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諂媚的時代,做一個驕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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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Q 一直都在,可做這雜誌的人早換一荏了。
從 GQ 出去的蘇里,拍車拍出了幾套房子,有更多的時間去諾曼底了;張偉把他的新世相做得風生水起,早已是新世界的情感按摩師;唐小松在京城北郊弄了一塊地,一邊寫書一邊種蔬菜,還伺候著一屋子的貓和鸚鵡;蔡崇達的」名堂「也是了不得,已經把衣服賣到 B 輪了……
還有的人去做律師,去畫廊,回家繼承父業蓋樓房……他們就這樣,來來往往,進進出出,時間來不及理解,也不會停下;他們就這樣,短短几年,相聚又分離,各自奔天涯。
一份工作有它的年限,一份感情卻不一定,但願 GQ 留給他們的,都是好時光。
去年離開的「烏雲裝扮者」練自強,世界雲遊一番,回來創業了,還出了一本書,《我很好啊媽》,讓 GQ 編輯總監王鋒給他寫了一篇序,今天公號推送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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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諂媚的時代,做一個驕傲的人
前幾天去青海,到西寧,又開車10多個小時,前往高原更深處的玉樹。
陽光亮堂,大地像被曬謝了頂,真是一條又遠又疲憊的路。想到2013年8月,《智族 GQ》做過一個肖像選題《志願者》,為拍攝玉樹地區一個民間學校的老師,記者練自強帶著攝影師,也是這麼跋涉數千里,來到玉樹。
那個肖像專題採訪了八個普通志願者,遍及全國各地。八張照片,玉樹只是其中一張。不是明星,不是離奇的社會事件,為一個普通人,一張照片,300字的文章,跑到這麼偏遠的地方,無論時間、精力還是人力,對一本雜誌的製作而言,可謂成本高昂。至今才四年,真不敢相信,我們曾有過那麼奢侈的時候。
說奢侈不是指錢,而是做一本雜誌的態度和心力。做一件事,不計成本投入自己的情感和氣力,除了基本的職業操守,你內心還必須是驕傲的。只有驕傲,才感覺值得,才會賦予自己和所做選題更強盛的力量。
記得稿子完成,在確定文章主題時自強和我發生分歧,最後因為我年齡比他大,薪水又比他高,倚老賣老採用了我的意見。年輕人很無奈,走過去又轉回身,眼睛盯著我說:「我覺得自己被綁架了!」寫字和說話,他都喜歡用驚嘆號。
《智族 GQ》六年,練自強成為一隻驕傲的「雜誌狗」。他的幸運,是趕上了這個行業最輝煌的末端,一個年輕人,大學畢業,剛剛進入社會,百廢待興,這個時候,和《智族 GQ》相遇,被一個正向的集體塑形,算是幸運。
不過很快,沒幾年,互聯網攻城略地所向披靡,雜誌被大潮裹挾,奔往應許之地。自強年輕,新媒體意識和才華都比一般人強,但面對網路技術對雜誌業的侵犯,還是不服。
不服是年輕人的特權,而且表達起來簡單粗暴。在一篇文章里他說:「我無法接受雜誌開始用段子手的語氣給讀者講故事;不能容忍雜誌內容免費提供給讀者;不能接受 iPad 通過截屏就可以把雜誌內容無償分享到大眾網路;不能容忍優秀的稿件通過微信形式傳播;不能容忍雜誌的設計效果和印刷工藝變成高度壓縮的網路圖片......」
心高氣傲,擲地有聲。作為一個狡黠世故的中年人,我當然知道這場戰爭的結局,但我沒用「歷史大勢」去擊碎這個年輕人的驕傲,新舊媒體誰輸誰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審美、心性和捍衛價值的勇氣,即便他的捍衛違背了潮水的方向。
我珍惜這種傲氣,珍惜他對品質和審美尊崇,「我去死,你們活,誰更好,只有神知道。」這種固執維護自身所愛的天真之氣,是比「雜誌會不會死」更重要的東西。
生活充滿壓迫。被財富壓迫,被權勢壓迫,被自身有限的才華和令人難堪的命運壓迫,當現實環境和不斷受挫的努力逼迫你低頭的時候,我們還能夠驕傲嗎?
一次跟《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導演程耳聊天,他上課時,有個學生說,程導,如果我們畢業了,有個拍《小時代》的機會,再傲我們也得拍吧,要不然怎麼活下來......程耳感慨,現在電影學院的學生太慫了,還沒出師就一臉敗相。哪像當年,一兩千人報名就取13個,最後被錄取坐進課堂的人驕傲的不得了。周傳基教授給我們上課,講視聽語言,一件斜紋軟呢西服,寬鬆的深色咔嘰褲,腳上一雙布洛克花紋皮鞋,一條深灰色暗花羊絨圍巾,那范兒!周教授是四十年代的高中生,年輕時代受過完整的民國教育,一身凜然氣,跟這樣的教授上課,首先就要洗去自己身上的媚俗腌臢之氣,沒有點兒傲,拍什麼電影。
這是一個講成敗論輸贏的年代,整個社會的價值觀被各種數據裹挾,除了年齡體重身高,你的收入、房本面積,都定義了你的階層屬性和人生成敗。數據、流量、票房、融資額度、利潤、KPI 成了頭等重要的事,擠地鐵還房貸,生活如此不易,它使人卑下,如果你找不到一個使自己驕傲起來的理由。
可真正的驕傲不是跟人鬥氣,不是因為不自知而產生的蠻橫,傲是不流俗,不諂媚,是尊重一種價值的心性;它有風骨,沒有緊張的窮氣;它不是在志得意滿時目空一切,更不會在失勢時陷入自欺欺人的妄言,它是一個人對世事規則瞭然於心的洞見,是建立在深刻自我認知上的平常心,傲是埋在身體里的一根刺,立在那兒,不能折。
曾經的「雜誌狗」最終離開了《智族 GQ》,改做「創業狗」。辭職信里說,「做這個決定,不是取決於自己想做什麼工作,而取決於我希望成為什麼樣的人。」我不覺得這是對雜誌的背叛,而是一個年輕人探求自我的遠行。創業方向上,自強選取的標準也不是做什麼容易拿到投資,而是跟從自己的興趣和價值。一個熟知的朋友說,他不適合去拿錢,投資人面前太驕傲,放不下姿態,永遠是一副「我說完了,你看著辦」的勁兒。
在錢面前知道自己的價值,不卑不亢,應該是一個人的天賦吧。這些年,眼見太多聰明人,及時販賣自己獲利,結果越賣越顯局促與孱弱;也有些人,不識時務秉持心念,以桀驁之心孜孜不倦,日子反而越來越顯出氣度與景深。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緊跟時代步伐,與時俱進,那些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被誇大了;內心驕傲,獨立於自我,堅守更長遠的人性觀念和價值,這樣的力量被低估了,我們容易過於看重即時的成功,忽略一種觀念或心性對人更長久的影響。
自強非常知道自己成不了一個商人,他的天命和樂趣都還是在耕耘內容。在他看來,有個專業可守,人還是快樂一些,眼前難過,日後會好。老輩人說,干正業有好報,他們理解的因果關係比我們長。
這份書稿,是自強兩年公號文章的輯錄。其中遠遊歐美部分,以前沒怎麼看過。這次隨他筆端遊走,深覺即便在一個讀圖時代,文字也還是有意義的。
文字能夠記錄某些時刻,那些時刻隨歲月流逝,從每個人身上消失,那是些失去後不會再來的時刻,類似於童貞,在一個人身上只會出現一次——地中海一個無名小島上,和陌生人玩沙灘排球時的快樂和屈辱;在舊金山,每一次俯衝和上升時車停山崗上,那一眼所看到的溫柔景色;還有在巴塞羅那漫長的午睡,在紐約認識到人要接受不努力也沒有夢想的人生——都是這樣的時刻。
這樣的時刻,讓人想起帕斯捷爾納克說的那句話:「人不是活一輩子,不是活幾年幾月幾天,而是活那麼幾個瞬間。」只是為這幾個瞬間,我們得忍受無盡的庸常。
世間萬物有盛衰,人生安得長少年。看完書稿,產生另一個想法,自強也許應該告別人生的一個階段了。我時常會跟編輯們說,30歲前是一個人人生的純情期,可以過得放肆一點,30歲後,事業、生活就都不簡單了,各種責任、慾望和壓力結伴而來,人生由花園進入原始森林,你能活著走出來么?應對這樣的局面,需要更豐富、健全的人格。
歷史學家許倬雲在比較大陸和台灣的異同時說,大陸最終的優勢是它的縱深,是他的複雜性,龐雜粗糲,也正是生命力所在。人生何嘗不也如此。自強的人生,迄今為止,還是過於簡單和抒情,缺少那種泥沙俱下的繁複生態,缺少卡爾維諾說的「一個一個的洞窟」,肥沃的土壤少不了腐爛樹葉的堆積和滋養。電影《無間道》里說一台好音響,是「高音準,中音穩,低音沉」,自強還生活在他人生的高音區,昂揚,明亮,自由任性,卻也失之於單薄,飄忽,缺乏根基,等你把高、中、低音走遍,才會真正感知到,人生最得趣的音區是哪一段。
狂來說劍,怨去吹簫,同樣味銷魂;沒有人看見草生長,但也許哪一天驀然回首,已蔚然成蔭。
願你道路漫長。
《我很好啊媽》即將上市,歡迎關注更多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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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鋒 插畫:Karolis Strautniek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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