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憂愁與悲傷
黛玉的憂愁與悲傷
作者：楚木湘魂
作者簡介：楚木湘魂，70後，金石橋人，小學教師，偶爾寫率性文字，讀性情文章，作品多見於《邵陽日報》，金石橋論壇專欄寫手。
在三讀《紅樓夢》之前，我都不喜歡林黛玉，雖然她有「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美麗，又有「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的才情，可是只要想到她「心比比干多一竊」的心眼，想到她由春流到秋的淚珠兒，我就沒辦法喜歡她。我作為女人，我沒辦法用她的姿色來原諒她的尖酸。作為家庭主婦，我沒辦法用她的才氣來原諒她動不動就愁雲慘霧。我覺得但凡有她的地方，春天都沒有勇氣開花。但凡有她出現，就是西伯利亞寒流來襲。總而言之，她就是化春風為秋雨的主。
黛玉認為自己最可悲哀的，是打小沒有爸爸媽媽，靠著賈母的同情心，才得一席容身之地。而在我看來，黛玉雖是孤兒，寄人籬下，其實她應該沒有寄人籬下的苦。賈母乍一見著她，就情真意切凄凄切切的哭了一把，也足見是心裡有黛玉的，畢竟是親親的外甥女兒，不能說是逢場作戲。爾後一切起居飲食乃至每月的零花錢，都和眾姐妹一樣。我想但凡黛玉有湘雲的一半胸襟，她就完全可以過神仙日子了。
然而黛玉實在是一個自找不痛快的主，薛姨媽巴巴的派人送紗花來，她偏說是別人挑剩了才給她的。湘雲不過說藕官和黛玉面貌相仿，黛玉便說拿她比戲子，嚴重地侮辱了她的人格。黛玉不但瞧不起梨園弟子，也瞧不起勞動人民，說劉姥姥是「母蝗蟲」，又說什麼「百獸率舞，如今不過一牛耳」，天底下尖酸刻薄的話，也就到黛玉為止了。
劉姥姥有什麼錯呢，她不過就是就沒個當官的爸爸，也沒有做房地產的媽媽，人生中第二次股胎----結婚，似乎也不成功，並且老公這棵小草最終也沒指望上----老早就死了，最後來不得不投靠女婿。於是落了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光景。想想罷，無錢整死英雄漢，何況劉姥姥只是劉姥姥，還不是英雄漢呢。
姥姥尋遍家中，沒有尋出黃貨白貨來，只尋出這麼一點不靠譜的和賈家的淵源，拼了一張老臉來求爺爺告奶奶，也是人生的無奈，有什麼可輕賤的。可惜黛玉不這麼想，其他姑娘也不這麼想，端著貴族大小姐的譜，吟詩作賦，懷春花悲秋月，以千金萬金的小姐自許，目無下塵。倒是寶玉，撕扇子搏美人一笑的寶玉，這時候倒懂得替劉姥姥留下妙玉準備要扔的那些茶杯，這是寶玉身上的亮點。
不過感情的事最不講究邏輯，賈家上上下下幾百人口，沒有幾個人真正喜歡黛玉。偏偏嬌生慣養集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寶哥哥，不但心甘情願的受黛玉的小性子，聽黛玉的使喚，而且從骨子裡從血液里從靈魂里喜歡她，恨不得替她生病，替她失眠，替她擋去一切風刀霜劍，視她為唯一的知己和愛人。最後黛玉芳魂隨風離散，寶哥哥也便出家當了雲遊和尚，將錦帽貂裘換了竹杖芒鞋，一蓑煙雨任平生。有人說：「上帝在派每個女孩子下凡的時候，已經給她準備好了一個男孩子」，由黛玉來看，足可見這話是可信的。
從《紅樓夢》做成起，輿論似乎總是對寶釵不利，說她世故，說她圓滑，說她一心往上爬，企圖做第二個賈元春。這些都不算冤枉寶釵，但是我不明白世故圓滑有什麼不對，一心往上爬有什麼不對，世界上每個人不是都在這麼做嗎。我們不是一直說要熱愛世俗熱愛紅塵嗎。無論世人如何誹謗，我就喜歡寶釵的「安分隨時，藏愚守拙」，她的世故是天真範圍內的世故，她的圓滑是純真範圍內的圓滑，她替史湘魂籌劃螃蟹宴，既感動了湘雲，也感動了我。寶釵雖屢遭黛玉猜疑，但是看到黛玉每到春秋之交，必犯嗽疾，又真心實意的勸她平素要吃些養身子的東西。此時此刻，黛玉也情不自禁的冰釋前嫌，滿腹感激化作一聲「姐姐」收場。因為寶釵會做人，寶釵贏得上上下下的交口稱讚。設若我是男人，我非寶姐姐不娶，她必定是出得廳堂，入得廚房的奇女子，她必定是成功男人後面的女人。如果在寶釵的年代也有居委會，她必定是最善於處理家庭糾紛的紅旗手。而寶釵的優秀，恰恰是黛玉的憂愁。
在那些年輕的歲月里，我一直以為我的這些推理無比正確，生活閱歷的膚淺註定我只能看到浮在水面上的東西。在後來那些行走江湖的日子裡，在後來那些為稻梁而謀的日子裡，我漸漸懂得了賈府的那一付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也漸漸懂得林黛玉的憂愁與悲傷。
在大觀園的工資福利制度中，黛玉雖然和姑娘們都是一樣的，然而上至賈母，乃至燒火挑水的粗使丫頭，都知道黛玉不是正經主子，面子上敷衍一下就可以了，有時候竟連面子也不必照顧，否則何至於一個下人，敢在瀟湘館的地盤裡撒野。何至於黛玉性命朝不慮夕之際，屋裡就只有紫娟和雪雁兩個貼身丫頭守著。
張愛玲抑或是張愛玲的情人說過「因為懂得，所以慈悲」，而我對黛玉的不慈悲，不過是我不曾懂得而已。
探春是潑辣有為的人，並且是賈家正兒八經的大小姐，僅僅因為是姨娘所生，就有人瞧不上眼，何況黛玉這個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孤弱女子，她的「步步小心，時時在意」，雖說生性敏感，也是情非得已。
大觀園會容納鳳姐的弄權營私，但不會讓黛玉過得順心遂意。在人情如紙的人情世態中，在家族觀念為主的宏大社會背景下，黛玉只是一株寄生草，寄人籬下的金蒓玉粒，其實不如茅屋瓦舍的粗茶淡飯。
賈府里那些侍候過奶奶太太的僕婦，雖然是下人，但論名份比黛玉更為名正言順，因為他們能理直氣壯的說是賈府里的人，而賈府也是他們理所當然的歸宿。
黛玉彌留之際，寶玉病倒之時，賈母根本不用權衡而義無反顧毫不猶豫的選擇了寶玉，並且也說出了她心底里最真實的想法，黛玉是外人，寶玉是自己人，沒理由為外人而耽誤了自己人，吩咐丫頭好生看著黛玉就草草了事。
在大觀園的狹小天地中，異性本來寥寥無幾，像寶玉這樣生得一副好皮囊的富三代，更是萬綠從中一點紅，何況又會做詩，又最善解人意。黛玉遇不到比寶玉更可託付終身的人，也遇不到比寶玉更懂她的人，她把她那點微薄的幸福乃至生命，全部押在了她的寶哥哥身上。
寶哥哥挨了賈政的板子，那板子就如同落在她身上似的，於是她把眼睛哭了一對水蜜桃。寶哥哥被他老爸拿去考試訓話，黛玉也便淪陷在心神不寧、焦慮不安中。賈政要檢查寶玉作業，黛玉和眾姐妹聯手舞弊，幫寶玉抄作業。
然而在美女如雲而好男人又像鑽石一樣稀罕的大觀園裡，寶玉毫無懸念的成了大眾情人，深藏不露的寶釵，病補雀金裘的晴雯，忠心耿耿的襲人，跳了井的金釵兒，誰不在寶玉身上留幾分情用幾分心呢。
所以大觀園裡無論誰愛上寶玉，都註定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因為情敵太多了。黛玉要操心這麼多情敵，身子骨自然又更弱了。在寶玉所有曖昧關係中，最令黛玉吃不好睡不香的是白得像雪的寶姐姐，寶玉含玉而生，寶釵脖子上也戴著個和尚送的金項圈，又是大觀園裡頂優秀的人，關於金玉良緣的說法，像枷鎖一樣鎖在黛玉的心上，每天無論吟詩作賦，還是吃飯穿衣上茅廁，黛玉都戴著這具看不見的枷鎖，鬱鬱寡歡又說不出口。她憂慮自己的終身大事，無人做主，倘若遇到了不如意的事，如何自處，又情何以堪。
黛玉擔心了很多年的心事終於發生了，賈母經過一場小範圍的海選，要給寶玉完婚了，新娘不是黛玉，木石前盟終究敵不過金玉良緣，寶釵是最後的贏家。對於黛玉來說，這是一場生命之輕與愛情之重的劫難，沒有寶哥哥了，黛玉的生命之花也就枯萎了。每讀到「黛玉焚詩稿」一節，那一種凄凄慘慘戚戚，那一種刻骨銘心的愛恨交織，那一種心如死灰的絕望，使天下人滿腹心酸，為之一嘆。黛玉臨終遺言要回南方，在賈家住了那麼些年，她至死也認為自己只有一個身份-------她是林家的女兒，她叫林黛玉。
黛玉魂歸離恨天，很乾凈很清高的，很悲劇也很美麗的結束了她本來不太牢靠的生命。相對於被強人搶去的妙玉而言，她是幸運的。她是她自己用手帕包裹起的那朵桃花-------乾乾淨淨的來，也乾乾淨淨的去，不受塵世一點污染。她是她自己作的那些詩-----有美麗，纖弱，敏感，孤傲的魂。
（全文完）
配圖：網路 編輯：老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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