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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刊推薦 人間走筆

原文刊於《上海文學》2017年第9期

李 瑾

小國兒

我怕誰呀,啊,我怕誰呀!小國兒大腿拍得啪啪響,眼直勾勾地,你說說,我怕誰?大家哄地笑了。一般人都知道,小國兒灌上半斤老貓尿,就手舞足蹈,找不著北了。小國兒好酒,一天不喝,能把手指頭嘬破了。老少爺們說,整個村後,一個人能把自己灌趴下的,除了小國兒這個驢屎蛋子,再也找不出第二個。

小國兒大名叫李彥雷,兄弟姐妹六個,他是老小,打小就被慣得沒邊兒。他爹外號赤腳大仙,行二,得了病,找個巫婆掐了掐,夫妻在一處,主妻早死。老婆臉一下子沒了人色兒,把赤腳大仙趕出去,到死沒見過。村裡照顧他爹,池塘邊有塊林地,就讓他去當奶頭山把守了。二木匠家閨女跳過池塘,撈出來時腫了十八圈兒,大家提起池塘來,臉上總是陰晴不定。很小的時候,我就問,二老爺,你在這不怕啊?他就笑,每天早晨,小鬼兒沿著池塘跑步,我喊號子,一二一,一二一。我聽了,一臉崇拜。

小國兒識字不行,摸起鳥蛋來,比摸自己的還趁手。天天伙了一幫子小孩,在鄰村拍腚門子跺腳,刺癢大姑娘小媳婦兒的。大學暑假回家,我就問,小國兒,娘們兒啥味兒?他嘿嘿嘿地,軟,軟啊。旁邊的人聽了,口水直剌剌。

小國兒的樣兒確實不錯,打工時,濟寧的很多識字班都喜歡。那年回家,他娘給領了一個女的,模樣老老的,小國兒不同意,說,我有了。他娘撲通就跪下了,祖宗啊,你有雞屎啊,咱家叮噹響,你還不辦事,想讓赤腳大仙斷根啊。小國兒說,大的我不要。他娘就說,操你奶奶,女大一,抱金雞,女大三,抱金磚,大了,疼人。再說,只要下種,能結果,你管大小老幼!這些話,我是不知道,那天,小國兒喝了半斤,想起濟寧的高什麼花來,鼻涕一把淚一把,往外倒苦水。

結了婚,小國兒三天不上床,自己在鍋屋裡烙餅子。他娘說,你作死啊?小國兒說,難看,不想睡。他娘說,關了燈,公母都一樣,認命吧。小國兒一臉眼淚。到了晚上,堂屋和鍋屋的燈都滅了,他娘才家走。

兒子落地了,小國兒發現不對頭,倒不是媳婦兒搞了破鞋,而是她一天到晚念念有詞,說神嬰神嬰之類的,小國兒頭嗡嗡地,完了,媳婦兒入了教。小國兒一蹦三尺高,操你祖宗,你這個死娘們,和我睡了一年多,才發現你是個妖魔鬼怪長蟲精。小國兒連哭帶叫,把菜園裡的大棚都點了。老婆一看,現了原形,索性在家裡做開了法事,飯前禱告,飯後祈禱,還弄些奇形怪狀的條幅,啪啪地往牆上糊。

那年春節,兩口子半夜又捉對兒廝打。我去拉架,他媳婦兒啥父、啥母、啥嬰三位一體的,說了半天,說得我這個大博士,腰粗了好幾尺。最後說,小小,你看俺手。我一瞅,全是口子。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窮思神,累思變,閨女大了就思春。我和小國兒說,得搞經濟啊,只一根兒硬,不中啊。小國兒眨巴眨巴淚眼,不作聲了。

這兩年,村裡興起了鴨業,一下子全國聞名。小國兒去打工,他老婆就養豬,腰板兒直了不少,忙起來,就沒工夫吵架了。過年喝酒時,我說,挺美啊。小國兒吱兒一盅兒,美個屁,死娘們兒,不磕頭,不上墳,爹娘死了不哭,說去了天堂,還是人嗎?我說,為啥?小國兒嗨嗨地揪著頭髮,人家不信這一套。強兒在旁邊說,大哥,你不知道,他家三間屋,一人一半,這邊貼春聯,那邊貼啥父。小國兒說,一家兩制,互不干涉內政。那天,她把啥父貼我床頭上,我嗷嗷地撕了,說,你再敢貼,我把你那邊貼上福字。我夾起一塊冷肉,咋?不在一塊睡了?小國兒嚼了一顆花生米,人家是神,我可睡不起。

喝完酒,我去廚房看了看,收拾得很乾凈,就是大鍋前,並排貼了一張啥父、一張灶王。我說,臘月二十三,咋供養?小國兒眼已經直了,誰厲害,供養誰!我是誰呀,啊,我是誰呀!

說這話時,他一臉濟寧陶瓷樣兒。

小泥勺兒

老少爺們兒說,小泥勺兒真有出息,扒過墳,盜過墓。說完,都嘖嘖地。老實話,村裡騎牆扒灰的有,要說盜墓的,小泥勺兒可是頭一份兒。連去年兒都說,人才啊。說這話時,耷拉著鼻涕的去年兒,滿臉雞鴨鵝豬羊。

泥勺是什麼東西?就是泥瓦工用的鐵匙子。小泥勺兒沒兩張煎餅高,但是附近聞名的建築好手,剛出道時,專門給人和泥端沙,不知咋落下這麼個諢名兒。那天,大家說著小泥勺兒的英雄壯舉,有人見我一臉茫然,就說,是李彥文。我立即哦哦哦的,忙問,他那熊樣兒,還敢扒墳子?

小泥勺兒是洪學的小兒子,三十啷噹歲。爺五個加上他大爺,個個嗓門大,脖子粗,通紅的大眼皮,說起話來認死理兒。大夏天在路口乘涼,聽不見人言動靜,全是爺幾個吵成一鍋粥的響聲。有人半夜起來尿尿,兀自聽見爭論鯽魚一斤的好吃,還是斤半的有味兒。小時候,他家人吹牛,說自家老老爺是大俠,一跺腳,能上房躥瓦,三俠五義似的,後來打漢奸陣亡了。我老老爺說,滿嘴放涼屁,他是還鄉團,喝多了酒,點煙,把自己燒死的。

小泥勺兒家裡窮,老大不小了,沒找著個娘們兒。有人給介紹個了離異的,小泥勺兒盤算了半個多月,見了媒人,抽了一下牛鼻子,半貨頭就半貨頭吧。結了婚,有人問,半貨頭啥味兒啊?小泥勺兒吧嗒吧嗒嘴,回鍋肉,越香。

女人大了,知道疼男人。媳婦兒把小泥勺兒當兒子養著,吃香的,喝辣的,就差抱在懷裡嘬奶頭了。今年春節,小泥勺兒和李高義在鎮里喝酒,喝著喝著吵吵起來了。回家後,高義覺得都是自家爺們兒,趁著酒興,想到家裡理論一番,剛進門口,小泥勺兒媳婦兒就躥出來,潑了命地罵。小泥勺兒以為打起來了,跑出來幫忙。高義見勢不好,給了小泥勺兒一磚頭,小泥勺兒急了,一腳把高義踹趴下,臉都打破了。第二天,高義他娘碰見小泥勺兒,你奶奶個熊啊,把俺兒子打毀了。直罵得口吐白沫,昏天黑地,五臟六腑全晾乾了,把小泥勺兒從村東追到村西。小泥勺兒說,小小啊,能和老娘們兒一般見識嗎?真護犢子啊,差點兒把俺咬了。他娘的再罵,俺把俺娘們兒也放出來!

驢眼兒聽了,嘎嘎的,您娘們兒是大狼狗還是黃老鼠啊。小泥勺兒手往袖子里一抄,眼皮更紅了。

話說零八年,小泥勺兒和幾個泥瓦匠,在丈人家蓋豬欄,蓋著蓋著天就黑了。老丈人拾掇了一桌了,幾個人喝開了。一斤酒下肚兒,小泥勺兒就說,大哥,豬欄規模不、不小啊,你放心,兩天修理得明白的。老丈人大拇指一挑,好、好兄弟,明年來吃豬下水。丈母娘咣當一聲,把饅頭扔在桌子上,再喝得管俺叫奶奶了。

喝完酒,小泥勺兒非要摸幾把。媳婦兒知道他好賭,連忙把桌子抹巴乾淨了。小泥勺兒桌子一拍,提前說好,不管丈人和小舅子,賭場沒爺們,誰搗鬼誰死老婆。打了幾把,小泥勺兒說,不打了,沒錢了。老丈人斜愣著眼說,小泥勺兒,俺閨女跟著你,倒了八輩子血霉,你看瘦的,還剩一百六十來斤,嫁到你家時,快一百八了,你娘個窮鬼啊。小泥勺兒最恨別人叫小泥勺兒,桌子一掀,登上電驢子,一歪歪地,嗚嗚地跑了。

半路撒尿,小泥勺兒兀自嘴裡罵個不停,也不想想,你閨女還不到一米五五。榆林子老房說,咱盜墓吧,來錢快,不比泥瓦工強?小泥勺兒酒壯慫人膽,去哪盜?老房說,莒縣,俺挖過一次,弄了個玉佩,賣了一萬九。小泥勺兒說,真的假的?老房說,騙你你是俺丈人。幾個人又踹了一腳,直撲六十里外的莒縣。

小泥勺兒剛用泥匙挖了幾下子,一把槍就頂到腦袋上。小泥勺兒腿肚子一軟,被人拖到小黑屋裡,帶魚一樣掛起來,用皮帶抽了一晚上。抽得小泥勺兒連偷了幾根黃瓜,爬過幾次女屎茅欄子,都交代了。人家還是打。小泥勺兒說,祖宗老爺親娘啊,別打了哇,再打就死了啊。那些人也不往派出所送,每人罰了五千塊,叫家裡來送贖金,收了錢,抬著幾個半死的,往路上一扔,拍屁股就走了。

小泥勺兒在家躺了半個月,又出來抹牆了。有人問,扒人家墳子,搞到啥了?小泥勺兒嘴一扁,二斤豬頭肉。那天晚上,在強兒家鴨棚里喝酒,小泥勺兒把經過說了一遍,很真誠地說,小小,盜墓是來錢兒,搞不好就喝不成酒了,這輩子,再也不敢犯法了,叫人家打死了。

說完,吱溜一下,一飲而盡,好像喝的不是酒。

小三兒

小三兒不是小三兒。

小三兒本來是李習廷的小名兒。後來,小三兒學習不好,幹了莊戶,想發個小財兒,就改了銀廷。我說,你咋不改個招財進寶廷?他嘴一咧咧,胖頭似的,小鬼子名兒,怕被抗了日。那天,我和他大哥李振如、二哥李振意喝酒,都有點兒多了。振如說,老三的小名兒沒起好。我啃了一條半雞腿,才算弄明白了怎麼一回事。

他哥這話的水兒深,小三兒雖然不是小三兒,卻被小三兒插了足。

其實,小三兒大名兒也沒起好。他爹只琢磨知識和金錢了,沒想到廷這個字兒,是個烏鴉音,啥東西和它一搭配,就硬生生地剎了車。小三兒雖然沒掙著銀子,卻弄回來個小媳婦,人長得漂亮,又會說話,開過小飯館,能撥弄幾下小炒鍋。小三兒他娘見了,麻桿兒身子一扭一扭的,美得說話都一股子還鄉團味兒。

小三兒他娘仨兒媳婦,就瞅著小三兒家的是皇后,那兩家子覺得自己進了冷宮,眉眼都歪歪著。振意是養鴨大戶,等小三兒家的出事了,振意家的從鴨棚里提溜出來一隻鴨,逢人就說,殺個雞,過過年。小三兒他娘聽了閑話,鼻子甩出一丈青,雞鴨不分了。小三兒他爹李彥盛,人挺老實,就是個老婆嘴,殺鴨給狗看,誰讓你屬狗。小三兒他娘大腿拍得更厲害了。

小三兒今年三十五了,生個兒子,也七八歲了。前兩年,小三兒買了輛卡車,給北湖鴨場拉鴨,汽車一響,滿大街都是糞味兒。小三兒家的說,俺不和鴨睡。小三兒一生氣,把車賣了,花了三萬塊錢,給家裡的在鎮上盤了門頭,賣手機和充值卡,自己下了濟南,干起了泥瓦工。

沒想到,小三兒這點兒錢,投錯了胎。

去年夏天,小三兒回家,發現家裡的老是躲著發簡訊,半夜也嘀嘀嘀的,和夜貓子差不多,就起了疑心。趁家裡的去屎茅欄子,抓過來一扒拉,從床上蹦到了飯桌子上,手機里凈是些曖昧信息,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之類的。小三兒嗷嗷的,都老地豆子了,還小蘋果。家裡的一看,臉就不是臉了,小蘋果咋了?紅富士爛了,也比地豆子貴。

眼瞅著是個政變,但家裡的口風兒瓷實,就是不領這個綠帽子。小三兒鼻涕眼淚流了一大缸,認定自己家成了敵占區。那天,簡訊又嘀嘀嘀的,家裡的就把手機摔了,小三兒趴在地上撿零件,這就是罪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都存在後台。等小三兒弄明白了侵略者後,脖子立馬兒耷拉了,沒咒念了。給家裡的發簡訊的,是她的初中同學,叫小北,人家有錢,整天開輛小轎車,夜遊神一樣,到處焗大姑娘小媳婦的。

有了物證,還得個人證。小三兒逮了這麼多年鴨子,也有幾招三腳貓。他把兒子拽出來,給買了兩瓶果汁、兩包辣片。小傢伙鼻涕泡一冒冒的,過生日的時候,叔叔拉著我和媽媽,去了縣城吃大龍蝦。小三兒又一蹦蹦的,叔個屁,你爹快被他篡位了。轉頭又一拍大腿,完了,完了,肥水流了外人田,死娘們一心二用,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啊。小國兒說,這算啥憑據?小三兒嗚嗚的,俺孩子又不是他祖宗,他瞎插哪門子蠟燭?

一山不容二虎,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家裡的就回了娘家。

那天,小三兒他娘說,三兒啊,你地荒了,別人種種,一回兩回的,動不了風水。小三兒他娘又說,莊裡有幾個離的,跟著鳳凰沾光,跟著夜貓子挨槍,俺六十多了,跟著你啥好沒有,就成了光棍子他娘,算是臭到家門口了。小三兒在天井裡一蹦蹦的,這塊地俺是不要了,誰愛種就種,到哪都是二手的。李振成家的在隔壁聽了,就出去議論,這娘兒倆,不知道誰是地主,誰是長工了。

起初,小三兒和家裡的沒辦離婚證,去幼兒園接孩子時,還能吃了沒、吃了沒地點點頭,二壞說,沒準兒還能鑽到一個被窩兒。等小三兒他爹一摻乎,小三兒和家裡的就狗咬狗,一嘴毛了。

彥盛說,三兒啊,真有錢啊你!小三兒腦袋就嗡嗡了,咋了?彥盛說,你投了三萬塊,是準備當烏龜還是當王八?以前,掙了是你老婆的,現在,掙了是西門慶的。小三兒酒盅子一蹾,俺他媽打他的虎。小三兒開了他大哥的越野,想把小玉的桑塔納比下去,一溜煙到了丈母娘家,嚷嚷著要撤資。他小舅子攥著個棍子就躥出來了,還沒問你要名譽損失費。小三兒挨了一棍子,越野也掛了花,又一溜煙地夾著尾巴逃跑了。小三兒家的聽說了,跑到彥盛家裡,打了一上午螳螂拳,最後,還把桌子給掀了。小三兒他娘氣得挺了屍,醒過來就罵,這個女陳世美,咋不被包黑子鍘了哇。

小三兒見了我,老是大哥大哥的。那天,幾個人拉起呱來,我就嘆氣,啥世道,拿結婚離婚的,當兒童節過了。小國兒噗嗤一口「大前門」,嘴裡一哼一哼的。我說,咋了?有內幕?小國兒說,聽說法兒,小三兒上臨沂拉鴨,灌了點老貓尿,打了只野雞。老婆一看,小三兒的東西花花綠綠的,變了質,就不讓上床了。老鍋蓋兒聽了,嘖嘖嘖地,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啊。我說,小三兒這事兒有證據?小國兒說,他老婆那事兒有證據?老鍋蓋兒嘿嘿了兩聲,又說,只有夜貓子知道。

據說,離婚那天,小三兒問兒子,你跟著誰過?爸爸是你親爸爸,媽媽不是你的親媽媽。兒子不知犯了哪根神經,慢慢拉住了小三兒的手。媽後來說,貓狗喜親乎,小三兒家的老罵孩子。

小三兒一把抱過兒子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李大硬

大硬不硬,也不軟,半斤老白乾下肚兒,就窩成了物質。

大硬是我叔。大硬是綽號。叔人本分,本來沒諢名兒,嬸兒嘴啰嗦,硬生生給賺了一個。那些年,叔家揭不開鍋,嬸兒瞅著叔,滿臉都是九宮、陰陽和八卦。掐指算了半天,跑到奶奶家,俺要參你一本,咋取的名字,風水不好。奶奶一頭霧水。嬸兒又哼哼,俺叫如風,他叫小燈,一吹就滅,火星子都不剩,怪不得直不起腰來。奶奶就笑,別參了,你說叫啥?嬸兒不哼哼了,大雪壓青松,就叫李大硬,愛他娘的啥風啥風。奶奶說,吹不動,你就毀了。嬸兒愣痴了半天,先硬硬再說,大不了換換風向。

奶奶每次和我們講,我們就笑,誰知道她吹的是西北風還是東南風,她咋不給自己改名字,頂風不就好了?奶奶老革命了,正理更多,頂風的,不是作案的,就是臭的,更難聽。

叔家窮,理由很深刻,就是孩子多。

叔結婚的時候,生育就開始計划了,生幾個孩子,當事人說了不算,國家是有指標的。那年,嬸兒生下大閨女來,叔眉頭一皺成了韭菜花;生下二閨女來,嬸兒眉毛也火焦火燎了。婦女主任掰著手指頭說,頭胎是兒子,只能生一個;頭胎是閨女,可以生倆,出門碰見小日本,認命吧,結紮吧。叔嬸兒聽了,連聲應著,吃罷了晚飯,連夜拔營起寨,一股煙走了。計劃生育的率領大軍圍剿,中了空城計,家裡光溜溜的,別說鍋碗瓢盆,連張門板都沒留下,就剩幾塊水泥磚。婦女主任跺了半天腳,去找奶奶,奶奶老資格,眼皮都不抬,手指頭一戳,孩子讓你們嚇唬跑了,去哪外國了,你說說,你說說。叔嬸兒在幾個姨子家天天四渡赤水,流竄了幾年,練了一身飛毛腿,等生了兩個兒子,然後才班師回巢。

那光景,兩口子一睜眼,六張嘴就嘬牙花子,不窮,就怪了。

嬸兒額窄嘴扁,說話尖聲尖氣,眼伸伸著,雞蛋都能找出茬子來。姥娘說,誰娶了她,有得受了。我打小不喜歡嬸兒,現在才算好了,一語不合,一句話把她頂到孟良崮。嬸兒和我媽是表姊妹,我說,咋把她弄到咱家?媽說,你奶奶家窮得一蹦蹦的,不找她,就打光棍子了。叔比嬸兒小三歲。小時候,我去姥娘家,叔也跟著,嬸兒離姥娘家兩步遠,打個呼哨,兩人就花前月下了——這個日後被圍剿過多次的超生游擊隊骨幹成員,正抱著大三歲的金磚,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家是村裡第一個種大棚的,竹竿彎了,插在地里,蒙上塑料紙,季節就不分明,大冬天,蔬菜都花花綠綠的。叔見了,就跟著學。叔毛手毛腳,幹活快,卻不利索。一輛自行車,在爹手裡,二十年不變樣,到了叔手裡,一年就變成獨輪車。冬天風多,不管怎麼吹,我家的大棚紋絲不動。叔家的,不留神就上了天,搖搖擺擺的,嬸兒就抹眼淚,一季子收成,順風不見了。

叔能幹,幾年工夫,買上了摩托車和手扶。大過年的,叔拿一沓子紅紙,讓我寫對聯,我不會,就瞎編。有一次,我順手寫了一副摩托托進寶,手扶扶來財,叔就嘿嘿嘿地,像搶了個大紅包似的。最初,我當是叔是文盲。一次,在菜地里看報紙,叔就嘟囔。我斜愣了他一眼,你認識個屁,就知道湯熱了吹吹。叔說,就你能。拿過去報紙念了一段,單田芳似的。我媽說,他上過學,點完卯,就去捉家雀兒,人家書包里都是作業本,他裝著青蛙,呱呱呱的,比老師的聲音還大,就讓他站在院子里數螞蟻,他轉眼就走了,下了河,逮魚摸蝦,搞了不少土特產。

叔娶了嬸兒不久,就發現這人兒是塊土磚,又懶又饞。一到出去幹活,嬸兒就懶驢上套,不拉就尿,一會兒指甲蓋疼,一會兒頭髮痒痒,哼哼唧唧的。四個孩子都不小了,嬸兒還偷著買點東西,藏起來自己吃。一次,叔出去幹活,回家早了,嬸兒正吃橘子,一看當家的回來了,沒地方藏,把橘子全塞嘴裡,噎得直翻白眼。叔一看嬸兒伸著脖子,鴨子一般,嘎嘎的,就摳出個橘子瓣來,氣得咣咣踢了兩腳。

說起來也奇怪,四個孩子,大閨女和二兒子隨爹,二閨女和大兒子隨媽。大閨女買賣做得不小,農忙時,開車回來幹活。大兒子在我家行三,要是讓他買菜買酒,一個筋斗雲就去了,讓他干點活兒,比讓太上老君下蛋還難。結了婚了,老婆出去幹活,累得要死,回到家一瞅,老三窩在那看光頭強,兀自嘴裡囔囔的,分不清熊大還是熊二。老婆就罵,老三不答腔。老婆性子急,大哥,他也不和我吵吵,跟棉花似的,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我就笑,打出來幹嗎,熏人,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這些年,叔日子紅火了,逢年過年,兒孫繞膝,叔酒盅子一端,也人五人六的,跟閱兵一般了。當了婆婆以後,嬸兒也是王大媽見了王麻子,強了好多點,再也不上午佔山、下午落草了。媽說,婆婆不好當,當不好,就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幾天,兒媳婦就是剋星。媽還說,你叔耿直,人也孝順,就是累。我回家瞅瞅也是,他搞了幾個大棚,還機械化了,就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大年初一兀自趴在地里摳嗤,生怕漏了哪個金蛋子。

叔喜歡喝幾杯,我大盅子一端,他一會兒就進了趴在大門口,一動也不動,把好不容易吃進去的,全部坦白從寬了。有一次,喝得慢些,他就頑強了。說村裡誰誰誰不可靠,要注意;誰誰誰還可以,能辦事。叔有抱負,就是超生了,被記了黑豆,入不了黨,空懷一肚子《三國演義》。他迷溜著眼,結結巴巴地說,俺……入了黨,比、比大部分黨員都強,都是啥東西,癩蛤蟆爬了腳面子上,不……不咬人,噁心人。我就笑,你又硬又順風,是個小吉普,中了吧?有本事,一口悶了。叔不答腔,一揚脖,吱兒的就是一聲。

我就愛聽這個響兒,和小日子似的,悅耳而綿長。

李主教

彥河當香主了。

小國兒說這話時,眼神已經月矇矓、鳥矇矓了。小國兒是彥河的堂弟,肚子里幾根腸子都捋巴地明白的。還出息了他?小國兒「吱兒」又一仰脖,真是屎殼郎攥個金箍棒,成精了。我就笑,金庸看多了吧,還香主,約計著是個主教。小國兒眼一斜愣,都是一個級別的幹部。

李彥河入教,用范偉的話說,緣分!

彥河十幾歲時,在河邊看瓜,晚上住在瓜棚里,瞅星星,看月亮,好似一個散仙,就差半夜來個狐狸精了。實在憋得無聊了,就偷了家裡十五塊瓜錢,買回來巴掌大的一個話匣子。撥來撥去,進了宗教台,這一進去,就肉包子打狗了。等家人發現了,彥河嘴裡已是念念有詞,說自己是聖子聖孫了。一天,他瓜也不看了,非要去找組織,不讓去,就上吊。想起他爹是個弔死鬼,他娘一哆嗦,抹了把老淚,手就鬆了。

彥河這宗教台沒白聽,折騰了半年,找到了菩提老祖。老祖一看彥河有慧根,就收留了。據說,他在那天天畫字架。一年後,老祖說,出徒了,回去招徒子徒孫吧。彥河回家後,設了祭壇,天天跳來跳去,把人唬得不輕。小國兒說,招屁,咱這裡不信這個,回來肯定是安據點,搞個敵占區。

小國兒上學不多,但這事兒抓住了牛尾巴,聞到了腥臊味兒。

修行了沒幾年,彥河不是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鱉,總得娶個娘們,暖暖被窩,留個種兒。十里八鄉的,都不敢把閨女往半仙懷裡送,萬一哪天人家得道升天了,留下閨女守仙寡啊?老祖拍來電報,說安排一個信徒,給彥河當老婆。結婚時,教會在縣城裡已經有了根據地,教眾傾巢出動,在村裡為彥河操持了一個前無古人的婚禮。

婚禮有點兒瘮人,邪巴楞噔的,小國兒說,不知道的,當是諸葛亮弔孝。我說,咋了?小國兒嘴一撇,都穿白大褂,也不是死人了。這事兒在我二妹那裡得到了印證。二妹那時十歲左右,小孩子愛玩,去搶喜煙和栗子棗,去了之後,發現很嚇人,點著白蠟燭,不拜天,不拜地,也不拜高堂,唱了會歌,就草草結束了。

主持人致婚禮詞,一旁的還鋼琴伴奏。主持人就說,李彥河先生,你願意娶某某某當老婆嗎?彥河說,不願意搗鼓這個幹啥?大家哄地笑了。主持人一拍白大褂,照著俺夜來晚上教你的說。又問,某某某女士,你願意娶李彥河先生為男人嗎?娘們兒就說,又不是倒插門,是俺嫁給他,老祖怎麼安排怎麼來。主持人禿嚕了嘴,大家腰都直不起來了。

主持人說,交換下戒指,進洞房吧。小國兒後來逢人就說,屁!還戒指!忘了買,我拿鐵絲擰的。

彥河進了洞房,高潮卻在洞房外。

主持人說,大傢伙兒靜一靜,都聽我說,人是怎麼來的呢?是我們教主皇帝造的。有人到處說,人是猴子變的,你當是猴子真是孫悟空,想變啥變啥,有本事再拿猴子變個我看看?!

屎包一向愛湊熱鬧,就喊,你造個人俺看看?!主持人臉憋得通紅,反正大傢伙兒信我們教就行了,不受苦,不受累,大家都平等,念念經,啥病啊災的都沒了。他又說,瞅瞅彥河,老婆都是我們發的,待遇多好,趕上七品芝麻官了。

大哥彥朋和彥河一直尿不到一個壺裡去,一看白大褂竄來竄去的,就急眼了,咱娘還沒斷氣。花生油兒笑嘻嘻地說,大哥,你咋不參加婚禮?彥朋眼都紅了,參加個屁,一群魔鬼。

彥河信這個,大傢伙兒不信,兩下里就生分了。而且,按照教規,老人死了是上天堂,不哭,也不上墳。彥朋就說,還有點人味兒嗎?死人埋在地里,都發芽了,還地獄天堂的,忽悠三孫子呢。彥河孩子出生了,讓彥朋去喝滿月酒。彥朋就說,你造的,還是教主皇帝造的。彥河一臉茄子色兒,俺自己搗鼓的。小國兒說,滿月酒俺去了,大家剛要吃飯,彥河說,等等,等等,先讓教主皇帝吃。拉著老婆的手,畫了半天字架,又念了半天咒語,等兩口子說了句天門,睜開了眼,親戚走了一多半兒。我說,你咋沒走,小國兒嘿嘿嘿的,俺看那豬蹄子不錯,醬得軟塌塌的,教主肯定沒啃過。

小五妮兒最先入了教。

那些年,老百姓日子苦,晚上沒事兒干,就兔子般亂竄。

小五妮兒離彥河家近,一來二去,就入了迷。小五妮兒到處說,入教好,念念咒,下輩子就不是畜生了。她給她哥說,你不想變驢變狗吧,不想下油鍋吧,跟著俺,俺是你師傅。他哥一蹦一丈五,我還是你祖宗。小五妮兒勸不了她哥,就勸自己家男人。男人叫梁大頭,是外來戶,人老實得蝸牛似的,一碰就縮尾巴,一踩就冒泡,但在信教問題上,是黑瞎子吃秤砣,鐵了心,就是不開竅,死活不按黑手印。小五妮兒急眼了,一刀把男人的腳筋砍斷了,到現在還是個半殘廢。

彥河說,這事兒,得開會,得批判,得貼你的大字報。

開會那天,小五妮兒憶苦思甜,批評與自我批評了半天。彥河臉一拉耷,咱莊裡成立教會以來,你是第一個兇手級別的,你這樣的,屬於不安定份子,得開除。小五妮兒手都搓揉腫了,俺犯啥罪了?腳筋都接上了,俺那口子都跑馬拉鬆了。彥河說,咱教里不殺生,不暴力,你呢?小五妮兒說,你不殺生,咋吃雞?彥河說,買的。小五妮兒說,你不暴力,你咋打老婆?彥河說,打是親,罵是愛,俺沒白刀子、紅刀子的。小五妮兒就說,別放紫花屁,不用開除,俺辭職,自己拉大旗,沒你還不行了。彥河說,你出了這個門,就是歪教。小五妮兒頭也不回,你一家人都歪歪。

小國兒說,這幾年,彥河當上縣域的香主了,小小,算是縣級領導了吧?我就笑,縣級領導有種大棚的?小國兒就說,他家的大棚都貼著字架和教主,吃了會不會上天?我端著酒杯,說不出話來。彥河比我大不了幾歲,小時候,老是圍著我,讓我拉呱,說《水滸》,念《三國》。那年,我正講著,看見天上一道流星,就說,看,掃帚星,彥河抬頭看了看,說,還是拉呱吧。

如今,彥河和我都不來往了。這芸芸眾生里,不知道我們誰是流星,誰又是故事裡的人。

(文內圖片若未註明均來自互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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