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能讓日本顫抖的中國女人，她用整個人生對抗細菌戰

澎湃新聞，經王選授權

摘要：她是一個讓日本十分頭疼的中國女人。從1995年始，她和中國各地的細菌戰受害者和日本的和平團體和人士開始了日軍在中國戰場的細菌武器使用歷史調查，一直到現在。她叫王選。

圖1：王選，從1995年開始對日本在中國細菌戰進行調查和索賠

「我的家鄉義烏崇山村，是當年日軍使用鼠疫菌攻擊造成鼠疫流行的村落之一，鄉親們因細菌戰感染鼠疫而悲慘死去。」這位與細菌戰抗戰22年的女人說：「像細菌戰這樣的罪惡，違反人類社會基本倫理道德，將它調查清楚，將真相告訴世界，是對人類生命尊嚴的一種維護，是對整個世界的道德提醒」

圖2：王選在記者會上

1995年起，我和中國各地的細菌戰受害者和日本的和平團體和人士開始了日軍在中國戰場的細菌武器使用歷史調查，一直到現在。

1997年，我們108名原告（後來增至180名）在日本東京地方法院起訴日本政府，我也被中國各地的日軍細菌戰受害者們推舉為中國細菌戰受害訴訟原告團團長。我們要求日本政府承認歷史事實，承擔責任。

2002年，東京地方法院全面認定了我們提出的日軍細菌戰受害歷史，但是駁回了我們謝罪賠償的要求。此後，日軍細菌武器作戰開始被寫入了日本歷史教科書。

2007年日本最高法院維持了下級法院對細菌戰歷史事實的認定，但還是駁回了我們的謝罪賠償要求。

圖3：細菌戰中的受害者

在澎湃問吧上關於日本細菌作戰的真相及我國受害的現狀的問答

Zachary愛吃酸奶：請問，當時細菌戰的影響範圍比如影響人口有多少？另外當時使用的主要細菌類型有哪些？如果影響後代，大概會持續多長時間？

王選：由於日軍使用細菌武器引起鼠疫流行的案例，得到確認的主要如下：湖南常德、浙江寧波市、衢州市、義烏、東陽、蘭溪。吉林長春、農安，根據2011年的日軍731部隊文獻的發現，也已經確證為731部隊細菌戰引起的鼠疫流行。以上地區，目前還在實行年度鼠疫監測。中國還有很多自然鼠疫疫源地，比如內蒙、雲南、青海等，也需要實施年度鼠疫監測。根據日軍的各種文獻記錄，包括供述，當時在不同的地區，還使用了，傷寒、副傷寒、炭疽/鼻疽、霍亂、痢疾。缺乏相應的研究和研究條件。

細菌戰中的受害者

Des：我是浙江寧波人，在家鄉也看到過鼠疫受害者紀念碑（大致在天一廣場和月湖那塊），請問寧波還有受害者在世么，另外當時傷亡的情況如何？

王選：在開明街上。鼠疫的倖存者，也是細菌戰訴訟的原告胡賢忠還在，他的侄子胡鼎陽也80多了，做了不少調查和資料整理。當時開明街一帶感染鼠疫死亡者為104人。731部隊的數據顯示：第二次鼠疫感染死者1450人。我們尚無這方面的數據。民國政府對開明街的鼠疫攻擊採取了嚴格的防疫措施，整個一條街的建築都燒毀了。今年有民間研究者發現當時鼠疫防疫的照片，出了一冊《寧波鼠疫紀實》，很具參考。

圖4：《寧波鼠疫紀實》

童童童童童！！~~：請問當時日軍的細菌實驗，對現在生活在曾經區域的人們，有什麼影響？

王選：這個問題挺大的。

日軍的細菌實驗，按照實施的場所，有三類：1. 實驗室 ；2. 露天實驗場；3. 野戰中的試驗性使用。

1的話，日軍投降前，銷毀實驗室，目前還沒聽說過什麼泄漏事故。但是731部隊把實驗用動物都放出去了，周圍一帶的村子裡，爆發過鼠疫流行。長春的100部隊也有類似的疾病爆發流行，但是沒有完整具體的調查報告。

2的話.731部隊的安達露天試驗場戰後被廢棄了，按理731部隊曾經在那裡做過很多炭疽炸彈投放實驗，土壤應該有污染，很危險。當時每次實驗後，一定會有嚴格的消毒。此外，那裡天寒地凍的。

3的話，比較麻煩，比如因為細菌戰引起鼠疫流行的地區，目前還每年需要進行鼠疫監測。據原衢州防疫站站長、衢州細菌戰研究者邱明軒的著作發表，衢州當地人口體內帶傷寒菌還是霍亂菌的比例高於其他地區。這兩種細菌，根據日軍的文獻記錄，1942年，浙贛會戰期間，在衢州使用過。衢州也做年度鼠疫監測。

圖5：中國細菌戰受害者原告團在日本遊行

風中遺憾：當年日本人在我家鄉常德進行了細菌戰，真是慘絕人寰，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當年的受害者要求日本政府進行民間賠償的訴求依然敗訴。很多親歷者都不在人世了，希望社會各界人士為這場曠日持久的訴訟竭盡全力，告慰那些當年。

王選：你好。我去過常德不下數十次，他們也經常到我們浙江來，和我們這裡的受害者一起開會。現在我們大家還在繼續努力，每年要到日本去參加日本和平團體組織的各種集會，有的是在國會議員會館裡舉行，為歷史作證，還向日本政府請願，要求調查，進行歷史教育，向受害者謝罪賠償。可是我們民間的力量很小，希望大家多參與，多支持。

馬丁叔叔：731部隊都做了那些實驗?大概死了多少人?都是那國人?為什麼資料後來給了美國而沒銷毀呢？

王選：在731部隊，根據伯力審判的日軍人員供述，至少3000人。但是日軍在其他各地的細菌部隊也有人體實驗，數目不詳。主要是中國人、還有朝鮮人、蒙古人、俄羅斯人、還有美國、英國人等白種人，各種人種都需要的。戰後美國佔領日本後，731部隊的人員拍被追究戰爭犯罪責任，把人體實驗資料提供美國作為交易，免除了被追究。

圖6：日軍731部隊主要成員

Cloud：當時日軍為什麼選擇細菌戰這種生化武器，最後達成了其研發目的嗎？

王選：20年代末，石井四郎開始倡導日軍開發細菌武器的一個理論是，日本是資源小國，細菌武器成本低，而且自動殺傷（指疾病的傳播和蔓延），是窮國的核武器。日軍的鼠疫跳蚤作為細菌武器，應該是唯一技術上最為「成熟」的。但是當時的細菌武器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和漏洞，也就是無法限定以攻擊目標為攻擊對象，用通俗的話來說，也就是細菌傳染、疾病傳播人類無法控制，並限定範圍。

比如說，也許某地是日軍計劃中的佔領地，但是偏偏隨著人口、物質的流動等等，鼠疫就傳播到那裡去了。原來的攻擊目標地，隨著戰情的發展，又成為佔領地等等。特工還有小劑量投放，攻擊中國軍民，那就防不勝防。

MIZO：兩個問題：1）731部隊各部門首席科學家多為京都大學教授，他們在戰後都是否接受了審判？2）731的人體實驗對於戰後日本細菌研究，特別是抗菌藥物研發是否具有促進作用？

王選：問題1:731部隊的部隊長石井四郎是京都大學的醫學博士，1644部隊的也是。也有東京大學的醫學博士。他們在戰後沒有由於細菌戰的罪行，被追究過責任，或接受審判；

2.731部隊的人體實驗數據，據美國科學家說，沒有任何科學價值。根據我的研究，石井四郎以及其他731部隊人員的有關研究近乎偽科學，比如石井關於細菌武器的理論。731部隊用人體實驗的醫學研究成果，按一般的道理，與其他正常的醫學研究成果一樣，根據其科學價值，會為它們以後的研究所利用。

圖7：日本NHK電視台首次曝光731部隊認罪紀錄片

相生：老師您好，日軍的細菌武器一般是通過怎樣的途徑傳播的，中國軍隊又是怎麼抵抗的？細菌武器能否大規模殺傷中國軍民，如果可以的話，理論上日軍可以不費一兵一卒的滅亡中國，畢竟當時中國醫療水平非常低下，所以最後是什麼抵禦了日軍細菌武器呢？

王選：一般來說，分空中和地面投放，不同的細菌投放方式也會不同。日軍其實最成功有效的細菌武器是帶鼠疫菌的跳蚤，跳蚤可以保護細菌存活。從日軍的文獻資料中的投放劑量來看，鼠疫跳蚤的攻擊也是用的地面或者空中的撒播方式。也有把鼠疫菌注射或者混入食物中的，那也是屬於地面投放。直至1942年5～月的浙贛會戰期間，日軍還在試用不同的投放方式。其他細菌武器的投放方式不是都清楚，只有部分的信息。腸道性傳染病菌有投入水中，炭疽有用炸彈的。日軍人員是有以上疾病的防疫注射的，但是還是有很多人感染。

中國方面，比如寧波，衢州，1940年10月遭到日軍鼠疫跳蚤的攻擊後，對當地人口實行疫苗注射。但是隨著戰事的發展，生病的人多，疫苗少，黑市上疫苗價格暴漲。中國軍隊里也有大面積染疫的，有時醫不過來。有許多情況下，中國軍隊並未有注射疫苗防疫。

理論上是的，但是1. 日軍也進入污染地區，佔領污染地區，比如1942年9月，日軍佔領義烏後，發現崇山村鼠疫流行猖獗，就把村子燒了，為了制止鼠疫的流行。浙贛作戰後，日軍對金華義烏武義東陽諸暨一帶的佔領是有戰略目的的，其一是為了徵集軍用物質，螢石，木材，等等。

中國國民政府有衛生防疫措施的，特別是對鼠疫，比如隔離，打防疫針，燒毀污染建築，等等，因為在當時是非常可怕的烈性傳染病。有大量戰時的疫情報告和防疫報告。最近浙江省檔案館編輯出版了許多戰時有關文獻，一共有6冊。1994年，原寧波防疫站站長黃可泰醫師與他的老師有關於寧波細菌戰鼠疫疫情和防疫的專著，1999年，原衢州防疫站站長邱明軒醫師也出版了有關衢州細菌戰鼠疫（主要）疫情和防疫的專著，可以具體參考。當時的報紙上也有對疫情的大量的報道。

1942年中，石井四郎原來的計劃是在浙贛沿線中國機場的周圍用撒播細菌的手段，製造無人區，使得機場癱瘓，作為報復杜立特中隊對於日本本土的威懾性轟炸。顯然沒有成功，但是中國機場周圍地區，各種疾病流行，包括江西省的玉山機場，南城機場。玉山機場周圍村莊人口減少。

錦佩玉壺：細菌戰一般發生的時機？以及細菌戰對作戰的實際效果怎樣，能不能對戰局產生很大的影響？如果日軍在實施細菌戰後佔領了細菌擴散區域，會採取何種措施應對？

王選：細菌武器的功能，除了引起疾病流行，殺傷以外，還具有擾亂敵方社會，製造恐慌和混亂，交通阻塞等等，削弱抵抗力量，現在有不少影片和電視劇里有關於生物恐怖的故事，就是那樣的。應該說是具有一定的的效果的，比如說，1940年10月27日寧波遭到鼠疫跳蚤攻擊後，寧波港就封了。同一月遭受攻擊的浙江衢州，是四省通衢的戰略要地，還是空軍基地。國民政府曾派遣了近1千人次的衛生防疫隊到衢州撲滅鼠疫，當時中國專業醫療衛生力量很薄弱的。目前得到確證的日軍細菌武器攻擊，主要是細菌戰訴訟所涉及的受害地：湖南常德，浙贛鐵路沿線，江西上饒一帶沒有參加我們的訴訟。華北地區，有許多日軍投放細菌武器的中國方面的觀察和指控，但是缺乏各案例的調查。

???：賠償訴求是什麼，要是給了賠償準備用與什麼方面，估計不太可能有賠償吧？

王選：我們是通過在日本法院的民事訴訟提出訴求，要求日本政府承認事實，承擔責任。我們提出的有關歷史事實，都已經得到了日本法院判決的認定。日本政府應該對此有所舉動，中國政府也可以根據日本法院的判決結果，向日本政府提出訴求的。

圖8：1997年，細菌戰受害者王錦悌(左)在日本作證，王選（右）進行翻譯

老餮：戰爭既然是國家行為，根據明治憲法，當時日本的最高國家元首是天皇，因此，我認為只有天皇公開出面認罪，日本政府才會認罪，但是當時美國人答應了日本的請求，允許不制裁天皇，於是就留下了後患。現在還有可能讓天皇出面認罪嗎？

王選：沒有追究昭和天皇的戰爭責任，確實留下了後患。按照戰後的和平憲法，現在的天皇已經不是國家最高元首。代表日本國家的應該是日本政府。日本司法已經全面認定了所有中國戰爭受害者通過民事訴訟提出的戰爭受害事實，日本政府（立法、行政）應該積極跟上，採取具體的措施，解決由戰爭受害者個人提出的要求。

圖9：王選（左二，手持喇叭）組織細菌戰受害者在日本抗議示威

china108：你覺得1972年中日友好條約中，中國政府放棄對日本索償，細菌戰受害人是否認同這個做法？

王選：中國政府當時放棄對賠償的要求，不是放棄」權利」，有一個歷史的由來，冷戰是一個最主要的原因。1951年舊金山合約，簽約國已經放棄；在此基礎上，1952年的日台和平條約也放棄。日本和原蘇聯、韓國簽訂的和平條約也是放棄。對於中國政府當時做出放棄對賠償的要求，根據當時的歷史情況，本人是理解的。中國政府是為了日中友好，前提是日本對戰爭反省。但是細菌戰問題是一個戰後未被追究，並持續被掩蓋的戰爭遺留問題，受害者方面有權提出要求，也是根據日本法院認定的歷史事實。兩國間應該設立機制，應對來自於受害者的要求，解決一系列的戰爭遺留問題。

麗薩342：其實日本政府在美國的庇護下，一直是刻意隱瞞二戰侵略事實的，也許那些歷史材料為了他們國家利益早已毀滅。因此，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發展我們國力，不再受侵略：其次我們自己不能忘記那段歷史，應該加強教育。支持您的不懈努力！

王選：戰後的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也稱東京審判，應該說主要是在美國的主持下召開的，總體上來說是一個正義的法庭。關於日軍的化學戰和細菌戰，中國檢方已經提出證據，準備起訴，但是沒有進入審理程序。有種種原因，一個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時已經在形成的東西兩大陣營的「冷戰」。美國歷史學者哈里斯的專著《死亡工廠》（中文版，2000年）里有比較系統的研究和敘述。

2010年出版的日本記者青木富貴子的《731——石井四郎及細菌戰部隊揭秘》（中文版）中也有進一步的細節性的敘述，也有日前NHK播放的伯力審判中日軍細菌戰戰犯供述的相關內容。美國從70年代末、80年代初起，在美籍華人等人權團體的呼籲下，公開了戰後美國所獲的許多日軍細菌戰檔案文獻。在日本社會上，從戰後以來，一直持續著對於日軍細菌戰的揭露和掩蓋的鬥爭至今。

80年代初，日本報告文學作家森村誠一的《惡魔的飽食》後，在日本社會上引起很大的反響，該書再版數次，共出售了3百萬部。此後，日本學界開始到美國國家檔案館搜集整理，並出版日軍細菌戰的檔案文獻。

圖10：731死亡工廠

eude：我是一名高中生。作為當前掌握相關史料比較多的人士，您認為應該如何更好的讓群眾了解這段歷史，同時我們作為新生力量應該如何去做？謝謝。

王選：2000年，我和幾位同仁翻譯出版了美國歷史學者關於日軍細菌戰的專著《死亡工廠》，現在我正在作這部書的中文第二版。有一部美國研究者的著作的中文版已經翻譯出版了，通俗易懂的，書名好像是人類的瘟疫。最近出版的美國歷史學者、記者的著名二戰書籍《苦海求生》、《轟炸東京》，都有關於日軍細菌戰的敘述。國內有些歷史研究的專著，這裡就不介紹了。作為學生，學習是第一任務，可以通過自學，學習歷史。

EDM：日本NHK電視台都播放了記錄片，只能代表電台自己的客觀求證，並不代表日本政府的承認，你們研究這麼多年，為何中國至今沒有一部專題片，將當年日軍在華細菌戰的真相掲露出來，讓全國人民共知？作為侵略戰爭的受害一方，似乎忘記的更多。

王選：確實日本的細菌戰有關紀錄片，專題片比我們多，而且比我們的做得好。

舉一例，日本NHK90年代初做過一部大型紀錄片，731部隊，上下兩集，得了亞洲太平洋影視獎。這次的記錄片製作成員中，有一位研究者，是為我們訴訟出庭過的，他這兩個片子的製作都參加了。他自己還做過十多部731部隊細菌戰紀錄片。

國內也有，早幾年有《不只是731》，但是這類紀錄片都是半夜播放，說是收視率低。後來黑龍江電視台也做過大型的紀錄片。我們在新浪上有一個博客：細菌戰調查與訴訟，上面有國內的專題節目的鏈接。前兩年，著名紀錄片製片人李鷹做了一部大型的，有6集吧，做得挺專業的。到現在都還沒播放，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圖11：日本NHK電視台首次曝光731部隊認罪紀錄片截圖

哈哈：因主觀視角的不同，此類話題敏感性天然存在！先表態：本人對日本侵略史和當代認罪態度是仇視的！但作為受害群體採用當代的人權視角與價值判斷解讀歷史，難免一葉障目！所以和平時代的我們，應如何看那個年代的戰爭環境與局部氣氛？讓同胞的犧牲賦有價值？PS：感謝你們的堅持與付出！

王選：一葉障目是完全可能的，而且確實有，這還是一個我們面臨的最主要的問題之一。我們民間的細菌戰歷史調查和訴訟是和日本民間合作的，我們在長期的共同合作中，尋找歷史的真相，達成共識，取得互相的信任和尊重。最近我有一個在學術機構的講座，內容已經公開到網上，提出細菌戰調查與訴訟是中日兩國人民克服過去的共同努力。

本文首發於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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