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飛花輕似夢：正宗婉約詞人秦觀

他被推許為「詞家正宗」。他的每一首詞，都瀰漫著濃霧一樣的憂愁。「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彷彿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比他更憂傷，難怪宋代詞人葉夢得嘆他是「古之傷心人」。他就是「蘇門四學士」之一，蘇軾稱讚他「有屈宋之才」，民間也給他配了一個叫蘇小妹的老婆，洞房對對聯的故事令人津津樂道。總之，他是一個憂鬱的婉約詞人，名叫秦觀。

在北宋初期的詞壇上，最有名的是柳永。「凡有井水處，皆歌柳詞。」但隨著詞這以語言藝術的發展，很多文人有了新的看法。柳永的慢詞，篇幅容量大，長於鋪敘，但結構顯得單一疏散，語言俚俗，過於直露，而且缺乏深長的韻味；五代以來的小令，語言含蓄，結構縝密，意境深婉，但體制短小，韻味有餘而容量不足。秦觀則以小令作法的長處彌補慢詞創作中存在的不足，從而達到情韻兼勝的審美效果。宋人蔡伯指出：「蘇東坡辭勝乎情，柳耆卿情勝乎辭，辭情兼稱者，唯秦少游而已。」（見孫兢《竹坡老人詞序》）。多說無益，我們看看秦的名作《滿庭芳·山抹微雲》：

山抹微雲，天粘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滿庭芳》是秦觀最傑出的詞作之一，因太過有名，為他贏得了「山抹微雲秦學士」的名稱。乃至他的女婿在一次宴會上做自我介紹時說，我是「山抹微雲」的女婿。本詞是情韻兼勝的特點非常明顯。別時的傷感，往日的柔情，別後的思念，層層的鋪敘，但情思並非一瀉無餘，而是情一點出，即用景物烘托渲染（所謂「點染法」）。其他如《望海潮》（梅英疏淡）、《八六子》等慢詞名篇，亦同其妙。關於本詞，還有個有意思的典故，有位叫琴操的歌伎，在一次宴會上，戲將秦觀的《滿庭芳·山抹微雲》換韻，凸顯驚人的文化底蘊：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暫停徵轡，聊共引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裡，寒鴉萬點，流水繞低牆。

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青樓，薄倖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昏黃。

望海潮·梅英疏淡

梅英疏淡，冰凘溶泄，東風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履平沙。長記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此詞一題"洛陽懷古"，非是。詞中提到金谷、銅駝等地，系虛似洛陽、實寫汴京，虛虛實實，乃有憂讒畏譏之意在焉。前三句梅花漸稀，冰河解凍，年華暗換，又到早春時節，然後引起對往事的回憶。全詞結皆撫今，中間插入追昔內容。記憶越是美好，越是富於情趣，眼前景越是難堪，詞意也越耐咀嚼。

八六子·倚危亭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無端天與娉婷，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

怎奈向、歡娛漸隨流水，素弦聲斷，翠綃香減，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正銷凝，黃鸝又啼數聲。

本詞也是表達與一位歌女離別的相思之情。全詞由情切入，突兀而起，其間繪景敘事，或回溯別前之歡，或追憶離後之苦，或感嘆現實之悲，委婉曲折，道盡心中一個「恨」字。

秦觀的小令也體現出情韻兼勝的特徵，顯得空靈蘊藉。

鵲橋仙·纖雲弄巧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把追求耳鬢廝磨、朝夕相處的世俗愛情升華到崇高的精神境界，也提高了詞體的品格，令人耳目一新。

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本詞情景融合，語言淡雅，境界蘊藉空靈。與同是傷心人的晏幾道互有異同。但由於二人的人生經歷不同，取景的角度又有差異，晏詞多取高堂華燭的室內景緻為意象，而秦詞常用自然山川景物來言情鑄境。

作為蘇軾最得意的門生，秦觀作詞不可能不潛在地受到蘇軾的影響。蘇軾開創了以詞抒寫自我性靈的新格局，而秦觀一生積聚了滿腹傷心失意的淚水，也必然要利用他所擅長的詞體來傾泄。不過，他又不像蘇軾那樣直接傾吐內心的苦水，而是另闢一途，把深沉的辛酸苦悶融注在類型化的離情別恨之中，即周濟所說的 「將身世之感打併入艷情，又是一法」（《宋四家詞先》眉批），從而給傳統的艷情詞注入了新的情感內涵。如：

踏莎行·郴州旅舍

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如夢令·遙夜沉沉如水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秦觀在詞史上具有獨特的地位。其詞卓然一家，和婉醇正，典型地體現出婉約詞的藝術特徵。就婉約詞的發展而言，秦觀對另外兩位婉約詞的代表作家周邦彥和李清照都有直接影響。陳廷焯即說「秦少游自是作手，近開美成，導其先路」 （《白雨齋詞話》卷一）；「李易安詞，獨辟門徑，居然可觀，其源自淮海、大晟來」（同前卷二）。秦詞語言清麗淡雅。周邦彥得其麗，而發展為精雕細琢的典雅富麗；李清照則得其清，而朝更加本色自然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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