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抗
寫在前面有人對抗著自己，對抗著周圍，許是找不到和自己相處的方式，找不到與生活和解的方式，可是，誰又知道，他在孜孜不倦地尋找。
傍晚7點，接到父親發來的視頻，料想也是素來家常，回撥不通也就沒有再繼續。恰逢螃蟹昨天被分手，我帶她去萬達搜集甜點，也算盡閨蜜的義務。
從萬達回來的路上，母親發信息給我，說父親老李最近總跟妹妹小七生氣，讓我勸勸。參加工作後，我幾乎成為家裡鬧彆扭時的仲裁者。我跟螃蟹開著玩笑，告別。
家裡不是說理的地方。再過幾天，妹妹就要升學新的高校，20多天暑期的相處，讓心思細膩的老李頗有微詞，比如睡懶覺，不看書。爭執情怒下，小七決定退了那張老李同行的火車票，獨自赴校。
回到住的地方還沒站穩，我趕緊回撥視頻給老李。老李額頭黑了很多，兩鬢些許白髮，他告訴我，退票的事情讓他感到難過。我想，他一定是很難過，不然，以他行醫細密的性格，怎麼會沒有注意到我咳嗽到無法講話的樣子，往常，他都會細細碎碎地囑咐我要吃哪些葯。
估計小七也不好受，那個來北京後被很多朋友誇讚的姑娘，在老李眼中，卻是個還未長大成熟的小孩子。
勸小七，理解。勸老李，放寬。
老李與兒女，以及周圍人的相處方式很獨特，如果沒有人看到過他十幾歲之後的樣子，很難理解他與世界的相處方式：嘮叨、強勢、控制欲強。
說來話長。老李有三個姐姐和三個哥哥，這使得他和大哥相差近30歲，跟大姐相差近20歲。在哥哥姐姐都成人的時候，奶奶去世，老李不過十幾歲。我一度揣測，老李的嘮叨可能與他極度缺乏安全感有關，與缺失母愛有關。
讀初中的時候，老李成績優異，儘管後來他的朋友建文叔叔說那時的老李有點軸，但年少時候的一根筋，只要不危及社會，就也無傷大雅。老李的一根筋都用在了學習上，以至於後來退學時收到老師請求回校的親筆信。
生不逢時，那個重男輕女的社會斷送了老李前程，這要從爺爺輩說起。爺爺弟兄四個，排行老三的兄弟膝下只有一雙閨女（在所有堂兄弟排行中第五，我們叫他五爺），這竟然是噩夢的開始。
不知道誰的主意，老李被送給五爺當兒子，據說爺爺當時也不是很樂意，但最後老李還是進了五爺的門兒。從此，老李的任務不再是學習，而是挑糞。靠地養人的農耕社會，太需要男人和兒子這樣的稱謂。
被迫退學。如果老李安安靜靜地聽話挑糞，或許如今的他最多是個木訥寡言的老農民，可他偏偏與命運做起了對抗。他堅持想去讀書的慾望激怒了太需要勞動力的五爺。用大姑後來講給我的故事是：「因為對抗，老李被提著腳，頭被擊打在台階上，一層又一層。」
這些事都在我的時空之外，以至於後來我很不理解為什麼爺爺和五爺不願意站在一起照相，甚至不願同框。而那個被我喚作五爺的人，在他近80歲的時候，我還坐著小板凳在土院里為他剪指甲，滿眼對長輩的愛意。如果我早已知道這些故事，還會不會坐著土院里？我不確定。
因為實在忍不下去了，爺爺把老李從五爺那裡搶了回來，然後把他送到很遠的地方讀書，離老李原來的中學很遠，而那個很遠的地方有老李的娘舅，我們叫老舅。
當時的老舅可能多少吃點公家的飯，糧食也算充裕。我猜想，爺爺也是想求得老舅的一些照應，才把老李送到汾陽。那時，爺爺在王淘做獸醫，收入和名聲比一般家庭要好，所以也供得起老李要交給學校食堂的口糧。
那是一個爭飯吃的年代。66年出生的老李恰逢特殊的三年饑荒與十年動亂，76年以後農村的糧食情況並未好轉。老李被誣陷了，老舅家的閨女誣陷老李偷了糧食，老舅抄起火圈砸在了老李的脖頸上。
老李暈了過去。我十幾歲的時候，老李經常失眠，後來才知道與他脖頸舊傷有關。命運弄人，老李徹底告別了讀書這條路，這也成為他堅持要供我和妹妹讀書的核心動力。
在外人看來固執較勁的老李，有時候也很可愛。他悄悄地告訴我們，娶母親的時候，不敢告訴她脖頸有傷，害怕母親拒絕嫁給他。
成家後，他倒也愛折騰。休學不久就到姑父的煤礦上做起了生意。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煤炭業還算鼎盛，建文叔叔告訴我：「當時你爸賣東西都能想出用代金券和優惠券，那個時候誰知道這玩意兒啊，你爸的頭腦確實可以。」
老李做生意興盛的那幾年，恰逢我出生，直到上小學之前，我都是那個在村裡能吃得起康師傅和鈣奶餅乾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小朋友之一。我常拿此炫耀，也因此獲得了各種各樣的「巴結」。
後來趕上煤礦整頓，老李的現金流被礦上的賒賬斬斷，小煤礦的不景氣幾乎沒有給他留下喘息餘地。生意敗北後。老李陸陸續續做過生意，倒騰過廢品。記得那時候，我特別羨慕那些父親在煤礦上下煤窯的同學，他們的父親有著固定的工作可以支付他們的學費，而老李卻不那麼固定。
後來的幾次倒騰，老李也有過短暫的輝煌。2000年初的一個六一兒童節，老李作為被邀請的私營業主嘉賓，給我的學校送了兩箱飲料，那種三塊錢一瓶小孩子都捨不得買的飲料。我作為小主持人慷慨激昂，看到老李坐在嘉賓席最邊上的地方，滿臉驕傲地看著我。我一邊倒背如流地說著主持詞，一邊偷偷地瞄著老李胸前的紅領巾，那是校長、礦才有資格帶的紅領巾。六一兒童節結束後，一圈小朋友圍著我，「你爸爸送的飲料真好喝，那些送速食麵的簡直弱爆了。」
2003年前後，老李不再風光。他經常抽著煙跟我的班主任說好話，賒飯票，還好班主任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特別理解老李。那時，有中學以減免三年學費的條件挖我，老李不答應，他想把我送到他能力範圍之內最好的學校。
從2003年上初中到2010年上大學的日子期間，我覺得人生一片灰暗，除了成績還不錯以外。但我遠遠沒有意識到，老李的時光比我更灰暗。
每個回家要飯錢的周末，老李都會卡著周日的下午回來，他帶來的壞消息總是多過好消息，壞消息就是倒騰廢品的買家沒有付錢。那時候，我幾乎每個周日都哭著離開家，甚至想過再也不要回去。老李先是安慰我，然後看著哭到停不下來的我，火氣就會漸漸上來。
可是，我除了用眼淚和哽咽與他對抗，根本無暇顧及比我更難熬的老李，上有老，下有小。
我最快樂的時光大概就是大學，有閨蜜，有戀人，最重要的是有錢賺，我包攬了一周三份家教，除了滿足生活費之外，還可以積攢一點。此外，大學裡一直幫助我的幾位老師和班幹部，憑獎助學金時總是拍板乾脆。我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其中一個同學的話卻讓我避免尷尬且為之感動至今：「我選小趕拿這個錢，是因為她真的很努力很優秀。」毫不避諱地說，我幾乎是同級里發放資助金最多的學生。
有了兼職和獎助學金的支撐，大學裡我很少與家裡要錢，不料這卻成了老李的心病。這也是我參加工作才知道的。
我去貴州教書的那一年，2014難，家裡經濟多少好轉。因為老李在40歲的時候開始一本本鑽研本草綱目，還把我們小學時用的新華字典給翻了出來，靜坐2、3年之後，他和爺爺一樣行了醫，收入雖不多，但好過前幾年的光景。
去貴州的第一個春節，老李強勢地要我收下2000塊錢，我的拒絕甚至讓他有點慍怒。
時光磨刻，老李的性格看起來還是像金剛鑽一樣，但鮮有人知那是由柔軟的石墨構成。有一次，老李半開玩笑地跟我說：「老爸以前沒有能力讓你享受好的經濟條件，現在好轉一點，錢多錢少你都得收下。」
今年是我工作的第三年，小七如願進入中醫大學，這個暑假，50出頭的老李並沒有閑著，他四處奔波去打聽有沒有助學計劃的政策，他的理由是我剛剛工作，不能給我添加經濟負擔。小七私下告訴我：「要不是父親據理力爭，很多優惠條件我們都享受不到。」
奔波勞累的老李明天還打算去一趟鄉政府，視頻里的他皮膚被焦慮折磨得黝黑。我記得他精神狀態好的時候，臉頰會透著30多歲的紅。退票的事情確實讓他難過了，或許換作幾年前的我，也會固執退票。我安慰老李：「都那麼大年紀了，坐火車多累，不去還省得折騰，你要相信小七，那個200人里唯一可以順利升學的姑娘，她有能力走好未來，只是她還小，還需要經歷。」
老李笑笑，勉強點頭。其實，他不是因退票難過，他是擔心我們漸漸長大後不再關注他的感受，不再那麼愛他。
「你知道你是一個多好的父親，多少人像五爺那樣，因為經濟條件不讓孩子上學，多少跟我們同齡的孩子現在都已經是兩三個孩子的媽，你卻砸鍋賣鐵供出了兩個本科生，這在村裡是一件多麼值得驕傲的事情，你的辛苦我和小七都懂，只是沒有機會告訴你。」
老李聽了，倔強的皺紋里露出笑意，像個老小孩。
寫在後面朋友圈看到一句話說，壓力越大的人越需要早睡早起，這也算是長時間自律的原因之一，最近卻隔三差五失眠，想事情嗎，好像也沒有。這是來北京後第二次熬到凌晨四點，上一次是因為工作，這一次是因為自如房子里從11點到凌晨3點都沒停下來的聲音，關門聲、視頻聲、嘔吐聲，索性起來碼個字。還需要很多努力，才能住上一個不吵的像樣的房子，還需要很多努力，才能有底氣去愛那些必須要愛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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