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如何品唐詩
作為中華民族最珍貴文化遺產之一的唐詩,雄壯渾厚、追求風骨、意境深遠,具有深厚的美學韻味。品味唐詩之美,就是要感受它渾然天成的意境,探尋它所蘊含的民族審美理想以及那深刻雋永的精神之光。
詩歌教會了中國人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並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
看過《紅樓夢》的讀者都知道,香菱本來出身仕宦之家,是甄士隱唯一的女兒,原名甄英蓮(「真應憐」),自小就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然而,不幸的是三歲那年元宵節,在看花燈時,由於家奴霍啟看護不當而被拐子拐走,養大後先是賣給了公子馮淵,後來呆霸王薛蟠打死了馮淵,把香菱強買去。對於香菱如此凄苦的身世和她與生俱來的高潔品性,曹雪芹的密友脂硯齋曾做過一段精彩的分析,他說: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春)探(春),容貌不讓鳳(王熙鳳)秦(可卿),端雅不讓(李)紈(寶)釵,風流不讓(湘)雲黛(玉),賢惠不讓襲(人)平(兒)。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致為側室。
正因為如此,曹雪芹抱著同情與憐愛的態度,讓她與詩結緣,賦予她一種雅潔的精神氣韻。因為在曹雪芹看來,香菱縱然萎落塵泥,淪為薛蟠之妾,但她質地高潔,如蓮如菱,出淤泥而不染;而詩歌作為一種高雅精神的象徵,它讓香菱原本溫和、純潔的個性,變得更加純良與美善。
這尚且是從曹雪芹的美學觀念與創作構思而言,那麼具體到小說中活生生的香菱這個人物形象來說,她這樣一個「平生遭際實堪傷」的女子,讀詩、學詩又是為了什麼呢?是為了一般人都追求的功名利祿,抑或是榮華富貴?顯然都不是。她對詩歌的嚮往,簡單地說,是源於自己求知慾的驅使;更深層地講,則是她想為自己在原本瑣碎、卑俗的世間生活,創造一個無紛無擾的精神凈土,要把自己這顆苦難的心靈,安頓於純凈而又美好的詩意世界裡!
學習詩歌,就是要去承傳詩歌中所體現的那種高貴的民族人文精神與高雅的藝術審美情趣。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一個重要旨趣就是走向高貴與高雅。一個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取向,無疑應該是否定低級而弘揚高級,否定醜惡而頌揚美好,否定卑劣而禮讚高尚;否定庸俗而倡導高雅。然而,這種高貴與高雅的人格精神又該如何去培養與完善呢?
《論語》的《泰伯篇》中,孔子就曾經描述過一種完整人格的培養所需經歷的三個階段: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而在詩、禮、樂這三者之中,詩歌的學習與教育又是最為基本的,所以在《禮記·經解篇》中,孔子又曾說過這樣的話:「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這句話的意思是:不論走到哪一個國家,只要看一看老百姓的精神狀態,便可以知道這個國家是否施行過什麼教化。如果人們的言辭溫和,行為忠厚,那就說明他們曾經接受過《詩》的教育。這也就是說,詩的教化,能陶冶、凈化人的氣質,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從而使人格臻於完善。
林語堂先生曾在《吾國吾民》這本書中專門談及詩歌和國人之間的關係:詩歌教會了中國人一種生活觀念,通過諺語和詩卷深切地滲入社會,給予他們一種悲天憫人的意識,使他們對大自然寄予無限的深情,並用一種藝術的眼光來看待人生。詩歌通過對大自然的感情,醫治人們心靈的創痛;詩歌通過享受簡樸生活的教育,為中國文明保持了聖潔的理想。它時而訴諸於浪漫主義,使人們超然於這個辛勤勞作和單調無聊的世界之上,獲得一種感情的升華,時而又訴諸於人們悲傷、屈從、剋制等感情,通過悲愁的藝術反照來凈化人們的心靈……
持有類似觀點的學者還有很多,當代著名學者葉嘉瑩先生也曾說「詩歌可以使人的心靈不死」。總而言之,詩歌是一種情感的、審美的藝術,它源於我們的心靈,又反過來滋潤著我們的心靈。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學習詩歌,就是為了培養溫柔敦厚的心靈。這種心靈,它充盈向上、樂觀包容,溢滿著一種愛的力量。
唐詩把我國古典詩歌的音節和諧、文字精練、情韻深長的藝術特色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為中國古典詩歌找到了一個最典型的表達形式,即便到今天,它仍然具有很強的生命力。
明白了香菱為何而學詩之後,我們還有一個小問題,就是黛玉在教香菱學詩時,為什麼首先推薦給香菱的是唐詩,並且告訴香菱「有了這三個人(王維、杜甫、李白)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庾,鮑等人的一看」,就「不愁不是詩翁了」?換句話說,中國古典詩歌自《詩經》以來,有兩三千年的歷史,歷朝歷代都出現過很多優秀的詩人和傑出的作品,可是為什麼首先一定要讀唐詩呢?
唐代是中國古典詩歌發展的全盛時期和黃金時代。為什麼這麼說呢?
第一,詩人詩作數量眾多。清代康熙年間編訂的《全唐詩》一書,共收錄唐代2529位詩人的詩作42863首,雖然這並不是唐詩的全部,但是已經超出了唐代以前詩歌總和的兩倍以上。
第二,名家流派異彩紛呈。比如李白和杜甫,一豪放一沉鬱,如雙峰並峙;比如王維和孟浩然,他們的山水田園詩,明秀而寧靜;再比如高適與岑參,他們的邊塞詩,豪邁而雄壯;還有諸如白居易、元稹、孟郊、韓愈、杜牧、李商隱等,他們或尚通俗、或尚怪奇、或明麗俊爽、或深情綿邈,真正如繁星點點,照徹了中國古典詩壇的萬古夜空。
第三,內容題材非常廣泛。有的是從側面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和階級矛盾,揭露了封建社會的黑暗;有的歌頌正義戰爭,抒發愛國思想;有的描繪祖國河山的秀麗多嬌;有的抒寫個人政治抱負和坎坷遭遇;有的訴說離別相思、人生悲歡,等等。總之,從自然現象、政治動態、勞動生活、社會風習直至個人的內心感受,一切都逃不了詩人敏銳的目光和善感的心靈而成為他們創作的動力和源泉。
第四,體裁形式趨向完備。明代著名的詩評家胡應麟曾在《詩藪》中論說唐代的詩歌形式「三四五言,六七雜言,樂府歌行,近體絕句,靡弗備矣」。的確如此,唐詩的體裁形式以及各自的風格特徵,都是豐富多彩、推陳出新的。
拿唐詩中主要的五七言古詩與五七言律、絕來說,它們在各個方面不僅繼承了漢魏民歌、樂府的傳統,並且大大發展了歌行體的樣式,不僅繼承了前代的五、七言古詩,並且發展為敘事言情的鴻篇巨製,不僅擴展了五言七言形式的運用,還創造了風格特別優美整齊的近體詩。
尤其是近體律、絕的創造和成熟,實在是唐代詩歌乃至中國古典詩歌發展史上的一件大事。它把我國古典詩歌的音節和諧、文字精練、情韻深長的藝術特色推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為中國古典詩歌找到了一個最典型的表達形式,即便到今天,它仍然具有很強的生命力。
唐詩讓我們在一種空間的建構中醞釀情感、感悟人生;它隨著詩人的情感節奏而起伏變化;它有一種心物交感的意境美,瀰漫著剛健有為、昂揚向上的時代精神。
唐詩具有豐富的審美特質,給人以美的熏陶和感染。
首先,唐詩給人最顯著的感受是它的建築美。這一點和漢字的結構形式與模擬物象的特點有關。每個漢字在書面上都佔有同樣大小的空間,所以上下句之間很容易形成對偶,造成一種書寫形式上平衡、勻稱、整齊的美。因為具有一種畫面感,故而特別容易去塑造富有建築立體感的詩歌形象。正因為如此,我們讀唐詩,尤其是唐代的近體詩,詩歌形式上的整齊劃一與形象可感的建築美給人的感受非常直觀而強烈。
唐詩的建築美更深刻地表現在它「善於通過具體意象的描述和組合,把本來是按照時間順序流逝的時間藝術,轉化為具有空間的立體感」。比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都是化動為靜,把生生不已的宇宙壯觀,轉化為像建築一樣巍然屹立的立體形象。又比如司空曙的「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李白的「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各自獨立的幾個意象簡簡單單地羅列、組合在一起,表面上看去似乎毫不相關,卻又都是靜中藏動,實中含虛,一氣讀來,竟像電影之蒙太奇,自然而然生出許多流動而深永的情思。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它們都化時間為空間,而在空間中又流動著更深沉的時間。唐詩的建築美就是這樣感染了我們,讓我們在一種空間的建構中醞釀情感、感悟人生。
唐詩具有一種獨特的音樂美。我們都知道,唐代以前的古體詩形式比較自由,並不拘泥於什麼平仄、對仗的格律要求,但是唐詩卻是有意識地從比較自由的古體,向著講究音韻格律的近體發展。因此,它具有一種音樂美。
唐詩的這種音樂美其實來自兩個方面:一是表層的,即對漢字聲、韻、調的有規律的組織和搭配,所以很多唐詩讀來朗朗上口、泠泠入耳。二是深層的,即詩歌語言的音樂美在更深層次是來自於詩人內心的情感節奏。與日常生活語言的思維邏輯結構不同,詩歌語言是按照情感邏輯來進行語詞建構的,因此,它隨著詩人的情感節奏而起伏變化。這種情感的節奏,本身便富有音樂性。比如李白的《蜀道難》,在詩歌的起首、中間、篇末,「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三次唱嘆,呼應迴環,如歌曲的主旋律,將層出險象組結成一體,並形成高揚——低回——高揚——低回的情感節奏,從而起伏有致地將詩歌推向高潮。
唐詩還具有一種心物交感的意境美。中國古代的詩歌美學思想,一向強調心物之間的興發感應。《樂記》說:「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鍾嶸《詩品》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心情,形諸舞詠。」劉勰《文心雕龍》說:「感物吟志,莫非自然。」由此可見,古人都特彆強調心物之間的興發感應,而詩正是心物交感的藝術結晶。
但是,在唐代以前,文學作品中的心物感應還只是一種簡單的物我對應,比如《詩經》中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與接下來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間,它只是一種簡單的借物比興,二者之間尚沒有形成交互滲透的內在融契。經過魏晉南北朝直至唐代,人們在詩歌中逐漸克服了物與我、客觀與主觀的矛盾,進一步達到了情景相生、情景交融的地步,因而取得了詩歌藝術上的更高成就,創造了中國詩歌最高的意境美。
比如陸龜蒙的《白蓮》:「素蘤多蒙別艷欺,此花端合在瑤池。無情有恨何人覺?月曉風清欲墮時。」這是一首詠物詩,詩人在寫作中,灌注了一股濃郁的感情,並使這感情消融在景色之中,因此我們所看到的雖然全是景,但感受到的卻處處是情。
明代鎦績在其所著的《霏雪錄》中說:「唐人詠物詩,於景意事情外,別有一種思致,必心領神會始得,此後人所不及也。如陸魯望《白蓮》云云,妙處不在言句上。」也就是說,唐人寫詩,除了寫景寫事外,還流露著某種思致,沁透某種感情。由於有了這種思致和感情,原來的景與物,就披上了一種感盪心靈的東西,使人讀著,不僅實獲我心,而且意味無窮。景由外境變成了內心的境,變成了詩人所創造的藝術形象和藝術世界,這就是意境。
唐詩中瀰漫著一種剛健有為、昂揚向上的時代精神。唐代無論詩歌還是其他各種藝術形態都獲得了充分的自由發展。中華民族的整個生命力的健康旺盛,發展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正是由於這些歷史條件和社會實踐,孕育了唐代特有的剛健有為、昂揚向上的時代精神。
隨便翻開唐代的詩卷,諸如「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為言地盡天還盡,行到安西更向西」「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等等,你會發現,這裡面有長江、黃河,有高山、廣漠,有太陽、明月,有樂觀自信,有壯志豪情,有一種蓬勃向上的生命精神!
你不得不感嘆,唐詩的世界真的大得很,力量充沛得很,精神豪邁得很,生命強健得很。學者胡曉明先生曾經感慨:「我們今天似乎特別缺少英雄主義了,特別缺少提撕生命的真實力量……」有了這樣一種對現代思想的反思作為參照,唐詩的精神應該更值得我們珍惜與發揚。
本文原載於《中國紀檢監察報》(作者朱子輝,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轉載請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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