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子波 沒有說話的它
雕塑作者：吳榮華，雕塑家、畫家、書法家，廈門大學教授。
沒有說話的它
有人說「詩人是神的抄寫員」，神旨如雪泥鴻爪，渺不可尋，詩人卻藉靈感之翅，飛越塵俗的喧囂與幽遠天路，抵達神殿之側，記錄下神酣睡時的囈語。
世間有一種東西比詩人更接近於神，它真切地領悟了神的期許，靜穆地存在，莊嚴地沉思，它閉口不言，卻又直陳一切生存的智慧。神親手創造了它們，使它們遍長於一切有土之地，允許它們不經由交配而繁殖，它們的子孫落地生根，滋生繁茂，神並令云為其友，鳥為其妻，風為其裳，花為其冠，遵循時間的法則，俯仰世事的變遷，昭示世人生之義理與宇宙亘古不變的秘密。它們就是或群居或獨立，或壯碩或枯瘦，或昂首或低眉的大地之子、神的最忠實使者——樹。
我時常驚訝於樹向人類所展示的一切，在晨曦夕光里，在風聲雨霧裡，在烈日艷陽中，在月影星輝下，那些可敬的樹面目平靜，顯示了它們莊嚴的存在。它們不像是偶然來到塵世的，而更像是大自然生來的朋友，自有一分因時間悠遠而產生的煌煌大氣。不管壽命是長是短，不管遭受了外來的任何形式的摧毀或者內在的任何病變，它們都靜靜直立，當風吹來的時候，它們唱起了歌。有時，我躲在樹洞里，伸出手敲敲樹壁，我聽見「咚咚咚」的聲音，這不是因身體殘缺而導致的思想空洞的回聲，而更像是心臟強壯的跳動聲。有時我耕作掘地時會不小心挖到它的根，發現死亡已從地底下向枝幹漫延，但它還是不動聲色地讓自己的身影投映於溪流之上。它最後完全枯乾了，身軀卻挺立著，在風雨交加的晚上，它伸出手臂握住了來自天上的閃電，靈魂化為煙升騰而去，一棵樹重新回到神的身邊去。每一棵樹都是一次生命的奇蹟，樹比人更堅定地相信生命是一種平靜的存在。不必喧嘩。
每一棵樹的形態都是獨特的，因應土地、水、空氣的呼喚，它們自然生長，在夜裡靜耳聽取風帶來的神的旨意，在陽光下閃耀著高貴的光芒。我有一次經過一片曠野，看見一棵榕樹蒼然獨立，周圍無任何溪流，它卻長得枝繁葉茂，從樹枝上倒長下來的根莖如須，我突然覺得它就是這片土地的神，它是孤獨的，但也是智慧的，像一位村中的老者一樣的可敬。還有一次，我驅車經過一條鄉村的公路，路樹整齊直立如哨兵，轉彎處卻有一棵樹歪歪長出。我想像那是因為一陣風直襲而來，這棵樹扭頭一閃，用力過猛，就長成了一棵歪脖子樹。我這樣想著，經過它的身側，又一陣風吹來了，歪脖子樹嘩嘩地笑了起來。
詩人教導我們成為詩的奴僕，樹卻諭示我們成為我們自己。每一棵樹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用自己的獨特的存在形態顯示著對生存法則的領會與想像，冷眼觀看人世的狂歡、掙扎、哭訴、陰謀、政變和偽裝的散淡，它們不活在人世的時間裡，因此它們可以看見生活之外的生活，並得到更為真實的存在。
人的生活其實是一場睡眠里的長夢，在夢裡得到，失去，歡歌，痛哭，因為追求而額頭晶亮，因為失意而悲痛怛惻，這一切都在夢裡真實，但是醒來卻是大夢一場。
但是樹卻無語。
TAG:來去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