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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911事件中倖存,而夢魘卻遠未結束

錢儀雯

2001年9月11日,生活在曼哈頓下城區的海琳娜·霍維茲剛剛升入七年級沒多久,兩架飛機在這一天撞上了世貿中心。正如歷經了當日一系列恐怖事件的千萬倖存者一樣,霍維茲的心理遭受了巨大創傷。在911襲擊15周年之際,霍維茲出版了自傳《911之後》,講述自那日起她的生活以及漫長曲折的療愈之路。—— 凱特·羅文斯坦(Kate Lowenstein),未來的 VICE 健康頻道主編。

回想911,我的學校距世貿中心僅隔了3個街口,沿著大道走幾條人行道就能到達。那天是我升入七年級的第二天。第一架飛機撞擊後,老師將我們帶到了學校餐廳,還告誡我們不要在儲物櫃附近逗留。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猜測紛生,但在那一刻,我尚不覺得害怕 —— 恐懼還未襲來。有些同學的 CD 機帶有收音機功能,我們於是從廣播里聽說 「兩架飛機撞上了雙子塔」。

防爆小組隨後破門而入,同時湧入學校的還有陷入歇斯底里之中的家長們,哭著、叫著找尋自己的孩子。我父母工作的地方離學校很遠,所以我知道他們肯定不在人群之中。我看到了每天一起上學的同學查爾斯(Charles)正和他媽媽安(Ann)在一起,便不假思索地奔了過去,希望他們能把我捎回家,這樣我就不用跟著剩下的同學一起被疏散到別的什麼地方去了。

一走出教學樓,燃燒的氣息迅即灌入我們的鼻孔,雙眼也被刺得難受,所有的建築物都在源源不斷地向外傾吐人流。大街上堵得寸步難行,然而我們的目標只有一個:回到東區的家中,躲進自家社區。我們的家距離世貿中心恰恰也是三個街口,只不過是在與學校相對的另一頭。而西區警方已封鎖各路口拒絕放我們通過,堅持把我們向曼哈頓上城引流。

於是我們開始逃離瀰漫在空中的巨型煙霧雲與廢墟。安告訴我們不要注意周圍:「只管把臉捂起來,別回頭,向前跑!」 接下來的一小時里,我們試遍了每一條可能通向家的路,印入眼帘的景象與噩夢毫無二致 —— 鮮血淋漓的人體,滿身灰塵的人們在尖叫與嚎哭。

我感到自己的血液彷彿在那一刻凝結。我全身也已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不時忘記要拉起衣服領口捂臉。我們在無邊的恐懼中摸索了整整一個小時,平日里十分鐘的回家路因為所有路口的交通封鎖而被拉伸得特別漫長。等到終於回到自家公寓,迎接我們的是一個陷入戰亂的社區。

公寓門廳漆黑一片,人們身披塵埃躲在裡頭。

走上樓梯推開門,我看見了門廳盡頭的奶奶,她正立在自家門前,手握連著白色線圈的電話聽筒湊在耳邊。

「她回來了,保羅!」 奶奶沖著話筒尖叫。「她回來了!天啊!」

奶奶輕輕地將聽筒貼到我耳邊,撫摸著我的頭髮,不停親吻我的臉頰,而我則向電話另一頭的爸爸報了平安。一種時間緊迫的氣氛籠罩著我們 —— 漆黑的門廳、停運的電梯、斷了網的手機。我們立馬給媽媽打了電話,她還在公司。我向窗外望去,觸目所及都是黑暗。電視上的新聞還在堅持放送,我終於看清了我們迄今為止一直在逃離的東西 —— 崩塌中的雙子塔。我還了解到五角大樓也被撞擊了,而又有一架飛機被劫持。當時我真的以為,飛機與炸彈正在摧毀整個國家,末日就要來了。

不久之後,停電停水,固話也被切斷。大街上空無一人,只有從仍在燃燒著的世貿大樓方向飄過來的漫天灰塵。我們將毛巾包在頭上,衝到街對面的公用電話亭中。公用電話當時還能用,爸爸在電話中告訴我,警察安慰他說周圍一帶所有人都已被疏散了。

然而我們還留在這裡。

第二天早晨,我見到了爸爸,身上蒙了一層厚厚的灰塵,跟一身淋漓的大汗混雜在一起。

接下來的幾周內,爸爸在家對面的紐約市中心醫院(New York Downtown Hospital)幫忙協調分配食物與藥物,我們所得到的接濟資源也完全來自於此。我們經歷了一場又一場關於大樓崩坍、地標爆炸的威脅驚魂,也被告誡要打包好應急行李,一收到突髮指示就準備好全家逃離。至於逃到哪兒,我們毫不知情。

國民警衛隊出動了,飛機經過的聲音屢屢將我嚇得手足無措。我睡不著,神經緊張,焦慮不已,時刻準備著在下一次襲擊發生時立即逃離。痛苦經歷的閃回和噩夢遲遲不肯消散,我彷彿是在等待死亡的來臨。漸漸地,大半個紐約市和世界其他地方都從災難中緩了過來,重新過上了 「日常生活」,而我卻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我的身體與思維已經發生改變,一切都回不到從前了。

「你是不是感覺情緒起起伏伏?」 我的心理醫生 C 大夫曾問過我。她的辦公室位於帕克大街上一幢住宅樓的底層,我坐在沙發上,直盯著她的大椅子。而她坐在那兒,根據我的回答在筆記本上不時寫點什麼。

「是的。」 我實話實說。

「你情緒高昂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簡直是世界上最快樂的人?情緒低落的時候,是不是又會覺得生活慘透了?」

「是的。」 我還是實話實說,而且真心希望她能找到我的病根,幫我解開心結。

「講講你別的還有什麼感受。」 她說。

這對我來說很容易,我早已習慣一遍遍向他人解釋我的感受。「我怕別人盯著我,好像他們要來害我似的。我在學校里、地鐵上,到處都覺得不安。我的神經一直緊繃著,心情一差就彷彿要失控。我害怕的那些事,其他同齡孩子壓根不會去想。在醒著的時候,有半數時間我都感覺要窒息。頭痛發作的次數頻繁到我已經習以為常了,就像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有時痛得明顯一些,有時弱一些。我總和我男朋友吵架,吵架的起因都是些他根本不當回事的小細節。」

「你媽媽說你常發脾氣,情緒激動的時候甚至又撞又踢又叫。」

「嗯,」 我看著地,聳了聳肩。「算是吧。」

「你覺得自己有點過分健談嗎?」

我也搞不清什麼叫過分健談,但我決心不說任何會讓她覺得我不需要治療的答案。於是我說:「可能有點兒。」

她問了一長串的問題,卻沒問我情緒波動的起因、觸發點以及我的反應 —— 我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有因可循。沒錯,我有時候情緒抑鬱;沒錯,我常常睡不好覺。我做過一些不恰當的事,但從未無緣無故地突然發狂,也沒有終日沉浸在自己的幻覺中。我並不覺得自己是被 「選中」 要碰上什麼災難,也沒有自甘墮落,更不會一連幾日玩失蹤,回來後卻講不出當時為什麼要那樣做。

她沒有考慮到的一點是,有時候 「要麼拚命,要麼逃避」 是人的第一反應。一旦我覺得受到了他人的威脅,不論對方是我父母還是我男友,抑或是街上、學校的什麼人,我就會下意識地表現出攻擊性反應。後來我了解到 C 大夫在我們第一次談話後只在病歷上寫了一行字,「911引發的潛在二級創傷」。而 C 大夫似乎認為我的種種行為的背後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我患了雙相情感障礙(躁狂抑鬱症)。於是她開始 「對症下藥」。

2005年春末,我的生活已被橙色的藥片們侵佔,而我的身體則堅持抵抗,甚至不惜連我吃下去的飯也一併吐出來。我第一次服藥嘔吐後,C 大夫減了劑量,但我有時噁心到不敢再服第二次。我們試遍了各種治療雙相情感障礙的藥物,想得到哪怕一點點的好轉,然而我的病情卻持續惡化。

我像只實驗小白鼠一樣坐在醫生面前,任由他人下診斷,卻沒人告訴我要怎麼改變自己。她只是名精神科醫生,所以我同時還得定期接受心理諮詢師的治療。每回我都是充滿期待地敲開諮詢師的門,不像有些滿臉不情願的青少年是被父母強迫著送來醫生辦公室。我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向諮詢師們解釋我的癥狀,卻一次次發現他們同樣沒辦法幫到我。於是我漸漸開始看不起每次都把期望抬得很高的自己,也開始對諮詢師們充滿怨恨。似乎沒有什麼能拯救我。

由於動不動就被要求抽血,我變得膽小懦弱,早已不是曾經那個被護士們誇讚的 「勇敢」 女孩。每次為了找到不同的診所位置就已精疲力竭,加上奔波勞累,我很難再打起精神應付新一場危機。當護士給我的手臂紮上橡皮筋時,我會提前告誡她:「我可不擅長抽血。」 開始後,我會將頭別到一邊,雙眼緊閉,腦袋裡盡量唱首歌分神。然而,無論血檢多少次,配給我的葯永遠不會起效。

多年後,人們開始問我 ,大夫們怎麼會沒注意到呢?怎麼用了這麼長時間才診斷出你的病?你的創傷後應激障礙症(PTSD)表現得難道還不夠明顯嗎?我也了解到,對我來說,正確的治療應是接受認知行為療法,而後是辯證行為療法,最後我要學會清醒過來,探索健康有效的生活處事之道,而非動輒訴諸暴力,把事情越搞越糟。

小孩子無法用語言精確地描述出自己的真實感受或自身癥狀,也不懂去找癥狀的源頭。他們不會將很久以前發生的一個個獨立事件聯繫起來分析,而且說實話,即使是大人也往往做不到 —— 大人們一被問到童年經歷就會翻白眼。然而聯繫分析的職責不需由患者來完成,不需患者父母,也不需老師。聯繫分析是醫生的職責。

但由於有的癥狀要在創傷造成多年之後才開始浮現,也有的癥狀容易和別的病症混淆,有的醫生們便會覺得沒有那麼多時間來詳挖,重要的是將已表露出的癥狀給壓下去。有些時候,臨床醫生往往沒接受過足夠的訓練,無法診斷並治療心理創傷。也有些時候,醫生們是不情願與患者一起往深里走,那會喚起他們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記憶。於是,就有了各地青少年病歷上記錄的種種誤診,除了雙相情感障礙和多動症,另外還包括急性應激障礙、適應性障礙、強迫症和驚恐障礙等等。有的人會因此放棄,再也不想一次次找不同的醫生從頭診起,再也無法抵抗充斥自己內心與外在世界的危險、悲傷與無助,從而失去希望。

最終,治癒我的並非什麼靈丹妙藥,而是多年的努力。幸運的是,作為一名生活在這充滿犯罪、恐怖與暴力的世界中的平凡女孩,我掙扎著將散落的生活碎片重新拼在了一起,撐過了一段最艱難的日子,這其中少不了決心與努力。然而在美國,每兩個孩子中就有一個會經歷創傷,無論是由於不健康的家庭、「不安全」 的社區、一場事故、一次天災、性虐待、槍擊、毒品,或是別的因素。小孩子還是會繼續生活下去,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是 「堅強」 的,但是真正的堅強內心卻是需要大人們來慢慢培養的。否則,創傷留下的隱形傷疤終有一天會造成更大的傷害。

節選編輯自《911之後:一個女孩穿越黑暗的光明之旅》(After 9/11: One Girl s Journey through Darkness to a New Beginning),作者海琳娜·霍維茲。本文發表經作者同意。

他白天是聖公會教士,晚上是迪斯科 DJ | VICE 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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