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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溫杯」算什麼,來看看錢玄同的「過頭話」

今年9月12日是錢玄同(1887-1939)誕生130周年

數年前,我在編輯《章衣萍集》時,曾從《枕上隨筆》中,發現胡適的一首詩,讀來甚覺有趣。為免讀者諸君再去查找,全文抄在這裡:

該死的錢玄同,怎會至今未死!

一生專殺古人,去年輪著自己。

可惜刀子不快,又嫌投水可恥,

這樣那樣遲疑,過了九月十二。

可惜我不在場,不曾來監斬你。

今年忽然來信,要做「成仁紀念」。

這個倒也不難,請先讀《封神傳》。

回家先挖一坑,好好睡在裡面,

用草蓋在身上,腳前點燈一盞。

草上再撒把米,瞞得閻王鬼判,

瞞得四方學者,哀悼成仁大典。

今年九月十二,到處念經拜懺,

度你早早升天,免在地獄搗亂。

這詩是胡適1927年8月在上海作的,詩題為「亡友錢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紀念歌」。他在詩前寫了題記:

去年九月十二,玄同過四十歲生日。他從前曾說:「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該槍斃。」今年他來信說,九月十二,他要做「成仁紀念」。我做這首紀念歌寄給他。

詩的背景已說得很清楚,是為了錢玄同「成仁紀念」。 而錢玄同的「成仁」,則是朋友圈人所共知的一個「新典故」,就是他說了「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該槍斃」的過頭話。

錢玄同手跡

錢玄同說「過頭話」時候的北大,幾乎是人人可以說「過頭話」的地方,因為校長是蔡元培,他奉行「兼容並包,思想自由」;文科學長陳獨秀,主編《新青年》雜誌,發表各種新銳思想和口號;同仁中的胡適、李大釗、吳虞等,皆以文學、思想和政治啟蒙為職志,語不驚人死不休。在這樣的環境下,誰要說幾句「過頭話」,自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在《新青年》這個思想開放的陣地上,與陳獨秀、胡適、魯迅、周作人等,一時間打得火熱,不僅對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表示「絕對贊同」,同時對《文選》和桐城派,則怒斥「《選》學妖孽,桐城謬種」,予以全盤否定。即以思想變革論,錢玄同也不甘落伍,曾言「孔氏之道斷斷不適用於二十世紀共和時代」;要廢除孔教,必先廢漢字、漢語、不讀中國書云云。他的這些偏激言論,在專制橫行、民智未開的時代,不用說,需要極大的勇氣,自然受到社會多數的批評,就連與他並肩作戰、同樣偏激的陳獨秀,也忍不住站出來說:「這種用石條壓駝背的醫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大讚成的。」

以偏激論,錢玄同所說過的話,莫過於「人到四十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這是黎錦熙所記錄的原話,與胡適所記略有出入。

錢玄同說這話時,年紀不過三十齣頭。然而,忽忽之間,就來到了1927。到了9月12日,便是他的四十歲生日。幾個玩冷幽默的朋友,胡適、周作人、劉半農等,發起為他祝壽,並擬在《語絲》雜誌刊登「錢玄同先生成仁專號」。訃告、輓聯、輓詩、悼念文章都寫好了,廣告也發出去了,然而,由於奉系軍閥張作霖進駐北京,「專號」竟沒有刊出。

前引胡適《亡友錢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紀念歌》,就是這時所寫。據章衣萍說,原本題目叫作「手槍」。詩寄出後,胡適也早就忘記了。倒是有心的章衣萍,把它抄進了《枕上隨筆》的日記中。

1943年10月30日,在美國的胡適,收到同鄉、中國公學畢業生胡不歸所作《胡適之傳》,其中也抄錄了《亡友錢玄同先生成仁周年紀念歌》的全文,可見這詩當年曾經流行。這時,老友錢玄同已去世近五年,展讀舊作,憶念故人,胡適不禁感慨萬千。他在日記中寫道:「玄同死在民國二十八年一月十七日,我至今沒有哀輓他的文字。今天讀這首詩,回想我們二十多年的友誼,忍不住哀思。故把這首詩抄在這裡,做一個紀念。」

「人到四十就該死,不死也該槍斃」這句過頭話 ,魯迅自然也是熟知的。他在1932年底和1933年,以《教授雜詠》為題,寫了四首詩。其中第一首即寫錢玄同,引用了這個「新典故」,並牽扯出另一個「新典故」(傳錢玄同在北大曾宣稱:「頭可斷,辯證法不可開課。」):

作法不自斃,悠然過四十。

何妨賭肥頭,抵當辯證法。

顯然,這是兩人由親密而疏離之後,一方對另一方的諷刺挖苦。由此可見「過頭話」容易授人以柄,是輕易說不得的。

魯迅對於錢玄同,向來似乎有些「不敬」。早在東京時,一同聽太炎先生講課,錢玄同因為性急、搶著說話,且講話時指手畫腳,魯迅即給他一個外號「爬翁」(意其在席子上爬來爬去)。這大概以玩笑的成分居多,並無惡意。作為回報,錢玄同也曾給魯迅一個外號:貓頭鷹。但後來魯迅對錢玄同的批評,則是認真而無情的。魯迅曾當著友人說:一般人「十分話最多只須說到八分,而玄同則必說到十二分」。1929年北上省親,魯迅與錢玄同在孔德學校巧遇,錢因見魯迅名片仍為「周樹人」三字,遂笑問:「原來你還是用三個字的名片,不用兩個字的(指其不用「魯迅」)。」魯迅答他:「我的名片總是三個字的,沒有兩個字的,也沒有四個字的(暗指「疑古玄同」)。」之後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往孔德學校去看舊書,遇金立因(按指錢玄同),胖滑有加,嘮叨如故,時光可惜,默不與談。」對錢玄同的嫌厭之感溢於紙上。1930年致信川島時更說:「疑古玄同,據我看來,和他的令兄一樣氣質,好空談而不做實事,是一個極能取巧的人,他的罵詈,也是空談,恐怕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自己的話。」這些話,更不可等閑視之。

而在錢玄同一方,除了曾在給友朋的信中,稱過魯迅「左翼公」、「左公」(意指魯迅參加左聯)外,在日記中對魯迅的幾本雜文集也有尖銳批評。1936年10月,魯迅逝世一周後,錢玄同作文紀念,對於昔日老友終至「絕無往來」,頗為介懷。他說,「胖滑有加」似乎不能算作罪名,「他所討厭的大概是嘮叨如故吧。不錯,我是愛『嘮叨』的,從民國二年秋天我來到北平,到十五年秋天他離開北平,這十三年之中,我與他見面總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確很愛『嘮叨』,但那時他似乎並不討厭,因為我固『嘮叨』,而他亦『嘮叨』也。不知何以到了民國十八年我『嘮叨如故』,他就要討厭而『默不與談』。但這實在算不了什麼事,他既要討厭,就讓他討厭吧。」

錢玄同與家人的合影(左起:三子錢三強、長子錢秉雄、夫人徐婠貞、長媳徐幽湘、錢玄同、五子錢德充)

周作人曾說:「玄同的文章和言論,平常看去似乎頗是偏激,其實他是平正通達不過的人。」「他對人十分和平,相見總是笑嘻嘻的。」

其實,在風雲際會的民國,錢玄同的「偏激」,並不能算特例,陳獨秀的激進和坐牢,辜鴻銘的長袍和辮子,黃侃的恃才傲物、嬉笑怒罵,劉文典的看不起沈從文……小巫大巫,真也是一時風氣。而且錢玄同「偏激」了一陣之後,很快便回歸學術正道,鑽進「國語統一」、「漢字注音羅馬化」的象牙塔去了。他畢竟是一個學者,一個術有專攻的文字學家。

本文刊於2017年9月12日《文匯報 筆會》

原題《「偏激」的錢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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