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烈山:日本人這般看待被「開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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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日本人竟然如此這般以慶賀的態度對待列強用炮船逼迫「開港」,豈不是讚揚帝國主義侵略的受虐狂嗎?其實,打開日本史,便知「開港」(即「開埠」自由通商,即「開國」、「對外開放」)在日本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的日本,與中國的明清王朝一樣也是長期奉行閉關鎖國的國策。
2009年10月8日,我們旅行團按計劃,在富士山箱根風景區匆匆遊覽「大涌谷」等景點後,前往位於神奈川縣的橫濱(日語寫作「橫浜」,讀Yokohama)。橫濱是日本本州島東南岸港口城市,也是日本的第三大城市和最大的貿易港,近代歷史名城,但我們只能在此停留3小時左右,還包括午餐時間,算是到此一游吧。
先到「中華街」逛馬路吃午餐。旅遊團體包的中餐伙食都比較差,在日本也不例外;不過,這裡的「中華街」街區規模之大,中國味之濃,而且沒有髒兮兮的「中華特色」,跟日本別的地方一樣乾淨,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然後,導遊讓我們到港灣邊的「關內」和「山下公園」周邊地區自由活動一小時。從中華街走到臨海的大馬路,往右一瞧,映入眼帘的是一幅橫寫的大字標語:「祝橫浜開港150周年」(在日本特別方便的是,到處可見漢字,意義多數與中國同),寫在一座大樓門廳伸到人行道的橫樑上,黑底白字,很醒目。「祝」當然是「慶祝」、「祝賀」的祝,而不是「祝願」的祝。這估計像我們中國的企業辦慶典或做廣告,是自己祝賀自己。150周年?記得日美簽訂通商條約是1858年,我腦子念頭一閃,這會不會是去年的口號?立馬又否定了這個想法,以日本人辦事的認真,應該不會像我們某些人任慶典標語風吹雨打去。
為寫這篇文章,回來查資料,網上一搜即得到了新華社和中新社今年6月的相關報道。
新華社電訊說,2009年6月2日,日本航空自衛隊「藍色衝擊波」飛行表演隊的T-4機群,從日本神奈川縣首府橫濱市上空飛過,慶祝橫濱開港150周年;配的圖片是T-4機群在城市上空繪成一朵「櫻花」。這條簡訊只有天津的《每日新報》採用。
中新社2009年5月28日轉引日本《中文導報》的報道說,2009年,橫濱開港150年,也是日本開國150年。為了紀念這個有意義的年份,橫濱市在4月28日-9月27日,舉辦為期153日的大型紀念活動。這個題名為「開國博Y150」的系列活動組群,分為「海」、「街」、「自然」三大區塊;以民間為主體的紀念活動、商業交流、大型展覽、文藝演出、紀念遊行等,將使橫濱這個充滿歷史積澱和異國情調的大都市成為觀光勝地,歡樂海洋。——也就是說,我們去時,歷時5個月的慶祝活動剛結束不久,餘音猶在。
源於華裔《中文導報》的文章很長,主要是介紹華裔的慶典內容,通篇語調歡快。為什麼「以橫濱中華街為中心的華僑華人,當仁不讓地成為開港150周年紀念的主角」呢?
因為「橫濱的歷史,就是華僑華人落地生根的歷史。150年來,橫濱經歷災難、走過戰爭,華僑華人不是最早來到橫濱的外國人,卻是今天留居在橫濱唯一的外國人集居族群,橫濱中華街更成為全球最大的中華街。」儘管如此,華裔的情感表達當然與主流日本人是一致的。——但日本人的這種主流共識,卻與我們的主流觀點大相逕庭,因此在中國只有非主流人群的網站轉載了中新社的報道,以致我這個以閱讀和評論新聞為業的人,也不知道橫濱有開港150周年系列慶典活動。
日本人竟然如此這般以慶賀的態度對待列強用炮船逼迫「開港」,豈不是讚揚帝國主義侵略的受虐狂嗎?其實,打開日本史,便知「開港」(即「開埠」自由通商,即「開國」、「對外開放」)在日本並不是一帆風順的。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之前的日本,與中國的明清王朝一樣也是長期奉行閉關鎖國的國策。
乾隆五十七年(公元1792年),英國政府馬戛爾尼使團前往北京,向清政府提出開設使館、允許英商在寧波、天津等處貿易、公開中國海關稅則等開埠通商的要求,被乾隆皇帝全部拒絕。也是在1792年,沙俄使節拉克斯曼到達日本北海道的根室,要求兩國通商,遭到幕府的拒絕。1825年,幕府發布了《異國船驅逐令》,命令對中國和荷蘭之外的船艦一律開炮轟擊。1837年美國「摩里遜」號遠洋輪稱送還日本海上漂流民而駛入浦賀港,遭到炮轟。
1842年中英第一次鴉片戰爭結束,《南京條約》訂立,清政府什麼教訓也沒有得到,以致有第二次鴉片戰爭;而中國戰敗的消息傳到日本,幕府深受震動,於同年發布《薪水令》,指示諸藩不再對外國船艦開炮,而要供應其所要求的水、煤和糧食,勸其離港。但到1946年,幕府仍然拒絕美國總統的開港通商要求。於是,便有了史稱「佩里叩關」的「黑船來航」。
1853年7月8日,美國東印度艦隊司令馬休·卡爾伯萊斯·佩里(M·C·Perry),率巨型黑色戰艦,出現在扼守江戶(即今之東京)灣要衝的浦賀近海;7月14日,佩里率300多名全副武裝的官兵登陸,再次向幕府官員遞交了美國總統要求日本開國的親筆信,雙方約定翌年春天聽答覆。
如何應對美帝國主義炮艦逼迫下的通商要求(實為「最後通牒」),日本上下便分成了兩派,即「攘夷派」和「開國派」,按照我們的說法,就是愛國的「主戰派」和賣國投降的「主和派」。當然,陣線也不是那麼分明,「開國論」者或者想施緩兵之計,或者想「以夷制夷」,將美俄與英法等國區別對待或拒或納。說來話長,一直到1858年6月,美國才迫使日本在美艦上籤訂了《日美修好通商條約》。
同年(日本年號「安政5年」),荷、俄、英、法也與日本簽訂了通商條約,史稱「安政五國條約」。
這些被「開港」、「開國」的不平等條約,與「天朝」清政府簽的通商條約,差不多是一個模子,包括自由貿易權、關稅協議權、領事裁判權等等。依約,1859年7月1日(安政6年6月2日)橫濱等埠正式開港;從此,一個10多戶人家的小漁村,很快在東京灣發展成大碼頭橫濱市,6月2日也就被定為了橫濱的開港紀念日。
日本的「開港」如果就這麼和平實現,那就太高估舊日本的文明程度了。事實上,直到1869年史稱「戊辰戰爭」以幕府勢力的徹底失敗,天皇為首的朝廷,長州和薩摩等強藩,與德川幕府,日本內部三方「合縱連橫」不斷有爭鬥。長州藩實踐「攘夷」主張而炮擊外國商船和軍艦,封鎖下關海峽,1864年被英美法荷聯合艦隊攻陷炮台,被迫求和;薩摩藩武士1862年在神奈川縣的生麥村殺死英國商人,引起次年英艦炮擊薩摩藩而被迫接受「賠款」和「懲凶」的條件。與中國不同的似乎只是,日本人在認清了雙方的實力差距後,很快就改弦易轍以強者為師向西方學習了。
這就是緣於某些日本研究學者所說的,日本人的「現實主義精神」(暗含勢利的貶義)嗎? 早在公元663年,「大化改新」之後的日本,北上與中國的唐王朝爭奪朝鮮半島的宗主權,兩國水軍有白村江之戰,結果船堅器利的唐軍大敗日軍。認識到中日差距的日本,反而與中國的關係更密切,於665年遣使參加泰山封禪大典,謙虛地派了更多的遣唐使到中國學習。但是,中國人也不都是阿Q,被人打敗了只曉得「精神勝利法」自慰。1894年甲午海戰,中國被日本打敗後,中國不是也掀起了變法維新的運動,不是有很多有識之士要學習日本轉弱為強的經驗嗎?陳天華、秋瑾等愛國者包括魯迅本人,不是也給紛紛東渡扶桑去留學了嗎?
所以,我是不相信「民族劣根性」之類說法的。我感覺對待被「開港」採取什麼態度,與我們的種族和祖宗沒有多大關係,而與這麼多年來我們面對全球化的大變局,只講受欺凌受壓迫的所謂反帝反侵略宣傳的片面性有很大的關係。
雖然寫著「神奈川文化會館」字樣的紅色大樓就矗立在「山下公園」旁邊,雖然從路邊豎立的「關內」和「山下公園」周邊地區的「案內(導遊說是日語,介紹、指南的意思)圖」可以知道,附近不遠處還有「橫濱開港資料館」、「橫濱開港紀念會館」、「橫濱海關資料展示室」、「橫濱歐亞文化館」、「橫濱都市發展紀念館」、「紅磚國際館(海外移住資料館)」等等眾多文物史跡考察之處,我根本不可能去尋訪了,但我所到之處仍然可以感受到外來文化對橫濱對日本人的強烈衝擊,以及他們現在所採取的欣然接納的態度。
低頭看路,地磚中嵌著一方藍色的圖案,上繪一對西洋夫婦和他們女兒的頭像,線條簡潔,形象美好。我卻不禁想起今年5月在廈門鼓浪嶼上看過的一棟西式樓房,導遊圖和庭園門上掛的名稱都叫「番婆樓」。用我們廣東人的話說,這個地磚上的三個人就是一個「鬼佬」、一個「番婆」加一個「鬼妹」了。「山下公園」里有一處雕像,頭上寫有ZAN GIRI字樣,不知何意;看地上的刻石說明,原來是「西洋理髮發祥地」,是紀念明治2年「西洋理髮店」在這裡開張的;說明中的漢字有「開港」、「生活樣式」、「洋風」、「文明」等。
這裡對開港最大的紀念物是「日本郵船冰川丸」。這艘當年人稱「太平洋貴婦」的現代化大郵輪已平安退休,如今停泊在港灣供人拍照參觀。當天是「休館日」,我只看到了售票處的公告,寫著「一般 200丹(『丹』即日元,一支冰激凌一般是250丹) 小中高生 100丹 70歲以上 100丹」。這裡應該是他們培養民族自豪感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吧,自豪的是如何向洋人學習而後來居上。
在這裡可以遠眺浩翰的太平洋,可以近眺「港區未來21」在陽光下閃亮的建築物。園內還有一條「開港之道」通向出海遊艇所在的港灣,並在那裡遠觀「紅磚倉庫」。我疾走在「開港之道」的「山下臨港線」上,也忍不住拍下路上的寫有「開港之道」字樣的圓形圖案,上繪一艘漂亮的三桅船,作鼓帆破浪狀。走上臨港碼頭的高台遠望海灣那邊的所謂「紅磚倉庫」,其實是兩棟四五層高的紅牆青脊的洋房,據說現在已改作百貨店鋪……經歷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二戰期間的盟軍飛機轟炸,拂拭了塵垢的歷史遺存與現代建築在藍天碧海下共存,色彩斑斕如秋原,有一種動人心魂的寧靜之美,海風吹來讓人感覺不乏盎然生機。
很遺憾,我們來晚了兩周,沒有趕上開港慶典,想那些群眾性活動一定很熱鬧很歡快也很有異國風情。據李兆忠所著《曖昧的日本人》介紹,神奈川縣橫須賀市的久里濱,當年黑船來航的美軍登陸的地方,巍然立著一座豐碑,上銘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手書:「北米合眾國水師提督佩里上陸紀念碑」。
而在佩里公園裡,每年都有民間自發舉行的開國紀念活動「黑船祭」,在節目中「日本人自己卻被處理成滑稽可笑的角色,他們身穿黑衣,蒙面蹦蹦跳跳,表現黑船到來之際那副驚慌失措、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那位用堅船利炮敲開日本的大門、迫使日本簽訂第一個不平等條約的美國海軍准將佩里,儼然成了英雄。」這位自己長期接受進而用「屈辱—仇恨—反抗」模式教育中國民眾的學者,很是不滿日本官民視敵人為恩人的心態,可惜他無權管教日本人。
然而,究竟是李兆忠同志還是日本人對待被「開國」的態度,更符合經典馬克思主義的立場呢?請看,《共產黨宣言》是這樣寫的:「資產階級在歷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
不斷擴大產品銷路的需要,驅使資產階級奔走於全球各地。它必須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繫。資產階級,由於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使反動派大為惋惜的是,資產階級挖掉了工業腳下的民族基礎。……資產階級,由於一切生產工具的迅速改進,由於交通的極其便利,把一切民族甚至最野蠻的民族都卷到文明中來了。它的商品的低廉價格,是它用來摧毀一切萬里長城、征服野蠻人最頑強的仇外心理的重炮。
它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們不想滅亡的話——採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它迫使它們在自己那裡推行所謂文明,即變成資產者。一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時至今日,看得很清楚,這個世界就是全體經濟一體化的世界。「中國製造」在21世紀能夠賣到全世界,而無須用炮艦來打開別人的國門,那是因為全世界亞非拉大多數國家已被迫接受了「自由貿易」的規則。中國是這個全球化過程的參與者——從被動到主動,也是受益者——從別無選擇的利害同在到可以趨利避害。
以馬克思主義的社會發展階段來看,日本人視開國前封建時代的自己為「野蠻」,被「開國」後走向資本主義的「文明」,他們難道不該承認是歷史進步,回頭看難道不該為之欣喜嗎?為什麼我們可以承認秦始皇統一中國是歷史貢獻,而不是站在被他滅亡的六國貴族立場詛咒「車同軌、書同文」,卻要持續不斷地滿懷悲情滿懷怨恨地看待中國的被「開國」呢?
被譽為日本的「伏爾泰」的近代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說:「嘉永年間美國人跨海而來,彷彿在我國人民的心頭上燃起一把烈火,這把烈火一經燃燒起來便永不熄滅。」他描述了日本人擁抱全球化的心態。正是這種心態,帶來了積極因應「開國」大變局的明治維新;正是持有這種心態,才有了今天日本的富裕文明,雖然中經軍國主義害人害己的曲折。而我們中國人對待被「開國」,何時才能對有走出悲情,為之欣然呢?
也許,我們應當從重新認識福建巡撫徐繼畬,對他的評價高過一向視為「民族英雄」的林則徐開始吧!
——鄢烈山 2009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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