不可,少游乃技道兩進也。」(《跋秦少游書》)東坡要求技道兩進,方得寫出好的書法,即要求對書法的原理有所了悟,而且要掌握一些具體的技巧,他評李龍眠的畫也說:「雖然,有道有藝,有道而不藝,則物雖形於心,不形於手。」(《書李伯時山莊圖後》)他以為道必須與藝相結合,否則的話,雖心知其意,但還是不能加以表現。他的《答謝民師書》中論寫作時也有類似的說法:「求物之妙,如繫風捕影,能使是物瞭然於心者,蓋千萬人而不一遇也,而況能使瞭然於口與手者乎?」他所謂的「瞭然於心」就是指能明其「道」,「瞭然於口與手」,就是指以文辭將「道」表現出來,也即「藝」,他對於道與藝合的主張體現在具體的藝術論中就是提倡「心手相合」,他說:「作字之法,識淺,見狹,學不足,三者終不能盡妙。我則心目手俱得之矣。」可知他自己力求心手相應,既瞭然於心,又瞭然於手。他評蔡襄的書法也說:「天資既高,積學深至,心手相應,變態無窮,遂為本朝第一。」(《評楊氏所藏歐蔡書》)由天資言,可明物理,心中瞭然,由積學言,可通其藝,手中瞭然。心手相應,自然便能達到藝術的妙境。

蘇東坡所說的意,實際上是提倡創作的自由精神,不願受成法所拘,要求抒寫胸臆,聽筆所致,以盡意適興為快,因而他作書時不顧及法的存在。他甚至提出「無意於佳」的說法,以為「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於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乃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於學,此弊之極,遂至於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吾書曾不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評草書》)其實「無意於佳」與他所謂的「意造本無法」是一致的,他以為作書不必有意求工,宜一任自然流露,故不必墨守成規,由此,他提出了「寓意」的主張:

「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老子》曰:『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然聖人未嘗廢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凡物之可喜足以悅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書與畫。然至其留意而不釋,則其禍有不可勝言者,鍾繇至以此嘔血發冢,宋孝武,王僧虔至以此相忌,桓玄之走舸,王涯之複壁,皆以兒戲害其國,凶其身,此留意之禍也。」(《寶繪堂記》)

實際上,蘇軾在談論「意」的時候,往往是和「韻」結合起來談的,或者毋寧說,蘇軾更看重的是書法中表現出的「韻」。作為「韻」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韻,和也。從音員聲。」可見「韻」最早使用於音樂,是指聲音中一種和諧的味道。劉勰在《文心雕龍·聲律》中說:「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謂之韻。」可見,音樂之韻是靠體會而知的。然而在藝術中,往往音樂之韻會影響繪畫之韻。如唐代畫聖吳道子為裴旻將軍畫肖像,堅持要對象「舞劍一曲」,其目的無非是:作為創作者,在體味到其中舞蹈與音樂的氣韻後,隨即將其傳諸筆端,變為書畫之韻。「韻」其次用於魏晉玄學風氣下的人倫鑒識,指人的形體中流露出的一種特有的姿致美。《世說新語·任誕》記述,「阮渾長成,風氣韻度似父。」所謂「風氣韻度」,實即「氣韻」。另在河南滎陽出土的刻於公元522年的《鄭道忠墓志銘》上面,也有「君氣韻恬和,資望溫雅,不以臧否滑心,榮辱考慮」等語,可見「氣韻」一詞在當時已常連用。這無疑影響了六朝以後的「氣韻」之用。而書法之韻指的是韻味、韻律等含蓄的耐人尋味的藝術魅力,可以說,「韻」是中國書畫藝術的精髓所在。

書法之韻,存在於審美主體(欣賞者)和客體(被知覺的書法作品)的相互關係之中,是書法作品形式的表現性誘發欣賞者產生的情感效益。韻不是純客體的屬性,也不是純主體的感覺,是審美主客體雙向運動,積極創造的結果。陳振濂先生認為晉韻應該是這樣的兩個概念:

一、太粗糙生硬的不屑同類。『韻』大抵是一種精神性很強的寄寓,它必然追求行雲流水般的節奏與揮灑之樂。工匠式的粗糙生硬缺少一種『士』文化的內涵,在書法上特別缺少書卷氣,自然不算有『韻』。當然,延伸為風格,則大抵雄渾、恣肆、質樸的美,也很難歸入『韻』。

二、太成熟圓到的也不屬同類,因為韻偏重精神的抒泄,而不是技巧上的面面俱到。比如唐楷可以有法,但大概很少有人去從中尋求什麼『韻』。又比如趙子昂談無為的總體文化氛圍,同時也透射出當時書家對之作主體介入的痕迹與傾向。」書法的韻,不在書法形象本身,而在象外。韻也不在筆墨之中,而在筆墨之外。書法的韻超越形象的筆墨,是欣賞中產生的新質。書法之韻確是一種「非心非物」,「亦心亦物」的現象狀態,這一點古人也看到了,這是超出字外談字之美。韻的一個重要特色是有餘味,如撞鐘之餘音,音之韻來自聲,韻不離聲。書法的韻雖超越線條形象,但不能含有通向抽象的「道」,道的體認是意境中的最高層次,韻的體認只是意境審美的一個層次。意境審美是多層次的複合結構。而韻的審美則有形態上的多種差別。有意境的作品必定有韻味,有韻味的作品未必一定有意境。書法中常說其作品有墨韻,即是說在墨法的運用上有特色,它的形象、顏色給人暗示,透露了某些耐人尋味的信息,與欣賞者某些經驗相吻合,因而值得反覆品味。氣韻的產生須賴創作主體的學養。

蘇軾在論書時每每論及它較為推崇的法書作品,常常用到「韻」。蘇軾推重二王,是終其一生的。蘇軾最早提到二王書法的,是治平四年九月他在四川老家居母喪時所作《書摹本(蘭亭)後》。它記載了蘇轍從河朔帶回一本唐人摹本《蘭亭》,由寶月大師惟簡找人摹刻於石。其後,又在元豐二年上巳在徐州時作《題逸少書三首其三》中云:「《蘭亭》、《樂毅》、《東方先生》三帖,皆妙絕,雖摹寫屢傳,獨有昔人用筆意思,比之《遺教經》,則有間矣。」 這三帖的後二帖均是小楷,且是晉人小楷的典範傑作。由是觀之,蘇軾在小楷代表作所建立的書法形象是典型的晉人小楷風範。蘇軾存世題跋中,數論《蘭亭》,可以說從技法到意境皆得二王三昧。他書於宋神宗熙寧三年(1070)的《治平帖》,從形質到意蘊皆有晉人風韻,用筆精緻,字態風度翩翩。《遠遊庵銘》應屬蘇軾的精意之作,因其是受文同所囑而書,其意不在文而在書。其點畫的精美、雋秀,其用意的恬適、超妙,絕像《十三行》韻致和形態,真如精金美玉。是對晉人小楷精髓的把握。

如對他最為推重的顏真卿的書法形象,在唐代大的重「法」的背景下,他修正評價為:「顏魯公平生寫碑,惟《東方朔畫贊》為清雄,字間櫛比,而不失清遠。其後見逸少本,乃知魯公字字臨此書,雖小大相懸,而氣韻良是。非自得於書,末易為言此也。」(《東坡題跋題顏魯公書畫贊》)在蘇軾眼裡,顏魯公也是「字字」來自王羲之的,惟其如此,他的作品才「氣韻良是」。在宋代的諸位書法家中,蘇軾是推重蔡襄的。很顯然,蔡襄是一位大書家,但並非宋代書法最有代表性的人物,與蘇、黃、米等量其觀。但他看中了蔡襄書法中的晉人法度,看中了他書法中的「韻」。他在早期的《跋君謨書賦》中稱:「余評近歲書,以君謨為第一,而論者或不然,殆未易與不知者言也。書法當自小楷出,豈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稱也?君謨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小楷,當然首推晉人。他在與蔡襄論書時說:「作字要手熟,則神氣完實而有餘韻,於靜中自是一樂事。」(《記與君謨論書》)強調瞭然於手後才能「神氣完實」,才能有「餘韻」,才能達到書法的最高境界。他就是在推重唐代草書大師張旭的書法時,也不忘推崇張的楷書《郎官石柱記》,並發表了他關於學習書法的模式。他說:「今世稱善草書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立行而能走者也。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書唐氏六家書後》) 明董其昌對《前赤壁賦卷》有一著名的跋語,云:「東坡先生此賦,楚騷之一變也;此書,《蘭亭》之一變也。宋人文字俱以此為極則。」他在《畫禪室隨筆》中又道:「坡公書多偃筆,亦是一病。此《赤壁賦》庶幾所謂欲透紙背者,乃全用正鋒,是坡公之《蘭亭》也。真跡在王履吉家,每波畫盡處,每每有聚墨痕,如黍米珠,恨非石刻所能傳耳。嗟乎,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這是對《前赤壁賦卷》的最為深切而崇高的評價。董其昌將其文與楚騷並論,將其書與《蘭亭》並提。說明蘇軾的書法作品本身就是對東晉書法「韻」的再現和延續,符合董香光以東晉人書法為法書圭臬的審美標準。

蘇東坡所追求的又決不是亦步亦趨的步魏晉人的後塵,他需要的是表現生命精神的藝術追求,是對心靈渲染的藝術。魏晉藝術突出的是人的風神,而蘇東坡所創作的藝術品所渲染的是人的心境和意緒,是更多的對內心世界的觀照。可以說,這是一種追求「自然」的情性。蘇東坡拋棄了魏晉士人追求外表華麗、追求儀態、名聲等等多少帶著虛偽掩飾的東西,而將最為真實、質樸無華、微妙的心靈,自自然然地合盤托出。他不需要置氈於竹林之下,飲酒服藥,坐而玄談,他是在黃州東坡廢營地墾荒、灌園中談論人生,追尋人生價值。

在追求自然的問題上,蘇軾認為藝術家要觀察萬物,要在變化中觀察宇宙。蘇軾非常強調從把握自然物「無常形」的變動狀態中揭示其「常理」,很少冷靜、舒緩地描寫出幽寂的自然景物,而是經常以熱烈的激情,迅速地捕捉住景物在運動變化中的形象特徵,以動態傳景物之神。他主張畫山水要畫出「活水」。並「隨物賦形,畫水之變。」(《畫水記》),反對靜 止地刻畫「死水」。在他的筆下湧現出許多富有動態、音響和情趣的「活水」。如「扁舟轉山曲,未至已先驚。白浪橫江起,槎牙似雪城。番番從高來,一一投澗坑。」(《新灘》)「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赤壁懷古》)他在繪畫上不拘形的處理,並不是作者的自覺,而是一種不自覺的崇尚自然的行為。他在《跋文與可論草書後》中說:「余文與可學草書,凡十年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後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真素之各有所悟,然後至於此耳。」東坡又說:「留意於物,往往成趣。」

另一方面,蘇軾要創造一種新的審美價值觀,所以在書法中力求融入主體的精神,展現自我,追求點畫之外的內涵,就是崇尚自然天成的藝術效果。他不拘泥於形,不囿於成法,對書法的評價,注重其中蘊含的精神面貌,對書法的審美超出了形體之外上升到精神層面上。蘇軾的作畫基本上是托物寓性,遊戲遣興之作。他的繪畫作品,受文同的影響最大,沒有受過正規訓練。他根本無意與專業畫家比高低,也從沒有在自己作品上題過款,這足以說明,他作畫完全是由興而起,信筆拈來,是如倪雲林所言:「寫其胸次之磊落,聊以自娛。」這是文人內心情感的釋放,不是由外物引發產生的,而是主體本有的存在。他所表現的物體形象完全是主體精神的自然流露。如他筆下的「竹」的形象,在他的理解中,不需刻意雕琢經營,而是表明創作主體涵蓄豐厚,人品超逸絕塵。這正是蘇軾「尚自然」思想的極致,即從大自然中反身觀照自己的審美思想。這就需要書畫家能夠自身觀照,從自己的內心世界中找尋出藝術的突破口,他的《黃州寒食詩帖》、《前赤壁賦卷》正是這樣的傑作!

《黃州寒食詩帖》是對激情加以約束以後的抒發。這當然不是指那種冷靜的平衡美、結構美、技術美。而是建立在人的激情基礎上的主觀藝術創造,一種在於更多體現情意、意趣、意味的包含著某種主觀意念的藝術創造。蘇軾自己對自己的得意之作亦是有所感受:「此紙可以鏡錢祭鬼。東坡試筆,偶書其上,後五百年,當成百金之直。物固有遇不遇也!」(《東坡題跋·戲書赫蹄紙》)又道:「書此以遺生,不得五百千,勿以予人。然事在五百年外,價值如是,不亦鈍乎?然吾佛一坐六十小劫,五百年何足道哉!」(《東坡題跋·書贈宗人鎔》) 東坡對自己的藝術創造的價值是自覺追求的,充分自信的。這種內心情感世界自由抒發的藝術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又同時是不可重複的!——這就是《黃州寒食詩帖》獨特的藝術創造價值。黃山谷對東坡此帖的論斷是:「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台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跋黃州寒食詩帖》)黃庭堅道出了這件作品的真正藝術價值,因為他有「李太白」的味道,李白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而細觀之又有眾多名家的味道,這正是東坡追求的藝術境界,純任自然,意趣天成的藝術效果!

他的晚年得意之作《前赤壁賦卷》,一洗魏晉唐人的高華風貌,瀟洒姿態,精美儀容,輕靈音調,而以「偃筆」、「正鋒」、「聚墨」,作豐腴肥厚的「石壓蛤蟆體」。黃山谷曾提到過時人批評東坡的「戈」法有毛病:「或雲東坡作戈多成病筆,又腕著而筆卧,故左秀而右枯。」雖然按照二王和唐人的規範,這些「毛病」在《前赤壁賦卷》中全有,但正是這樣,蘇軾的文藝主張及審美追求在這裡彰顯無疑。也因為如此,他才會在文學上反對揚雄,認為他「好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推崇屈原、賈誼、陶淵明。在書法上反對「書工」,稱:「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鍾,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倡抹青紅,妖歌嫂舞眩兒童。」(《東坡題跋·題王逸少帖》)在蘇東坡看來,「書工」的要害就是形式主義,即把形式看成唯一的或最主要的目的,這必然會導致藝術生命的死亡。他說:「吾書雖不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東坡跋評草書》)又說:「物一理也,通其意則無適而不可。」(《東坡題跋跋君謨飛白》)明明白白的藝術追求,明明白白的「崇尚自然天成」。

《答謝民師論文帖》是東坡最終帶有總結性的一篇文學論文,是其一生創作經驗,當然也包括書法創作經驗的提綱挈領的總論,也是一件「技道兩進」(《東坡題跋·跋秦少游書》)的書法傑作。他說:「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 「書初無意於佳乃佳爾。」(《東坡題跋·評草書》)又云:「然其為人儻盪,本不求工,所以能工。此如沒人之操舟,無意於濟否,是以覆卻萬變,而舉措自若。其近於有道者耶?」(《東坡題跋·跋王鞏所收藏真書》)還云:「詩不求工,字不求奇,天真爛熳是吾師。」這就叫書法的「自然」。對「平淡」,他這樣解釋道:「凡文字,少小時須令氣象崢嶸,彩色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其實不是平淡,絢爛之極也。(《蘇試文集軼文彙編卷四與二郎侄一首》)宗白華說:「中國繪畫里所表現的最深心靈究竟是什麼?答曰,它既不是以世界為有限的圓滿的現實而崇拜模仿,也不是向一無盡的世界作無盡的追求,煩悶苦惱,彷徨不安。它所表現的精神是一種『深沉靜默地與這無限的自然、無限的太空渾然融化,體合為一。』它所啟示的境界是靜的,因為順著自然法則運行的宇宙是雖動而靜的。與自然精神合一的人生也是雖動而靜的,它所描寫的對象:山川、人物、花鳥、蟲魚,都充滿著生命的動——氣韻生動。但因為自然是順法則的(老莊所謂道),畫家是默契自然的,所以畫幅中潛存著一層深深的靜寂。就是尺幅里的花鳥、蟲魚,也都象是落遺忘於宇宙悠渺的太空中,意境曠邈幽深。至於山水畫如倪雲林的一丘一壑,簡之又簡,譬如為道,損之又損。所得著的是一片空明中金剛不滅的精萃。」這真正道出了蘇軾書法追求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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