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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瓣日記:我在日本教中文

本文作者「隱空」,歡迎去豆瓣App關注Ta。

雖然手持高中教師資格證,我卻從來沒有當老師的打算。英文里有一句俗語,「Those who can, do; those who can"t, teach」。意即,能者成事,無能者成師。真是把教師這個行業輕鄙到骨子裡去了。我一度也以為教師是個不費力的清閑事。然而當我在日本留學時,兼職做起了中文教師,我才發現當初自己的態度是多麼輕狂無知。在這些平均比我大了20歲的學生們面前,我不僅僅只是教導他們一門語言的老師,也是被他們教會了如何理解「異文化」(日文單詞,意為不同文化)的學徒。三人行,必有我師。或者孔老先生說的,才是真道理。

初心者用的教材是這一本

日本人的自我堅持

我的第一個學生是一位「大叔」,有一個不太常見的姓氏,宮脅。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秋天,東京的紅葉剛要泛紅,金黃的銀杏葉早就已經鋪天蓋地地落滿整條馬路。我在咖啡廳里早早等著,宮脅準時推門進來的時候,咖啡剛剛煮好。「對不起,先生。我來晚了。」第一面他就管我叫「先生」(日文「老師」的意思),根本不在乎我也許和他的女兒同歲。在一家機械類企業工作了20年之久的宮脅,人過中年忽然覺得學生時代還沒學夠,想繼續學些自己感興趣的東西。這就是他找到我的緣由。

中文裡有許多發音、語法和辭彙是日語里沒有的。所以對於日本人而言,中文之難,不亞於一步登天,這我一早就知道了。但我不知道的,是宮脅在這件事上的堅持。中文課每周只有一節,我也不像學校的老師一樣督促學業,只留很少的作業,做與不做都是學生的自由。宮脅工作很忙,即便如此,還是每周必到,作業也一定完成,有時筆記本上還特意留下了尚未弄懂的問題,簡直比我當學生的時候還要勤勉。我想起早有耳聞的日本「工匠精神」,也是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重複做同樣的工作,無所謂趣味,無所謂成就,只管認真做,做到極致才算滿足。

宮脅對自己嚴格的目光,也延伸到了他所見到的國家與社會上。日本的公司職員往往加班成癮,早出晚歸到家人根本見不到一面也是常有的事。「我覺得日本人在這方面挺傻的。」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的時候,我還很吃驚,畢竟在我這個外國人看來,他這是在「曝家醜」。但他卻毫不介意跟我這個「外人」(日文里「外人」又指外國人)掏掏心窩子。「那些為了加班費就放棄和家人共處時間的人都是傻瓜。」宮脅只要一說起那些「傻瓜」就又生氣又難過,他覺得現在日本社會有些人情淡薄,是時候改變「工作狂」式的日本了。在他的內心深處,除了做一個好職員,他還有他作為父親和丈夫的堅持。

聽宮脅的訴說,覺得他的理想世界像極了電影《海街日記》的,那裡沒有高樓大廈,沒有車水馬龍,只有山林森森,海浪層層,時代的步伐不曾推動日出日落,而人們恬淡地生活其間。那是另一個日本,也是一個令人神往的日本。以日本人之堅持,或許有一部分人如宮脅,將來真的會構建如此美好的世界。

宮脅先生的作業真的是很認真,嗯,錯得很認真

英國男人和他的貓

雖然在東京上課,我的學生卻不只是日本人。Mat來自英國,是東京一所知名大學的音樂學教授。他在日本研究日本傳統音樂數十年,隨著視野漸漸廣闊,同處亞洲的中國也進入了他的研究領域。為了能夠閱讀第一手資料,Mat開始了他充滿了好奇和靈氣的中文學習。

聰明,是我對Mat的第一印象。順口提到的新單詞,說一遍就記下了;完全沒接觸過的語法,稍微解釋一下,下周就能拿來對話了。當真是過目不忘。我也曾好奇,在他看來,多語言者是怎麼處理語言在大腦中的關係的。Mat卻聳聳肩,「我覺得我給每種語言都準備了一個腦子,它們互不相干」。說實話,能夠教這樣的學生,對於老師而言是一種幸福。在和Mat的課上,我從來不用操心教學進度和成果,只要盡二人的興,痛快地一路聊下去就行了。

在會話時間裡,Mat最常跟我談起的,是他家那隻膽小又調皮的貓。有段時間網路上流行一個小視頻,是一隻貓安然地坐在掃地機器人上面,不管機器人怎麼折騰,它自悠哉睡覺。Mat也照葫蘆畫瓢試了試,結果卻不盡如人意。「我昨天,呃,放貓在……那個的上面。貓……走了。」他還沒分清楚在日文和中文的「走」的區別。日文的「走」指跑,他其實是想說,他把貓放在掃地機器人的上面,但貓卻膽小得很,立刻逃跑了。我安慰他,貓只是還沒有習慣。隔一個星期再見到Mat,發現他手臂上有許多傷。我問起,他便無奈地一笑:「因為我又把貓放在機器人上面,它就……going crazy!」語到激動處,也顧不得中文日文還是英文了。

記得席慕蓉寫過一篇關於男人和貓的文章,大意是說,養貓的男人都很溫柔。我不知道這個說法對不對,但以我觀察,Mat的確是個既溫柔又感性的人。有一次我們聊到了最難忘的旅行,Mat說他第一次來日本便去了的松山,雖然時隔多年再不曾探訪,卻始終念念難忘。我循循善誘,希望他再多說一些,以便練習剛才學過的句式。他卻把眼神放遠,好像陷入了層層回憶,末了,只道:「也許,只是因為那時候我很年輕。」

我們那天最終也沒有完成所謂的「教學目標」,只是一味地聊20年前,一個英國人首次踏上東洋之土的歷程,有寺院森森,古樹參天,還有執著與信念。而我,同樣身為異鄉人,在破碎的言語中,輕易地理解了他當年的感受。初來乍到的新奇,偶遇誤解的訝異,隨後有痛苦,有掙扎,有茫然,而當時光走到最後,只覺得當初一切都是珍貴回憶,全無遺憾。

末了,我問他:「所以,從那時起你對佛教音樂有了興趣,才留在了日本?」

他想了想,「不,是因為我養了貓。我走,貓……會死。」說完,二人都是一笑。他的笑里,有與貓,與寺院,與日本的難捨難分,而我的笑里,有因他的溫柔而產生的感動,和對異國生活未來的期許。

教學地點往往在咖啡廳,課業從一杯咖啡開始~

「謝謝」里的中國文化

在我的所有學生里,雖然交好者多,但唯有一人,我始終心懷謝意。她姓西村,從民風熱情的大阪搬來東京許多年,雖然家鄉的口音早已不用,骨子裡卻還是關西人的爽朗和正直。

我遇到她時,正是我來東京不久,尚未習慣東京的冷漠,而上一份工作中因為歧視而遭遇的不快也還沒有消散。那時,我開始考慮離開。然而西村卻從第一次上課起就不間斷地告訴我,她喜愛中國,喜愛三國志、金庸和封神榜,喜愛中國人的性格,喜愛普通話字正腔圓的發音,喜愛中國料理里多彩多姿的味道。因為她真誠的目光,我終於相信,在這個國家,我和我身上的異國文化是受歡迎,且受尊重的。

在我的中文課上,學生們不光跟我學中文,也學著了解中國文化。西村曾經好奇地問我:「中國人也像日本人那樣把『謝謝』掛在嘴邊嗎?」我搖頭:「跟陌生人或者職場同事當然是這樣,但親近的人之間,說謝謝反而生疏。」西村不解,那親人朋友之間怎麼辦。我說:「有時候,只是這樣。」然後我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她卻忽然害羞起來,捂臉笑道:「我好喜歡這種感覺!」

我懂得她的意思。在人人稱頌禮貌的日本社會,禮節太多太拘謹,有時反而拉遠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反而是中國人之間這種無需言說的親密,使人親近,也使人羨慕。「日本人之間不會這樣做,」西村說,「但我希望他們試試。」

因為她這一句話,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他們對我連怒帶罵的關懷,和他們之間別彆扭扭不肯聲張的愛意,還有,盼我歸家的殷殷期盼。那期盼,藏在每一個沉默而溫柔的眼神里,藏在每一句平淡無奇卻令人懷想的話語中。當我身處異鄉,回頭,終於能夠看清這些年來我身上沉澱的中國人性格,看清我擁有的獨屬於中國父母的愛。我曾以為中國人說「愛」的方式很彆扭,卻不知道其實這也是一種令人羨慕的方式。我很感謝西村,因為她,讓我知道,這種愛不獨我能感知,在東洋的土地上,也是珍貴的存在。

成為中文老師之前,我常想,文化是什麼,族群又是什麼。教起中文之後,我漸漸模糊了對文化和族群的認識界限。在我眼中,不再有人種之分,也不再有文明落差,我所見的,都只是一個又一個的人,有血有肉,有笑有淚。他們和他們,或許在不同的土地上,為著不同的事情而忙碌,而擔憂,而快樂,但當談起理解與感動,談起愛與信仰,他們在我眼中都化為同樣的身影。我知道,這世界仍然充滿衝突與隔膜,但因為有這樣一些喜愛和尊重多重文化的人,我仍然對未來抱有希望。正如馬丁路德金所希望過的那樣:「夢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

(全文完)

本文作者「隱空」,現居Tōkyō,目前已發表了22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隱空」關注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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