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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樓趣事◆《龍海文學》2017年第1期

老何與老卓是同一個村的老鄉。

老卓叫卓土水,早期是泥水匠,是改革開放農村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我曾經採訪過他,並在省報上發表了一篇關於他的報告文學——《一個農村萬元戶的博愛情懷》,從樂善好施的角度對他進行了報道,從此與他熟稔。

他現在可以稱為農村資深富人了吧。如果允許這種稱呼存在的話,我更喜歡直接稱他為——「員外」。他的家,是一幢蓋在田中央的三層半的獨棟別墅,佔地約兩畝。它前面有一口池塘,後面有一片人工堆積起來的小山坡。偌大的別墅,僅住著老卓老倆口子。老卓還處處炫耀,說他的革命事業後繼有人,兒子卓好康是洗沙場的老闆,已經成了城裡人,在縣城購置了幾套房子還有幾排店面,單單租金一年就有七八十萬元。老卓的兩個女兒嫁到了外地。幾個親家都有產業,富甲一方……聽聽,好運氣怎麼都擠到他卓家了,自己家資巨富,還「強強聯手」,剩下的就是錢了!他還常常抱怨說,為什麼不能深化改革一下,放開一夫一妻制,允許僱用一些女卑、男僕,社會分工不同嘛。此正所謂「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

而老何的境況,就沒有那麼光鮮亮麗了,甚至有點灰色調。

我去拜訪他之前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一個鄉政府的打字員家庭狀況能好到哪裡去?

但出乎我的意料,他的家境竟然「不好」到如此地步。我用一個詞來形容我的觀感——震撼。他跟老卓有著天壤之別,這個差別,幾乎讓人窒息,讓人絕望。

家,是兩層樓房,沒錯,但破舊不堪。外牆牆體,大部分已經剝落,長滿青苔;有幾條裂縫處,探出的亂蓬蓬野草在風中搖擺,似乎昭示著落伍的存在。作為老何兄弟倆的共同財產,一樓歸大哥,現在是鎖住的。大哥舉家到外地打工去了。

樓梯上去,才是他的家。是拐角兩條狹窄的走廊,呈「丁」字型的。一邊走廊有兩間屋,南北走向,一間廳,一間房。另一邊走廊也有三間屋:一間廚房,一間雜貨間,一間衛生間。

我走到二樓客廳,頓感一陣頭暈。是不是爬樓梯血壓沖高惹的?我在一張脫皮的舊沙發上剛坐下,沒想到身子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跌了下去,著實嚇我一跳。老何見狀,呵呵笑道,這沙發是朋友老洪搬家時丟棄不用轉送的,已經失去了海綿的墊層。

我定睛一瞧,發現這樓板是傾斜的,而且傾斜得厲害,放個乒乓球絕對會自動從這頭滾到那頭。

他媽的,你是怎麼搞的?住這種斜樓。我就奇怪了我怎麼會突然頭暈呢?

他解釋說,他父親原來蓋房子的時候,沒錢打樁。房子後面是一條河,年復一年,地基難免向一邊傾斜。

我站起身,打開廳的後門,這裡也有一個僅容一人轉身的狹小陽台。果然,有一條河,已經呈醬油的顏色,上面漂滿水葫蘆、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快餐盒。四五隻白色的死鴨子在水中半沉半浮。風掠過,一種惡臭撲過來。這是改革開放以後,農村經濟日益發展與環境每況愈下的縮影。

我忙返身,把門閂上。

廳堂被一張支開的用杉木板拼湊起來的圓桌佔據了一大半的位置。其餘空間堆滿了麻袋、紙箱,不知道裡面裝些什麼。幾張塑料椅子,疊起來靠在牆角。他說,這張桌子起了三大作用:餐桌、書桌、辦公桌(接待和寫東西用)。說完從桌子底下拉出兩張木椅子,就在圓桌上面泡茶。專用的茶壺茶杯,是沒有的。他取出三個塑料杯,其中之一盛了一些已經泡過的茶葉,「啪」地倒在腳下的紅色塑料桶里。再重新抓一把茶葉,衝進開水,蓋上塑料蓋子,不一會兒就直接倒在旁邊的另兩隻塑料杯子里——權當茶杯。這幾隻塑料杯子,已經蒙上了厚厚的茶垢,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在我的印象中,這種塑料杯子,多數家庭是作刷牙用的。我接過來,不大敢喝。後來在他的注視下,也僅輕輕地呷了一口。

帶電的東西,如電視機、電話、電冰箱、電腦都沒有。哦,不能全盤否定,有電燈。

我因為好奇他家吃什麼,用什麼,特地跑到廚房去看。他家用的是瓶裝液化氣。一口炒鍋黑糊糊的。一口大水缸裝滿了水。我竟然發現裡面有一條在陽光的照射下搖頭擺尾的小丁魚和幾粒在水中浸泡得發霉的白米。鍋碗瓢盆,柴米油鹽醬醋,瓶瓶罐罐,雜亂無章。轉身的空間幾乎沒有。只容得下主婦一個人的一雙胳膊——在炒菜時還能轉動。

打開雜物間,裡面堆滿戰略物資。一袋袋大米,一紙箱一紙箱速食麵,米粉、味精、鹽巴,一口口大大小小的缸,那裡面是酒和腌漬的鹹菜、蘿蔔、鴨蛋。我又問大米等糧食幹嘛藏那麼多,是不是要發生戰爭啊?

很難說,最近美國幾艘航空母艦正在南海游弋,萬一擦槍走火就幹起來了。他笑笑。

其實我懂,他是擔心人民幣貶值,物價上漲。囤積糧食,食品,安全又實惠。

我突然想起什麼來了,問道,呃,晚煙、滿子兩個孩子住哪裡呀?

他曾經告訴我給孩子取名的由來,特詩意的,所以我記住了。

女兒叫何晚煙,今年15歲了,讀小學六年級;兒子叫何滿子,今年14歲,讀小學五年級。都在他們村的陽州小學就讀。這兩個孩子的名字,都有出處,體現了老何這個文學愛好者淵博的知識和門第的書香。

女兒出生時,夕陽正斜照著他家的小樓,霞光萬道。他立馬想起宋朝謝逸那首《江城子?題黃州杏花村館驛壁》——「夕陽樓外晚煙籠。粉香融,淡眉峰。記得年時,相見畫屏中。只有關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他取出裡面的「晚煙」兩個字,就是女兒的名了。

兒子,叫何滿子,直接取自那首膾炙人口的唐詩。「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何滿子,本意是曲名,他卻信手拈來,給兒子當姓名。他補充說,滿子滿子,也有福滿堂的意思。

我一下子記住了他們——何晚煙、何滿子。

他聽我問起孩子的起居情況,便打開房間。裡面的情境,令我膛目結舌。

也就在這棟樓二層的唯一一間卧室里,居然放了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緊挨著的兩張床。上面的兩席被子沒有疊好,衣服褲子零亂地扔在床上。還有一張鐵梯子,靠在床邊連著一人多高的閣樓。閣樓下面吊著各種塑料袋子,顏色五花八門,黑的白的紅的,依稀看出裡面裝著文稿,書籍,高高低低,像極了一棵樹下吊著的乾枯動物。沒有風,依然沾滿了灰塵。一束光從天窗斜照下來,可以看到床上塵埃滾滾。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我說,你們四個人住一間,擠在一起?

他說,不然,住哪裡?旁邊這張小床就是晚煙姐弟倆睡的。

我老半天說不出話。什麼年代了,他們兩代人居然還擠一間房,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還擠在一張小床上。我的心臟受到了強烈的撞擊,不可想像,不可想像。我護住我的心口,以防它跳出來。

我是經老卓介紹才認識老何的,也許是愛好文學的緣故,我們相見恨晚,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那天,我到老卓家做客。老卓說,你這個大作家來了,我叫我們鄉的大「打手」來陪你喝幾杯,認識認識。我問誰呀?老卓說,他叫何宛龍,在九寨鄉政府工作。說他在鄉政府工作,其實是抬舉他了。他是臨時工,也就是月工資比最低生活保障線高一點的社辦人員。他的崗位是打字員。男的打字員不怎麼被社會看好,加上他的家境也不好,他到三十四五歲才娶妻生子。平時也喜歡耍筆杆子,你們肯定談得來……

正說著,別墅外面突然響起一陣「突突突」的聲音,像飛機起飛時的轟鳴一般,鋪天蓋地,由遠而近駛過來。停在院子里時,還沒有熄火,我就看見從摩托車上跳下一個人,背稍駝,戴著黑框眼鏡,又寬又亮的額頭,乍見就像一隻浮出水面的甲魚。只見他一手拎著一條用幾根稻草穿腮而過的大頭鰱魚,一手拎著兩瓶外表剝落髒兮兮的大容量的可口可樂。這種可樂瓶子,我在那些載客的摩托車屁股後面經常看到,裡面裝滿了汽油,以備不需之用。

不用說,這傢伙就是鄉政府的打字員何宛龍,何大打手了。

望著那兩瓶在他手中晃蕩的「汽油瓶」,我有點發憷,腿開始發抖。那「汽油瓶」今天肯定不裝汽油了,改裝了可以燃燒的「牛酒」了。我心裡罵自己不中用,難不成被他嚇倒?!

我說的「牛酒」是農戶自家釀的甘蔗酒,便宜又實惠。冬天,農戶買來喂牛,給牛暖胃,又叫「牛酒」。鄉下,不少人還在喝這種酒。

老卓瞥見他手中的「汽油瓶」,從鼻孔裡面哼了一聲,輕蔑地說道,「大頭魚」留下,「牛酒」帶回去。大作家來了,還敢讓人家喝這種酒!

他一時訕訕的,雙手僵在半空中,笑容好像凝固了,高高舉起的兩瓶「汽油瓶」,竟不知道如何放下來。

我說,「牛酒」真誠啊,總比假酒毒酒好。

老卓一把奪下來,扔到了牆角。

簡單介紹完之後,老何好像發現新大陸一般,雙手抱拳,驚喜地說道,你就是莫語先生?!我讀過你的小說《高粱紅》。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說來見笑,我很少動筆寫東西,但有一位看起來似乎是我們本家叫莫言者,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很多人誤以為我是他兄弟,由此也拉抬了我的聲譽。我慌忙還了一個揖。

我們彼此客套一番之後就開喝了。我們仨先喝一瓶「四特」酒。老卓說這是某個大人物喝過的。他講的語氣,似乎我們也享受到了某種大人物的待遇。一瓶酒怎夠我們喝,三五個回合,就被我們喝了個底朝天。

老卓瞅著我說,難得你這麼出名的作家到我家吃飯,千年等一回啊,咱們喝乘零的!

什麼乘零的?

沒聽說過,有這種酒嗎?

老卓上樓,搗鼓了半天才下來。估計是翻箱倒櫃去了。我看到他胳膊底下夾著一瓶酒,落座以後又擼走酒瓶的一層包裝紙。我一看那酒的品牌,卻是軒尼詩「XO」。很昂貴的。正想不明白怎麼會被他叫作「乘零」的。老卓笑哈哈指著「XO」道,你看,這不是乘零嗎?

我恍然大悟,笑得前俯後仰。真他娘的「員外」啊!

老卓邊開酒,邊洋洋自得地對老何說,這酒一瓶,等於你一兩個月的工資。一會兒又說,你們鄉政府的幹部是喝不起的,你們的工資只夠吃紅薯配「吧郎魚」。過一會兒又說,快乾了吧!這一杯下去,喝掉你半個月的工資!再一會兒又說,要不是老莫這麼出名的作家來,我還捨不得拿出來喝呢……語氣裡面有炫耀,有輕蔑,有不舍。

「話屎巧多狗毛」(方言,廢話連篇的意思)!有些話,我聽起來很刺耳,很不爽。老何也似有所思,沒動什麼碗筷。總感覺氣氛放不開,還沒喝過癮,就散了。

自從第一次拜訪老何家以後,那斜樓的影子,老在我的腦海中飄忽著,揮之不去。

我一直都在思考一個問題。人的居住環境,不管是茅草屋、平房,還是套房、樓中樓、別墅,無所謂的,可以遮風擋雨就好,但每個人是要有適度的自由空間的。這就是人要活得有尊嚴必備的隱私權。比方說,老何夫妻倆晚上要干那個啥事,兩個老大不小的孩子卻在身旁酣睡,萬一弄出個聲響,咋辦?還有兩個孩子已經十四五歲了,又是一男一女,同床而卧,情何以堪?我還聽說,晚煙姐弟倆的學習成績不盡人意,晚煙甚至有厭學的傾向。在那種擁擠不堪的居住環境下,他們能靜下心來學習嗎?

我能幫他什麼忙?難道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他像鬼一樣地生活著?我心猶不甘。作為好友,我太想為他分擔點什麼。眼下,文學作品已成廉價商品,已經淪落到可以以斤兩出售又可以打折的令人心寒的地步。以我爬格子的身份,只能盡綿薄之力,不足於撬動那麼宏大的工程。我想起一個人,眼前忽然豁然開朗起來。

我為此在縣城「哥倆好飯店」設下「鴻門宴」,專門請老卓。酒過半酣,當我提到老何家的斜樓以及擁擠的居住困境時,竟抑制不住動容落淚。我說,晚煙那孩子已經十五歲了!要在舊社會,可以嫁人了,養兒育女了。可她居然與父母擠一間房,跟小一歲的弟弟擠一張床。試看當今社會,哪有一個進入青春躁動期的女孩子,像她這樣難堪?!這樣煎熬?!老卓聽完,臉色一凜,當場把胸脯拍得「啪啪」作響。這樣吧,請你告訴老何,如果他搬到平房子住,我送一萬元,不要他還。如果新蓋一棟樓,我借十萬元給他,十萬不夠,那就二十萬……

老卓果然沒有讓我失望!還是那樣樂善好施,那樣博愛。

我心花怒放,連連敬酒。那天我喝醉了,當場吐得昏天暗地。

大概半個月後,我過問了一下,搬了沒有?老何說還沒。

八月,眼看晚煙要上初中了,我又打電話催問。他仍在原地不動。

九月初,我忍不住又跑到斜樓去查看究竟,那裡依然固我。

一問,還不是錢的問題?!沒錢,辦不成事。錢的事,具體到骨髓。錢,沒到位,他們根本動不了。

我發現老何變瘦了,人也憔悴了。

老何還告誡我,以後少跟老卓來往。

原來老卓並沒有落實他的承諾。他見晚煙出落得小美人似的,滿心喜歡,便另外提出了一個解決辦法,即要晚煙搬到他的別墅去住。平時幫他打掃打掃別墅,節假日幫他們老倆口子煮煮飯、洗洗衣啥的,他答應一個月給她三百元零花錢,並資助她到大學畢業。這樣,兩全其美。起初,老何認為這個辦法也不錯,也沒什麼不妥,便攛掇晚煙認下這個「伯公」。沒想到晚煙僅搬過去住了七八天就跑回來了。問她什麼原因,她還不說。

老何對我說,老卓這個人大炮炮(方言,為人浮誇的意思),不實在,不宜深交。

我說,他看起來挺豪爽,挺義氣的嘛。他那天可是拍著胸脯答應的呀……

他連哼幾聲,說,你不要被表面現象迷住了。你以為你講的話是聖旨呀,告訴你,你那個什麼作家,根本不值錢,鬼才聽你的!現在是當官的說話才算數,才有人聽。你的話,他表面上尊重,其實是應景而已。還是那句俗話:「最好——自己的骨頭會長肉」,別人是靠不住的!

講這些話的時候,他神情獃滯,眼光發直,像老人痴呆症患者。又聽老何開口罵了一句,什麼東西!老不死的!大炮炮!幾個臭錢有什麼了不起!

我最放心不下的是那兩個姐弟,我說,那他們怎麼辦?

老何說,怎麼辦?自己看著辦!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他說他準備兵分三路。老婆顧三丫一路,準備打發她到深圳當月嫂。在農村家庭作坊打工,又累又臟又賺不到多少錢。出去拼一下。晚煙一路。她已經厭學,「押雞不成孵」(方言,意為強扭的瓜不甜),她想輟學到外地打工,由她去吧。

我一聽,火冒三丈。我說,你他媽的,九年義務教育,至少讓晚煙念完初中吧。她未滿十八歲,還是童工啊。你怎麼那麼狠心!

她自己不讀的,不要怪我。她不是也跟你說過,捧起書,就頭痛。

他又拋出了讀書無用論。他說念完大學如果還是打工仔打工妹,不如不念。晚煙從初中到大學還要再讀十年才能大學畢業。畢業以後,還要拼爹,咱們哪是人家的對手。算起來,十年期間,至少要花十幾二十萬的。不如讓她去讀社會大學。既省了這筆錢,又長見識,回頭又可以為家裡掙下一大筆錢……

這,這,你他媽的是什麼狗理論!虧你還在鄉政府工作!

說實在的,我反駁不了他。因為時下在大街上一腳踩下去,就有可能踩到幾個大學生。大學生,太多太濫了。我們縣商業局要招收十二名派遣工(臨時工),居然有四百多名大學生報名,其中還有七八名研究生學歷的。你看,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難啊。

他說,最後一路是他自己,斷後。他說他準備自己帶滿子。早餐,隨便一些。中午、晚上他在政府食堂吃完後再帶盒飯回來。這一點,我支持。政府食堂便宜又安全,米飯不要錢,多盛一點,孩子就不至於挨餓。

他的提法使我大開眼界。我似乎看到了三路大軍齊刷刷地向黃塵漫天的世界開戰……

最後,他又咬牙說了一句,我就不信,命運會跟老子過不去!

我聽了以後,精神又為之一振。人,活著,就是要有骨氣,要有一股不屈的鬥志,絕不能向命運低頭,絕不能麻木不能稀里糊塗輕易向貧窮羸弱屈服。時下,我們多數人活得太安逸,安逸久了,缺乏的不正是這樣的一種鬥志嗎——一種昂揚向上的精氣神。

後來,我了解到顧三丫到深圳後,感覺月嫂雖然又苦又累,但錢好賺,一個月有一萬八千多元的酬勞。主人見她實誠便又推薦了另一份家政服務的活,說只是帶帶小孩,每天清理一下家庭衛生,說好了包吃包住每個月還給七千元。問她老家還有什麼適當的人選儘管帶過來。三丫一下子就想到了晚煙。兩個主顧又在同一小區,母女兩人便於互相照顧。兩個月後,便又把晚煙也帶了過去。

老何則利用晚上時間,騎摩托車到高速路口載客。

一個冬天的晚上,北風呼嘯,寒冷刺骨,路上行人稀少,萬家燈火似乎也被凍僵了一般,閃爍著冰冷的反光。我乘車經過高速路口時,看到一個穿軍用棉襖,頭戴棉帽,背微駝的熟悉的身影,正抖動著身體,雙手不停地呵著熱氣,在路邊招攬生意。我定睛一瞧,是老何!心裡一熱,手機就撥過去了。

我說,這麼冷的天,這麼晚了你還在拉客?

他說,不冷,有錢賺,不冷。他還熱情地說,你什麼時候再來鄉下走走,咱們喝幾杯!

我連忙說,你忙,你忙。

掛斷手機,我不禁慨然嘆息。老何的家,離高速路口有三十多公里之遙!幾多披星戴月熏風沐雨,幾多往返勞頓。像老何這樣打拚,苦日子還會長嗎?

正當我為老何一家三路人馬齊頭並進而默默地祈禱時,老何卻告訴我,他不再干打字的營生了。他請辭了,也就是自動解聘了。

我聽了以後,一時無語。我感到惋惜,九寨鄉政府畢竟失去了一個卓越的「打手」。老何每分鐘能打二百四十多個字,這樣的速度,冠蓋我們全縣。由於他長年累月接觸「黨八股」文章,對這種文體的遣詞造句瞭然於胸,經他列印的材料,不管字跡多潦草,或者漏句漏段,他都會「聞」出個道道,並主動接龍,通篇列印清楚。因此,不僅鄉領導的政治生活離不開他,就連那些站所長也離不開他。自古道:「能者多勞」。他總有打不完的材料,總有加不完的班,但後遺症也出來了,打得背馱了,眼睛也高度近視了。按理說,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臨時工要「轉正」比較容易。但機會總是一次次與他擦肩而過。他排是排在一號,但結果是那些十幾號、二十幾號的人成了「黑馬」,搶佔了稀缺的指標。比方說,書記、鄉長的司機,才開幾個月的車,他們「轉正」了。對此,他在心裡安慰自己道,領導身邊的「一把手」,隨叫隨到,沒天沒夜地加班,比自己辛苦,理應他們先上。比方說,通訊員翠娥才幹兩三年就「轉正」了,他也覺得應該的,半邊天嘛。

有人開始替他打抱不平,說什麼「人比人,氣死人」!說老何不懂得跑關心找後門,只懂得埋頭打字,打,打,打,沒完沒了地打。打字打得半死,也只能——怎麼說呢。噢,用那句本地話說比較貼切——「有功打無鑼」(意為有功勞沒有相應的待遇),永遠只能為他人作嫁衣裳啰!而他總報之以嘿嘿一笑,令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老何是在完成一項特殊任務後急流勇退提出辭職的。那天晚上,九寨鄉現任書記岳蘇聯交代老何加班,交給他一項特殊的任務,他要老何代他寫一份深刻的檢查。岳書記坦承,自己已經寫了兩遍,縣委領導通不過,認為太過空泛,不夠深刻。那位老領導還帶著責備的語氣說,小岳啊,你還沒有意識到你所犯錯誤的嚴重性,叫你寫檢查算輕了,可你看,你看你的檢查,這算哪門子檢查?!罵得岳蘇聯勾下頭,不敢吭氣。岳書記感到威風掃地,又拿捏不準再寫能不能過關,他幾乎喪失了自信。他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問老何,你會寫自我檢查材料嗎?老何說,自我檢查?那還不簡單!是不是要觸及靈魂的那種?對,對,對,就是要深刻,要觸及靈魂!你怎麼樣樣會呢?您忘了嘛,我已經打了三十年的字了,從刻臘板到鉛字排版,再到電腦打字,經手的材料堆起來恐怕有三層樓高了。不瞞您說,我到你這一屆,已經跟了十七位黨委書記,可以說是十七朝元老了……還未聽完,岳書記已經堆下滿臉的笑容,臉上又活泛起來,彷彿恢復了自尊和自信。他開始布置老何怎樣寫:一是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簡單概括一下。二是分析原因。要從理論上、思想上、工作上、作風上等方面深入挖掘分析……還未聽完,老何馬上接著說,知道,知道!第三就是整改措施。要具體,要到位……岳書記哈哈笑起來,看來,你是老鳥了!他又具體談了一些細節。講著,講著,好像犯錯誤的是何宛龍而不是他岳蘇聯。這一點,何宛龍理解,岳書記已經習慣於發號施令,歌功頌德,要別人寫檢查容易,輪到自己寫檢查,真的不適應。

老何不負所望,到打字室一筆化三千,唰唰唰,在晚上十一點之前,一篇五千多字的自我檢查材料完整交卷。岳書記閱後幾乎沒有修改,第二天交上去後,馬上過關,那位老領導連連說好,還說可以當範文。把岳書記樂得那個爽啊。便主動關心起老何,問他有什麼要求。

我,我……

哎喲,客氣什麼!我能做到的,我會儘力的。岳書記以為老何想換個輕鬆的崗位,這對一個黨委書記而言,根本不算事。

老何終於把壓在心裡差不多快霉變的話吐了出來。他說,我,我想回家歇息,明天就不來上班了……講完後,滿臉通紅。

岳書記一聽,愣住了。像老何這樣的「打手」上哪裡找啊。

這樣的好「工」說走就走,岳書記心裡萬分不舍。他說,我知道這幾年你的家庭經濟有了實質性的飛躍,港幣和美元像流水般嘩嘩地從深圳流回來了。怎麼樣,看不起咱們小廟了是不是……老何急忙爭辯道,沒這回事,主要是一年長一歲了,身體吃不消。再說了,打字總不能打到老,總不能「犧牲在崗位上」吧。我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齡了,我要回家干點自己喜歡的事……為了挽留他,岳書記說,你現在想「轉正」,我實在幫不了忙。再待一段吧,實在不想打字,那就換到城管辦或土地所吧,他們也需要幫手。這兩個崗位,是有權部門,其他人求之不得。可老何還是委婉地拒絕了。他說,我去意已定,真的想歇歇了!謝謝您的關心。

過後,有人罵他傻。說他不辭職,憑他那十七朝元老的「打手」資格,就是躺在機關大院裡面睡大覺,鄉政府也得為他養老送終。更不用說,要給他換那麼令人眼饞的崗位。

可老何卻呵呵笑道,我還是那句話——「最好——自己的骨頭會長肉」!如果大家都想靠政府,政府就得關門啰。兩手空空、一句再會啦,是老何說走就走又幾次轉身留給大家最後的印象。

就這樣,老何的「打手」生涯,被鄉黨委岳書記以一句非常經典的話,光榮地終結了。岳書記在全鄉幹部職工大會上是這樣說的:「何宛龍同志對我們九寨鄉六個文明建設,可以說,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疲勞。」

當老何告訴我另一個消息時,我怔住了。

不到五年時間,也就是說,如果晚煙還在念書,剛好念高二。這麼短的時間內,卻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印證了那句話:世事難料。

老何在電話裡頭告訴我,想跟我商量個事。說昨天老卓找到他了,想把那棟別墅轉手賣給他。

怎麼回事?

老何說說來話長。原來老卓的兒子卓好康,這幾年凈走狗屎運。他先前是洗沙場的老闆,就是那種把海沙沖沖水洗一洗,再當成淡水沙出售。這種沙,含鹼性,黏性不好,會嚴重影響建築質量,政府是嚴令禁止的。但因利潤可觀,有些人就鋌而走險。幾年下來,卓好康賺了個盆滿缽滿。俗話說:「飽暖思淫慾」。這幾年,卓好康整天在外邊尋花問柳不說,還染上了賭博的惡習。開始賭「六合彩」,後來在微信裡面賭賽車、賭遊戲、賭「外圍」,又發展到澳門賭,不僅把之前數千萬的家財積蓄賠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加上洗沙場也被政府嚴令取締了,他的大宗經濟來源被堵死。他身上帶的每張信用卡都透支二三十萬,銀行都追到陽州村委會來了。他還以老卓的名義向親朋好友四處借錢,弄得老卓一家人聲名狼藉,四面楚歌。

三個月前,老卓的這個孽障又玩失蹤了,扔下大老婆和三個孩子給年邁的雙親。他留下一封信,說,這次出門,如果不扳回本錢,就不回家了。害得老卓到處登報發尋人啟事。最後,人,總算找回了。但整個人變了個樣,蓬頭垢面的,活脫脫就像一個丐幫幫主,整天鬱鬱寡歡的,總不敢跨出門庭半步。老卓擔心兒子精神出問題,也不敢再怎麼呵斥和謾罵,只好自認倒霉,認下四百多萬的賭債。

聽到這裡,我長嘆道,「富不過三代」。他媽的,他這才一代半不到啊。老卓怎麼那麼倒霉,攤上一個坑爹的孽障!

老何說,是呀。那你說,這件事妥不妥?要不要買下來?

我稍作思索,說老卓是欠債被逼得走投無路才變賣家產的。他出的價格一定很低。買過來合算。再說了,只有你們同村的人才敢買他的別墅,才搬得進去。說到最後,我又加重了語氣。我說,那套別墅,如果落到別人手裡,可惜!

老何點了點頭。說,那就定了!我本來想把斜樓推倒重建,這下省事了。

我開玩笑道,你的斜樓留著唄,若干年以後開闢為「何宛龍故居」或者「何宛龍博物館」。

他哈哈大笑說,下輩子吧。

過後,我給老卓打了幾次手機,每次得到的都是「你撥打的手機已停機」,想是老卓手機欠話費,或者故意換了一個新號碼。我只想安慰他幾句,結果沒得安慰了。

後來老卓的別墅果真賣給老何了。由於荒於管理,樓前的池塘已變成了養鴨池,山坡地用來養雞,院子里堆滿亂七八糟的農用東西。接手後,老何簡單地將外牆翻新粉刷了一遍,清掉了池塘裡面的污泥和漂浮物,砌上護坡和欄杆,種上水草、睡蓮,養了一大群錦鯉和幾隻烏龜。山坡地種上了綠茵茵的草皮還有四季果蔬和名貴樹木。還刻意堆放了幾塊碩大的已經枯死的形狀各異的樹頭。庭院里種植兩棵相距不到兩米的高大香樟樹,裝上一副鞦韆架。還築了一道有閩南風格的紅牆綠瓦圍牆,裝了「電子眼」。

這只是硬體方面的變化。在軟環境方面,晚煙擔心老何累著,又花錢僱傭了來自貧困山區的細桶大嫂——一個年輕的寡婦,一個月給她500元錢,負責每天打掃別墅,洗衣做飯。後來,另加400元,買菜的活也由她包了。包吃包住,每月又有幾百元的收入,主人又是那般和氣,那般的把她當人看,細桶大嫂感激不盡,無不盡心。老何整天翹著腳,捻著下巴上一顆痣上新冒出來的三根長須,不時地扶下眼鏡,在細桶大嫂忙碌的身軀上打轉,其神態就像動物世界裡面一隻安閑的老牛愜意地哞叫一聲後開始低頭啃噬著遍地嫩綠的野草。

今年中秋,老何特地叫我過去。他說有幾個深圳的貴客來了,你一定要來相陪。不喝幾杯,能饒你?!還說要讓晚煙開著小車來接我。

晚煙,雖然不讀書,但氣質天成,加上受大都市的文化熏陶,出落得更明媚動人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入時的打扮,神采飛揚,頗有女模特風範,怎麼也看不出才小學畢業,數學老考一位數的學渣樣。我一路上感慨良多。

進得院子,只見晚煙的幾個深圳來的男女老少朋友,有的在草地上打滾,有的盪著鞦韆,有的爬上枯樹頭躺著看書,還有的蹲在蔬菜地里聞來聞去,這邊摸摸那邊數數。

我剛和深圳的客人寒暄一會兒,菜已上齊了。我一看,有龍膽魚、龍蝦、七星蟹、木瓜燕窩湯、海參等,我估算一桌沒有三兩千元拿不下來。

我悄悄把老何拉到一邊,大罵鋪張浪費。吃什麼不好,吃這些,擺什麼譜?!你變了!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他說,你不懂。三丫晚煙母女在他們那邊工作,我這是在給她們長臉!免得人家輕看了咱們鄉下人……

我們正在院子中央大快朵頤,對著一輪明月推杯換盞之時,我突然發現一個人影在院門口探了探,又縮了回去。老何眼尖,喊了一聲,老卓,進來坐吧,老莫在我這裡呢。

那人影又晃了幾晃,才怯怯地踅著進來。

我一見,嚇了一大跳。我差點認不出他來了——卓土水!我曾經在省報上頭版頭條報道過的農村改革開放的弄潮兒!幾年不見,老卓變得慘不忍睹。乾癟黑瘦,眼窩深陷,皺紋又深又密,可以嵌入火柴棒了,蒼蒼白髮襯出一臉的慘雲愁霧。他媽的,歲月這把殺牛刀,對他忒無情!

當著遠方的客人,我不好說別的。只說,坐!快坐!好久不見了。給你打了幾次手機,都聯繫不上,這陣子躲哪裡去了?

老卓慘然一笑,他說到廈門打工去了,重操舊業——還是當泥水匠。

我套用了那句老話,安慰他:「掙錢有數,生命要顧」。你可要保重身體哦。

我們又上了幾樣菜,重拾杯盤,重整旗鼓。又聽老何打了一個響指,「啪」地一聲,霸氣十足,響徹雲霄。隨即聽他喊道:

晚煙,乘零的,抱一箱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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