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匠之19—銅匠

19.銅匠

銅匠是無定河流域最古老的手藝人之一，有統萬城附近出土的銅鏡為證。統萬城是1600年前東晉十六國時期赫連勃勃統領天下萬城的大夏國首都，你說古老不古老？不過話又說回來，這裡的銅鏡古老不見得這裡的銅匠也古老，也許那是某個外夷小國的貢品或大國的賞賜也極有可能。

無定河銅匠的手藝不是為貴族們磨銅鏡，他們主要是為老百姓打制馬勺、鍋鏟、笊籬、酒具、油燈、銅鎖這些用具和大鑔、小鑔、小號、長號、嗩吶、銅鑼這些樂器，是黃土高原人民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創造者。

無論用具還是樂器，那些闊口大底經常用到的東西由剛出徒的粗銅匠便可搞定，如家庭鍋灶上的馬勺、銅鏟、笊籬，又如鬧大秧歌時用的大鑔、小鑔、銅鑼，基本上有個好鐵匠的水平就能打造出來。而那些精巧細緻的器具就只能出自有能耐的老銅匠之手了，如上等人家的酒壺、油燈、銅鎖，又如專業樂手吹的嗩吶、小號、長號，沒有相當高超的手藝是不敢扎舞的。

任何一個行當都會出天才也會出庸才。匠人圈裡的庸才，是指那些一輩子都是二把刀手藝的笨貨，而天才是指那些一點就通痴迷工藝能改革能創新的領軍人物。無論哪種匠人，二把刀庸才一抓一大把，領軍的天才卻少之又少。無定河流域銅匠不多，能做嗩吶、長號的更是鳳毛麟角。偶爾有個天才的苗子，往往因拜不上好師傅最終淪落為庸才。支流小理河川曾出過一個天才小銅匠。小天才十三歲拜師，十五歲出徒，十六歲開始打制嗩吶、長號，出手的銅器樣式、工藝、音色已遠遠超出了師傅。做匠人的手藝能超過師傅，當然應該算好匠人了。但如果師傅本是一個庸才笨貨，即使超過去很多，又能有多大真本事呢？跟著老虎學藝，再差也是一撲、一掀、一剪三下子；跟著毛驢去學試試，學得再精也只有一蹄子。小理河川的天才銅匠一邊打制嗩吶、長號，一邊又學了吹奏嗩吶、長號的吹手。小銅匠不當吹手不知道，這一入行，才知道嗩吶的音色千差萬別，自己的銅匠手藝打制的儘是些三流以下的貨色，根本入不了一流吹手的法眼。十七歲的小銅匠一羞一氣一著急就發了奮，隻身東渡黃河奔山西學藝去了。

小銅匠過了黃河第一站歇在了柳林鎮。柳林也是個出匠人的繁華之地，除了木、石、鐵匠之外，最多的是瓷匠和石灰匠，而要拜師好銅匠，這裡卻同樣缺少，那得東進太原城。但店掌柜告訴他，目下國民政府正醞釀抗日，太原城裡有點亂，勸他先回去，等世事太平再來不遲。小銅匠心裡思謀：自己離家時扎把舞勢弄得行里人都曉得他走山西拜高師去了，剛過黃河就蹩折回來哪多丟人？心一橫決定繼續上路。誰知臨出門兜頭降下一場大雷雨，雷雨又扯成一場連陰雨，一下就是三七二十一天，把那些南來北往東進西退的客人全給窩在了旅店裡。

就是這二十一天連陰雨，把小銅匠的一生毀了，讓無定河流域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有了一個好銅匠，多了一個老光棍。

小銅匠不該在雨天期間結識下漢口過來的老銀匠，更不該愛上店掌柜的女兒並為她吹了一回嗩吶。

據後來變成老銅匠的小銅匠回憶，他是下雨的第五天結識了漢口銀匠。漢口銀匠被連陰雨下得心煩氣躁，突然得知帶嗩吶的後生是一個銅匠，就如他鄉遇了故知一般，滔滔不絕地吹噓起湖北的富足和漢口的繁華，把漢口打銅街的銅匠手藝捧得是上天能雕得游龍塑得彩鳳，下地能抽得絲弦卷得管號。知道他出門是為了進太原拜高師後，老銀匠便極力攛掇他去漢口打銅街學大本領，並熱心地修了一封推薦書，把他介紹給漢口打銅街手藝最好的「高洪泰」。他揣著推薦書決定去漢口的第二天，也就是雨下到第六天時，一眼相中了店掌柜的女兒五寶子，從此一輩子再沒捨得放下。

五寶子當時只有十五歲，一對毛眼眼，一張巧嘴嘴，嫩生生的身條，水靈靈的臉蛋，據說還能編唱一嗓子好民歌。五寶子見了別的客人伶牙俐齒，唯獨在小銅匠面前羞答答不言不語。小銅匠見了她更是未曾開口臉先紅，走路甩不開手，說話亮不開嗓。兩個人私下裡碰了面，多半是緊張得不知說什麼好。小銅匠就說，我想聽你唱歌。五寶子回話，你吹個嗩吶曲我就唱。說過後，小銅匠也不吹，五寶子也不唱，一口熱唾沫咽下肚，慌慌地轉身離開。住熟了的店客們都是明眼人，知道這兩個娃娃是情竇初開，戀上了。

雨過天晴，住客紛紛離店趕路去了。小銅匠磨蹭到半下午，趁著店主不在去尋五寶子告別，兩人紅著臉不知說什麼好。默默對視了半天，小銅匠還是憋出那句老話，我想聽你唱歌……五寶子同樣回說，你吹個嗩吶曲我就唱……小銅匠說，我不能吹。五寶子問，為甚？小銅匠說，吹了不太好……

小銅匠終於背起鋪蓋離開了五寶子。出了大門下了街畔，身後突然傳來清脆的歌聲：

哥哥呀走了漢口，

一步步一回頭，

一回頭一陣陣的心兒揪，

妹妹我捨不得你走。

哥哥呀走了漢口，

一步步一回頭，

滿肚子的話話說不出口，

哥哥你就招一招手。

哥哥呀走了漢口，

本事要學到手，

三年五載你早回來，

妹妹就跟上你走……

小銅匠扔下鋪蓋調頭跑了回來，店家大門卻「嘩啦」一聲關上了。他在外面連拍門帶喊叫，裡面卻沒了任何聲音。沒奈何，回頭扛起鋪蓋一口氣上了對面山，操起嗩吶吹了一曲「迎親調」，翻過山向南去了。

兩個月後，小銅匠出現在漢口打銅街成了「高洪泰」的高徒。「高洪泰」果然名不虛傳，南京的戲園，北平的天橋，天津衛的水碼頭，上海灘的外婆橋，有藝人的地方，就少不了漢口打銅街的響器，讓無定河小銅匠大大的開了眼長了本事。四年後，小銅匠含淚拜別師傅離開了真正的繁華之地。

小銅匠扒火車雇毛驢日夜兼程只用了一個月就來到了柳林鎮，卻見五寶子家破牆爛門荒涼成了幾眼空窯洞。細一打聽，原來在他走後的第三年，日本鬼子進了柳林，將五寶子抓去讓她陪日本軍官唱民歌。五寶子自小銅匠走後再沒唱過歌，哪肯唱給鬼子聽？她咬斷舌頭誓死不從，瞅個空子一把火燒了鬼子的房，鬼子最後把她們家人全殺了。殺完又燒，五寶子最後連屍首都沒留下……

小銅匠回到無定河回到了小理河川。他在家鄉預備了好幾樣兇器等著鬼子來了要報仇，鬼子卻始終沒敢過黃河來。小銅匠大仇未報，一輩子沒有娶女人。煩了悶了，拿出嗩吶吹一曲「走漢口」或「迎親調」，直到變成老銅匠也沒吹出第三首曲兒。不過，他的銅匠手藝在無定河流域一直無人能比。只是他一生都沒心情開個鋪子，好手藝最後也被埋沒了。

作者簡介 李治山，陝西橫山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銀川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寧夏電力文學藝術協會副主席。1989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逾今200餘萬字。多部（篇）作品獲省部級以上獎項，部分作品被國內多種選刊轉載或選載，多篇作品被選為中學生高考範文。出版中篇小說集《梅花崖》，散文集《草花如蓮》，報告文學集《電河飛虹》，長篇小說《農村兵》、《七十二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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