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和敏感之心最接近——從香菱學詩說起
紅樓夢第七十回,園子里有一株海棠樹枯萎了,寶玉和襲人有一段對話:
寶玉嘆氣道:「你們那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慾亡,故先就死了半邊。」
大家一定還記得,襲人聽了寶玉的這番議論什麼反應?襲人聽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 ,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
賈寶玉多情不多情?敏感不敏感?
文學創作中的人物構建,有一個從生活原型上升到藝術形象升華提煉的過程,賈寶玉的特質無疑就是曹雪芹先生的個性,所以曹先生是一位偉大的文學家,同時也是一位多情善感的詩人,他的詩歌才華在《葬花詞》、《桃花行》、《秋窗風雨夕》里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每讀之,催人淚下、肝腸欲斷、心緒難平。具有巨大的藝術感染力。
有一位年輕的美女,特別喜歡納蘭詞,並「知人論世」,瘋狂地愛上其人。每讀納蘭書,必凈手、更衣,噴上香水,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哪裡是在讀書呢?分明是在談戀愛。她自己也說「讀納蘭詞,相當於和他約會。所以得把自己收拾得女人一點,否則納蘭不理我呢。」並說納蘭是她的「夢中情人」。只可惜納蘭有老婆,嫁不了他,只好勉強做第三者,雖然納蘭妻在他27歲的時候就病逝了。小美女很無奈,只能在夢中去與納蘭幽會,而且這個夢還得往前穿越古今四百多年。納蘭詞確實美,美得令人心碎、美得讓人慾罷不能。
小美女離詩也近。
下面說說香菱。
對於榮國府里的人,香菱是一個捉摸不透的存在,香菱的歸屬又引發兩家人之間的紛爭。
結局是馮淵被打死,香菱和薛蟠一道赴京,那一路上她的所思所想俱是空白,後來也幾乎隻字不提。唯有在第四十七回,她和黛玉談到王維的詩句「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時說:「這『餘』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做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赴京之時,就在那場血案之後,不知道香菱面對那落日青煙還想到了什麼,只是從這段話,不難看出,香菱亦是個敏感的人,她表面上那種一無所知的茫然,也許只是一種求生本能,有些事兒,如果她一定記得,她可能會活不下去。
香菱這冷不丁的,怎麼突然要學寫詩了呢?
曹公給出的理由是「羨慕」。這一章的回目就叫做「慕雅女雅集苦吟詩」,香菱自己也說:「我不過是心裡羨慕,才學著頑罷了。」寶玉的說法則是:「我們成日嘆說可惜她這麼個人竟俗了,誰知到底有今日」。總而言之,彷彿是曹公不忍心看香菱「竟俗了」,特為她設這麼一節。
寫詩之於香菱,具有著對於寶玉黛玉等人不同的意義,馮淵救不了她,薛蟠沒打算救她,磨難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並且一再收緊,寫詩,也許是她絕境中唯一的自救之道。
這也是她唯一可以全力以赴的事。當她陷入詩歌的世界,如醉如痴,夜不能寐,反覆吟哦,一再推敲,她夜以繼日地進行著一場場和自己的戰爭,一次次失敗,從頭再來,而終於見到光明,是她的一場小勝。在她身不由己如飄蓬般輾轉的一生里,有幾回,她能夠像這樣,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感覺到自己,終於不再那麼命如草芥,有了表達的可能?
這是香菱學詩的意義,不在於誕生了幾首好詩,或是讓一個美人顯得更風雅,它體現了香菱的抗爭。抗爭從來都不是只有一種形式,被命運摁到最低處時,以命相搏是一種抗爭,如若不能,嘗試著在絕境里,專註於一件,能夠幫自己暫時從痛苦裡出離的事情也是一種抗爭,香菱學詩,猶如在即將墜崖的人,伸出手去夠那顆鮮艷的草莓,她終究,沒有被這命運徹底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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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情致,來自淡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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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緣如風,而風不定
※聽白狐的愛情悲劇,品人間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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