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論禪宗的師承之道
依止師僧修學,有各種基本次第和要求,但並不意味著教條刻板,也不意味著師徒之間要拘謹森嚴。其實,尋師訪道,擇善知識依止,最關鍵的是弟子的發心。如果發心正確——迫切地希求證悟、追求真理,並且具足善業福報,那麼很快就會遇到與自己有緣的師僧善知識,這是依師的根本。弟子如法依止師僧後,師徒之間更多呈現的是一種自然活潑、率真生動的關係。依止師僧的方法也靈活多變、不拘一格,雖然靈活,但都以求道為核心。這在漢傳佛教的禪宗麾下體現得淋漓盡致:師徒以道為生命,充滿情誼,一則則充滿大道和智慧的公案令人耳目一新,給予當代佛子以巨大的啟發,其先進性和創新性令人嘆為觀止。
禪宗基本承載了整個漢傳佛教的特質,禪門師徒之間覿面相呈、棒喝交參,別具風骨。這種不拘一格的依師之道,首先滿含著如理依師的內質。相對於如理修學的弟子而言,可以理解為事師修行的「向上一路」。這向上一路,為什麼單單出現在漢地佛教的禪門中呢?其原因恐怕離不開文化及民族心理的種種因素。
藏傳佛教體系中提倡依止上師的「弟子相」,這種依止相對於藏人的行為要求來說並不是特別難,甚至有很多人能夠完成得很出色。師長一到,鞋子都不穿就磕頭拜下去,這樣的虔誠對於禪門的漢僧來說會有些困難,勉強行之也特別生硬。源於民族心理的不同,漢地的民眾自周秦兩漢以來就依文化傳承而養成了寬和、自然的生活習性,人們從來都以清淡無為的方式處理人際關係,此種性情已融化在人們的血液中,代代相傳,很難改變。後來以禪宗為特質的漢傳佛教信仰,其形式已有很多方面與中國文化水乳相溶、無法分開。這種宗教信仰形態,打破形式,師資回互,上下平等,渾然一味。在此種宗教信仰的形態中,如藏傳佛教式的觀自我如犬的謙謹依止心已經不是必須的了。
其實,禪門的這種師承狀態離印度原始佛教時期的師徒關係距離很近,如《四分律藏》中反映出來的師徒相處方式就是很好的代表。
那是佛在世的時候,比丘弟子們對於佛陀雖然很恭敬,但也平等直率。師徒之間既沒有等級體系形成的距離,也沒有上下的台階隔閡他們的交流。如果有弟子在佛面前有心裡話,他一定會直接向佛陀表達。如果弟子的觀點是錯的,佛會批評他。
一位比丘曾為佛陀做侍者,有一回佛陀在晚上徹夜經行,作為侍者,舉凡佛陀徹夜經行都必須從始至終承事在佛陀身邊,不能休息。大概是這位比丘等得有些不耐煩了,初夜以後,佛陀從他身邊經過,他對佛說:「佛啊,初夜已過。」言下之意:「是不是可以回去休息了?」佛沒有說話,繼續經行。過了很久仍不休息,比丘又說:「佛啊,中夜已過。」又給佛了一個休息的暗示,佛陀還是不說話,仍舊來回經行。此時,比丘動了一個腦筋,為了讓佛回去休息,他將袈裟往頭上一蒙,佛陀走過來的時候,他發出一陣陣怪叫,說:「佛啊!我是土鬼,我來嚇你!」佛陀就此作出了嚴肅批評。所謂佛陀最嚴肅的批評,也無非就是說:「你這痴人。」你恐怖如來正等正覺,你是何等愚痴啊!
從這則公案中,我們可以看出,早期僧團中,佛在世時,師徒之間是率真而又親切的,就連恐怖佛陀的蠢事也有人直接地做出來,師徒之間哪有什麼拘謹和教條呢?看來,禪宗的師徒形式從氣象上看更接近佛在世時的師徒關係。
禪宗在活潑的形式中,也仍然極重師承。宗門相傳有云:「威音王以前,無師自通則可;威音王以後,無師自通,即名天然外道。」禪門認為,學道必須要有傳承,不承認無師自通。為師者需要承擔攝化弟子的全部責任,「養子弟,如養芝蘭,既積學以培之,更積善以潤之」。師僧帶出一位弟子,使其開悟自立,要付出極大的心血。禪宗常用「子啐母啄」來形容師徒關係,「子啐母啄」意思是說,小雞快要出殼的時候,母雞在蛋外面啄,小雞在蛋裡面啐,里外一起使勁,一個新生命就順利誕生了——禪宗用這個辭彙來形容師徒之間不拘一格、活潑生動地接引、啟發、印證的互動過程。
一、迷時師度,悟時自度
禪門師徒,迷時師度,悟時自度。
黃梅五祖將衣法密付慧能禪師以後,送他渡江遠行時為弟子搖船,慧能禪師接槳自劃,說:「迷時師度,悟時自度。」此語後世流傳甚廣,直接影響了後世禪門師徒的相處方式,甚至於今日漢傳佛教的事師狀態也無不與之息息相關。
禪宗以師徒本心皆具佛性,只是悟道有先後而已。為師的作用,恰是在弟子正迷的時候適當提點助其開悟。而一旦弟子發明心地、徹證心源,就應該自己上路,不必承事於師父身邊了。
二、三分師徒,七分道友
通常,禪門的師承狀態中,師徒關係只佔三分,道友關係卻佔了七分,師不必強過於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修行一事,道友關係偏顯側重,如溈山禪師云:「親附善友,如霧露中行,雖不濕衣,常常有潤。」因為禪道無私,在法理面前人人平等。顯然,道友相處乃是常態,而師徒為道交參,那是嚴肅的事情,不必天天論道,而師長的地位確是至高無上,因為這一地位與所求佛道的地位相通,越是其淡如水,越發仰之彌高。
我們來看一則公案——
古靈神贊禪師是百丈懷海禪師的法嗣弟子,他在百丈禪師座下開悟後,回到原剃度師父的身邊。有一次,師父在寺院洗澡,古靈禪師替他擦背,忽然一拍師父後背說:「好一座佛堂!可惜有佛不聖。」古靈禪師把師父的背比喻成佛堂,說佛堂里原本住著佛,但卻不顯現。實際上是暗示師父:「佛性就在你心裡,你什麼時候才能體會得到?」師父聽了回頭看看,未解其意。古靈禪師趕緊又說:「佛雖不聖,但會放光!」師父依舊冥然未悟。又有一次,師父在窗下讀經,一隻蒼蠅為窗紙所阻隔,飛不出去,將窗紙撞得直響。古靈禪師作了一首詩偈:「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太痴。千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意謂:「不要像蒼蠅那樣,放著寬敞的大門不走,非要鑽牛角尖,那是永遠沒有出頭之日的。」其師於言下有省。此後,其師終於在弟子升座說法時,大徹大悟。
禪門的師徒關係端端的的以悟道為尊,這就減少了師徒等級形式對於禪門大道直指證悟的周章,使師徒間的依止法完全直觀地服務於徹悟大道,即使弟子幫助師父悟道,也顯得十分貼切自然,決不因為悖倫的考慮而延誤了悟道的契機。
祖師云:「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即謂:「做弟子的,能夠將師父的見地完全悟透,那也只取得師父德行的一半。必須有高過師父見識的學生,才可以傳授衣缽。」
法常禪師是馬祖的弟子,離開馬祖後到明州大梅山修行。有僧人問法常禪師,馬祖平時是如何教示的,他說馬祖平時只講「即心是佛」。過了一些日子,此僧告訴禪師,馬祖近日不講「即心是佛」了,又開始講「非心非佛」。法常禪師說:「這老漢一天到晚惑亂人!任你什麼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此僧將此事告訴馬祖,馬祖說:「梅子熟也。」也就是說,法常禪師已經證悟了。
三、師有「只伸不縮」,徒有「只進不退」
馬祖的弟子中有位名為鄧隱峰的禪師,在馬祖麾下十分勤勞。有一天,鄧隱峰禪師推著車在路上行走,發現馬祖正坐在前方的路邊,伸了雙腿,擋住了車子的去路。
鄧隱峰禪師推車上前,說道:「請師收足吧!」
馬祖道:「只伸不縮!」
鄧隱峰禪師道:「只進不退!」
說完,便推車子從馬祖的腳上碾了過去。
馬祖回到法堂後,拿著斧子,大聲喝道:「適來碾損老僧腳底出來!」
鄧隱峰禪師便走到馬祖的跟前,伸出脖子讓馬祖砍。
馬祖於是放下了手中的斧子!
禪門師承以道為尊,不拘舊理,往往如此。道氣相通,時常打破形式。是故有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打破規矩,另成方圓。
四、師父為弟子的道業負責
師父以弟子不悟為最大的遺憾,禪門師資對弟子的責任直接表現在這裡。《景德傳燈錄》卷五記載了一個史稱「國師三喚」的公案——
南陽慧忠國師感念侍者為他服勞三十年,希望侍者開悟。
一天,國師忽然喚道:「侍者!」
侍者立刻回答:「國師,什麼事?」
慧忠國師無奈地說:「不做什麼。」
過了一會,國師又喚道:「侍者!」
侍者還是回答:「國師,什麼事?」
慧忠國師又無可奈何地說道:「不做什麼。」
又過了一會,國師改口喚侍者:「佛祖!佛祖!」
侍者茫然不解地問道:「國師,您喚誰呀?」
國師明白開示:「我在喚你!」
侍者聽了,急忙說:「國師,我是侍者,不是佛祖呀!」
這時候,國師對侍者慨嘆:「將來可不要怪我辜負你,是你辜負我啊!」
侍者聽了仍然辯解:「國師,不管如何,我都不會辜負你,你也不會辜負我呀!」
國師道:「事實上,你已經辜負我了。」
慧忠國師愛護弟子之心是何等懇切:一次次不厭其煩的引導,一回回不肯放棄的呼喚,就是努力幫助弟子早日開悟。弟子不悟,實乃師長心中最大的遺憾。
五、師父「不說破」,是對弟子最大的恩澤
香嚴智閑禪師是百丈懷海禪師的弟子,百丈禪師寂後,香嚴禪師到溈山靈佑禪師處學禪。溈山禪師對他說∶「聽說你在百丈先師處問一答十、問十答百,這是你聰明的地方。但是光憑這些,必會產生理智和概念的執著,這是沒有多大用處的。現在我且問你,父母未生前本來面目如何?」
香嚴禪師百思不知所云,只好請溈山禪師為他點破,而溈山禪師只是說:「我實在無可奉告。如果有什麼東西可以教給你,那也是我的而不是你的。」
香嚴禪師辭別溈山,雲遊天下。路過南陽慧忠國師墓時,築廬定居了下來。有一天,在他除草掃地的時候,偶然拋出一塊瓦礫,擊中了竹子,發出清脆的一聲響,香嚴禪師聞聲大悟!
他趕忙回到住處,沐浴焚香,遙拜遠在溈山的師父:「師父大慈大悲,恩逾父母。如果您當時為我說破,哪有弟子今日頓悟的大喜悅啊!」
後來有一次,香嚴禪師鑒於自己擊竹悟道的經歷,在開堂時對大眾說:「如果說起明心見性一事,就像有一個人爬到樹上,用嘴咬著樹枝。這時有人問他說:『請問什麼是佛法大意?』這時他如果不回答,便是無視了問者的善意;但他如果回答,便會摔死。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言默兩喪,你們說,此人應該怎麼辦?」
當時有一位招上座應聲回答:「我不問他在樹上怎麼辦,我只問他沒上樹前是什麼樣的。」
香嚴禪師呵呵大笑,予以印可。
六、弟子不是私有
唐朝的臨濟義玄禪師在黃檗希運禪師座下參學,黃檗特別為讓弟子有所領悟,安排義玄至高安大愚處參學,終於使弟子證道。
禪宗僧人云游十方,訪師問道參禪,一名學生可以拜道於多位師父,這構成唐代宗教文化交流期間獨特的禪門十方叢林教化格局。當年,天然禪師先在南嶽從石頭禪師學法,又到洪州參謁馬祖,後又參學牛頭宗徑山法欽禪師,最終嗣法於石頭禪師。道悟禪師先從法欽禪師得法,再到馬祖門下參學,再後又到南嶽師事石頭禪師,最後成為石頭禪師的嗣法弟子——這種情況在唐代頗為常見。
馬祖和石頭禪師生活在同一時代,皆為六祖之後的宗門巨匠。石頭禪師年長馬祖九歲,馬祖先石頭禪師兩年化去。二師雖宗風有別,但親切無間。二人門下的弟子常相互來往,求教於二師。除了上面說到的天然禪師和道悟禪師,又如葯山禪師先拜石頭為師,未能頓悟,石頭令往馬大師處再參,葯山在馬祖那兒侍奉三年,言下契悟,然後返石頭處,體道愈深,深蒙讚許。丹霞禪師初拜馬祖,馬祖說「南嶽石頭才是你的老師」,丹霞來到石頭處,終了大事,再回到馬祖這裡,也得到了馬祖印可。禪門的師承,是如此的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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