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講壇」秦伯益:我們的醫學,需要一次人文精神的「回歸」
我們的醫學,
需要一次人文精神的「回歸」
歷史永遠是向前的,但是並不總是面向著正前方。前進的過程當中,難免有曲折,有彎路,甚至走回頭路。而還有一種歷史現象叫做「回歸」,有時回歸了才能持續前進。就像文藝復興、啟蒙運動、中國唐朝的古文運動等等。前段時間,在廣東省人民醫院主辦的白求恩學堂上,藥理學家、中國工程院院士、軍事醫學科學院前院長秦伯益以「呼喚醫學人文精神的回歸」為題進行了精彩演講。他將醫學人文分為醫學、人和文化三個基本要素,從歷史、教育、哲學、宗教等方面為大家闡釋了醫學人文精神的內涵。 ——編者
為什麼物質條件在進步,
人文精神卻在缺失
關心人的身體健康,就要醫病;
關心人的心理健康,就要醫人;
關心人的生存環境,就要醫國,
這是三個基本的立足點。
古代醫藥先賢們,譬如戰國的扁鵲,漢朝的張仲景,三國的華佗,隋唐的孫思邈,明朝的李時珍,他們都有高尚的從醫目的。他們懸壺濟世、治病救人,與患者的關係也都非常和睦。而且,他們都是全科醫生,內外婦兒,常是一個人兼看;藥劑自己調製,還是醫教研結合,從臨床醫學中要解決的問題著手研究,研究的結果在臨床上驗證,效果好的就寫進書本,傳輸給學生。
現在我們大力提倡循證醫學、轉化醫學、精準醫學、整合醫學,其實自古以來,我們就一直是這樣做的。只不過現在基礎與臨床醫學發展越來越快、越來越細,逐漸剝離開了。就像一個大家族,子孫萬代以後,誰是誰家的孩子都不認識了。所以,這也是一種理念上的回歸。
在我看來,先賢們不僅有這樣高尚的從醫目的,還有鮮明的醫學人文觀。認為「德不近佛者,不可以為醫」。我們自古以來,就提倡「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由於社會分工的不同,醫國靠政治家,醫人靠思想家、教育家,醫病靠醫學家。為什麼國家的問題,人的問題,病的問題,都用「醫」字來表述?這裡就體現出一種人文精神。你關心人的身體健康,就要醫病;關心人的精神健康,就要醫人;關心人的生存環境,就要醫國,這是三個基本的立足點。
所以現實生活當中有很多人是從「醫病」開始進而「醫人」,像魯迅、郭沫若等等。也有個別是從「醫病」開始,進而「醫人」、「醫國」的,突出的例子就是孫中山。道理都是一個:就是要把混亂的、無序的狀態,重新恢復到有序和健康的狀態。
當代醫學,不管中國還是外國,硬體建設和物質條件在明顯進步,但人文精神和文化內涵卻產生了一些退步。這是什麼原因呢?
第一是由於醫學科學本身的變化。
首先是從醫目的。當代醫生是高度職業化的,大家從醫可能並不完全是出於治病救人的高尚理想,或傳承世代醫家的精神,而只是把這當成一種謀生手段,本質上這也是一種社會分工。學科分工越來越專業化、對象化、碎片化,看完眼底的問題,眼皮上有一個癤子可能都要再去找隔壁的醫生。如今,醫學分工的對象脫離開了人本身。這時,醫生對著的是一個器官,一個樣本,你去跟他講認真、負責是可以的,但要讓他對病人產生深厚的關愛和感情,這對有些醫務人員來說是不能保證的。
再有,現代的醫療技術服務與商業掛了鉤,一旦如此,醫療行為就不單是一種人文交流,而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價格體現。再加之,這些年政治的、經濟的、世俗的因素都影響著我們傳統醫學人文的發展。這些深層次的問題涉及到根本的教育問題,而且從基礎教育就已經開始了。
我在小學時上過一門課叫鄉土課,講本地本土的事;還上過公德課,講思想道德。我是江蘇無錫人,從這些課上我知道,家鄉的太湖美,物產豐富,人傑地靈,而且江南有一個特殊的風氣:「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所以江南讀書人,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是關心國家大事的人。因此我從小熱愛自己的家鄉,因為愛家鄉,所以愛祖國;因為愛祖國,所以愛中國共產黨。
而在公德課上,當時有一本義大利作家亞米契斯寫的短篇小說集,叫《愛的教育》。講的都是孩子身邊的事,講五愛——愛父母,愛老師,愛同學,尤其要愛弱小同學、殘疾同學,愛公共財產,愛個人衛生。書里描寫的都是孩子們看得懂、學得會、做得到的事。
小學教育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培養愛心,一個人的起點如果不是愛,將來這棵樹是要歪的。到了中學學修身課,學公民課,學一點倫理,講一點法制,是培養我們的理性。有了愛心,有了理性,就形成了你特有的人格、道德和價值觀。長大以後就自然有了我們這種讀書人特有的家國情懷、書生意氣、士人風骨、君子器度。人文和道德素養從哪裡來,不是你說來就來的,而是長期潛移默化、耳濡目染形成的,否則只能是空談,是一個空泛的符號。
我們常說,教育要從娃娃抓起,這話很對。現實中,娃娃和家長們的確都被「抓」得挺累。但抓的是什麼?還是知識和技能,不是道德誠信。而道德誠信恰恰是最需要從娃娃抓起的。我在教育系統開會的時候建議,中學6年可以減少一些知識的傳授,而開設哲學和邏輯學。哲學使人的思維通達,邏輯使人表達準確。有了聰明的腦袋,有了正確的表達,這個人將來就可以成為一棵健康的大樹。
現在跟很多年輕的醫學生聊天,我發現他們論技術,比我們那一代人強得多。可是要談「醫理」,往往談不過我們。人的腦袋是有限的,而技術和知識是一直在不斷更新發展的,所以很多過去的知識都有可能被荒廢掉。而「理」的問題,是通不通的問題,理通了,一通百通。所以我經常呼籲,要真正地學通「理」。我在上海醫學院學醫時,每月都有病理討論會,讓大家分析,最後理出一個基本的病理線條來,非常有用。
志願者在臨終患者房門外為他祈禱
人性、人道與醫學密切相關
面對一個新技術、醫療決策,醫學需要有形或無形的規範來形成人與人之間堅固的社會契約,來對人性進行弘揚或者限制
我要講的第二個問題是圍繞「人」的思想談兩個理念。馬克思主義一直是我們信奉的經典,除在政治和經濟領域外,其中還有很多深刻的人文思想。馬克思號召發展人的個性和才能,呼籲要從生產的桎梏中和思想的禁錮中來解放人。他把社會主義稱為自由人的聯合體,認為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在「人」這個概念中,有兩點值得我們注意,一個是人性,一個是人道。而這兩點恰恰都與醫學緊密相關。
人性是300萬年進化過程當中逐漸形成的人的基本品性,是有物質基礎的、基本穩定的。但人性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可以從善,也可以從惡。「文革」一搞,全民動亂。汶川地震一來,全民救災。人性沒變,環境變了。但是有沒有人文的定力,也是很關鍵的。所以,要有合理的社會契約。我們過去把契約兩個字理解得有些片面了。社會契約不是做生意的合同,而是指從憲法開始的,法律、法規以及社會層面的道德、倫理等等,一切將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人和政府之間的關係,人群和人群的關係等進行約束的規範。醫學就是如此,面對一個新技術,面對一次醫療決策,甚至面對誘惑,醫學需要有形的規範——法律、條例,需要無形的準繩——倫理、良知來形成人與人之間堅固的社會契約,來對人性進行弘揚或者限制。
美國牧師Michael Bassano 是一家泰國臨終關懷醫院的志願者,
圖中他正在逗一位醫院的小病人開心。
我們身處一個文化交織的時代
大家應該堅信,文化的特徵,總是高處流向低處,總是後進追趕先進,這是不可逆轉的
最後談談文化。當前的中國是幾種文化在一起交織。兩千多年的傳統文化根深蒂固,兩百多年的西方文化在知識分子里影響深遠,一百多年的革命文化存在於我們的主流意識當中。這三者的價值觀是不一樣的,傳統文化的價值觀是以孝為核心,以家庭為本位;西方文化是以人為本位,追求個人利益最大化為目的;革命文化是以黨和人民的利益高於一切。幾種文化都客觀存在,如何取捨、如何融合,還有多久才能取捨融合得好,或許誰也說不準。但是有一個原則,大家應該堅信,文化的特徵,就如周有光先生說的,總是高處流向低處,總是後進追趕先進,這是不可逆轉的。
而什麼叫高處,什麼叫低處?誰落後,誰先進?是由人民群眾在實踐當中選擇的。舉個身邊的例子,我們現在的服裝文化,基本是全部西化的。當然中式的服裝還存在,但大家已經習慣西式的裝扮了,這是人民自己的選擇,沒有人強制。但飲食卻不是這樣,很多人愛講自己是「中國胃」,出國旅遊經常還要去找中餐館。所以我不相信會 「全盤西化」,文化領域的東西,是潛移默化的優化選擇。
我們的治理能力要現代化。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座談會上等多處分享他看過的書,很多都是西方的名著,這也說明我們現在很多文化是並存而擇優交融的。這些書,其實很多是以往我們不允許看的書,但它們裡面有很多對我們有重大教育意義的內容。現在我們中央制定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是眼光很寬、很具有包容性的,它把國家層面的富強民主、文明和諧,把社會層面的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公民層次的愛國敬業、誠信友善集合在一起。文化事業和文化價值,只要放開並進行現代化的管理,我們是有能力把中央的精神理解好、貫徹好的。
而說到東西方文化,在我們醫學領域裡,其中很大的一個差別就是關於生死觀。東方人和西方人對生死的態度是不一樣的。
從前我們提倡兒子在父親面前,不要說「老」字,以免引起老人的聯想和傷感。中國人覺得,好死不如賴活。有親人去世了,必須哭天搶地。
我10歲的時候,爺爺去世,按照我們無錫的風俗,死者的棺材要在廳堂里擺7天,要讓親友來弔唁,親屬要連哭7天。到第三天,我看見有兩個陌生老太婆在那裡哭,哭得很傷心。這叫哭喪婆,是花錢請來哭的,為的是製造一個悲劇的氣氛。這就是中國人的死。而西方人相反,西方人把人生看成是生和死兩個階段,生是靈魂附著在肉體上,死是靈魂離開了肉體。所以西方人死的時候,大家都站在遺體面前,唱詩、禱告、祝福、送行。
對此國內出了幾本書,有一本叫《死亡如此多情》,是100位臨終醫療科的醫生寫的。裡面提了一句話,深深地震撼了我,叫「我的死亡誰做主」。誰做主呢?是醫生嗎?但醫生只能對病人或家屬說有幾種處理方式,各自的後果是怎麼樣的,各自的代價是怎麼樣的,你怎麼選擇。那麼是患者嗎?患者也有種種顧慮,也許神志不清,也無法選擇。所以多半是家屬代為決定。但我認為,家屬是最難以理性對待自己親屬死亡的一個群體。有的人陷入痛苦,難以理性地決策。有的砸鍋賣鐵也要救親人,有的迫於社會輿論勉強應付,有的是盼著爹媽快點去吧,遺產馬上就到手了……總之,這些決定可能都不是最為純粹的。
我看過這樣的書以後,有個非常明確的想法:我的死亡我做主。所以現在提倡要寫生前的預囑。我特別欣賞美國、瑞典,包括我國台灣等地的一些臨終關懷醫院。我去參觀過倫敦的一家醫院,在一間大的活動間里,我看到病人都在各自做事情,有的在打毛線,有的在看畫報,有的在打撲克,有的在聊天。如果不是院長告訴我,我不敢相信這些人的生命只有一個月了。
我問他們的院長,為什麼他們還能活動自如?他們的經驗是什麼?他說了兩點:對症藥物用夠,安慰工作做好。對症藥物就是,你疼痛的時候,鎮痛葯要用夠。有時用一到兩克,如果不夠,三四克也用過。我問會不會成癮,他回答,本來他們的日子也所剩無幾了,而且真有疼痛的病人成癮現象很少。之後他回過頭來問我中國的情況,我回答:100毫克以下。當時,我在心中默默地想,我們的病人臨終太痛苦了!當然現在已有很大改善。
此外,我還特別欣賞他們的安慰工作。這項工作除醫務人員外,還有心理學家、有醫療專業背景的社工、志願者、牧師在做。他們會把病人的名單在網路上公布,志願者對口在上面找相關病人交朋友,一起聊他們共同感興趣的事。很多人都傾向於找同行業的人,這樣病人會感覺到,還沒有離開他的朋友範圍,離開他的職業群體。
沒有和而不同,人文精神就不會發展
中國人文精神的發展,有自身的規律,需要有全民族文化思想的啟蒙,需要有全國人民來實踐、書寫
在這些安慰工作中,牧師也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但這一點在中國沒有太多的現實意義。因為中國的宗教不能有規模性地進入學校和醫院。但事實上,科學、宗教、醫學本來是一組很親密的夥伴關係。
科學和宗教是人類的兩大文明,古代的時候,宗教勢力很強,有時會阻撓科學的發展。近代以來,科學蓬勃前進,宗教逐漸邊緣化,轉向公益事業、慈善事業。
但是科學技術再發達,沒能解決人心的善惡,也沒能解決人生的苦樂問題。雖然宗教也沒能力解決,但它給人們一種解釋,一種慰藉和寄託。那麼宗教又和醫院有什麼關係呢?現在所知,12世紀羅馬時期,世界上第一所醫院是由教會主辦的。解放前,中國70%的醫院是教會辦的;最早的四大醫學院,山東的齊魯、北京的協和、上海的同濟、成都的華西也全是教會辦的……在我國西醫發展的初期,教會不僅辦了一些一流的醫療機構,很多小縣城甚至窮鄉僻壤,你也能看到教會醫院,並且真是扎紮實實救了很多人。
改革開放以後,我們黨的政策有些調整,引導宗教與社會主義社會相適應。這政策很對,更何況我們中國的傳統文化就有極大的包容性,不管是土生土長的道教,請進來的佛教,打進來的基督教,傳進來的伊斯蘭教,在中國都能以儒家文化為核心和平共處。
因此,我們中國有一個奇怪的現象,經常有三聖廟、三佛廟,儒家、道家、佛家三家並列。在中國從來沒有發生過宗教干涉皇權,也從來沒有發生過像歐洲那種幾十年、幾百年的宗教戰爭。
從此可以看到,如果沒有和而不同,社會就很難和諧,各種精神的、物質的品類也不會再繼續生存,進而到達某個高度。
中國的人文精神的發展,有自身的規律,需要有全民族文化思想的啟蒙,需要有全國人民來實踐書寫。世界的潮流不可阻擋,中國也在不斷前進,儘管道路曲折,但我相信前途光明。
回聲
您理解特魯多醫生墓志銘的方式好像很特別,能跟我們講解一下嗎?
秦伯益:特魯多醫生是在美國紐約東北部的小村莊里出生的。25歲的時候,剛從醫學院畢業不久的他患上了結核病,回到家鄉療養。這期間,他經常出去散散步、看看書,沒有過多地去醫治,病反而好了。回去工作了一段時間,結核病又複發了,他又回到了家鄉。
這樣反覆幾次之後,特魯多下定決心,辭退醫院裡的工作,回到農村去,自己集資建了一個結核病醫院,這也是全世界第一個結核病醫院。他用自己對結核病的理解,去對待他的病人。後來,他總結了自己一生的行醫經驗,對家人說,「我去世以後,給我的墓碑上刻三句話,『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有時去治癒,經常去幫助,總是去安慰。」
在那個年代,結核病被視為絕症,是富貴病,有錢人通過休養,不再勞動,有時也可以治癒;但窮人要離了工作就沒法生活。作為一個身患絕症的醫生,特魯多在那個時候意識到,這三句話是面對絕症病人時最好的方式,他做到了一個醫生所能做的一切。
現在100年來,我們醫學發展得很快,結核病也不再是絕症了。如果把他的墓志銘用之於現在的話,我覺得顯得有些不夠。所以我想稍微做一點修改,改為:To Cure Intime,To Relieve Anytime,To Comfort Sometimes——及時的治療、隨時去關心、需要時安慰。我們的安慰不在多,而重在對病人有幫助,讓他們內心有自己的力量。
您在演講中說,我們的人文教育應該從「愛」開始。那麼您覺得,今天我們的政府、社會和媒體,怎樣才能讓醫生通過被愛進而學會愛?
秦伯益:非常好。我們要多呼籲,讓政府理解、讓媒體理解。媒體也是在和我們的磨合中慢慢實踐、相互理解的。也許起初他們是帶著偏見來的,但很多人來到醫院裡都受到了很大的感動;而輿論引導上,這些年也發生了很多變化,不是只注重吸引眼球。近幾年來,媒體對醫務界的報道,還是比較公正的。特別是對傷醫事件,大部分媒體都是把它們作為犯罪行為來報道。此外,問題也不光是出在媒體。一些老百姓在網上看到醫生被殺害的事情,還會有幸災樂禍的現象。
這樣的心理狀態,究竟是怎麼形成的,大家都需要反思。我們過去的教育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使得老百姓對什麼都不信任。我覺得,真正實事求是的、有職業道德的醫生、記者、政府官員,他們都會根據事實來說話。但我們現在做的還不完美,我們需要在醫療體制改革的根本問題上再加把勁兒。
文/秦伯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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