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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與洞穴——柏拉圖、笛卡爾與康德

神話與洞穴

——柏拉圖、笛卡爾與康德

liwei 著

作為神話的哲學

龐思奮以「樹」來比喻哲學,並聲明他假設了一個當然的事實:樹的本質與組成部分,為我們理解哲學的本質與組成部分提供了線索。他把與他所假設的信念相似的、一切探詢的不可質疑的起點比作神話,並且認為哲學自身的起源在很大程度上紮根於這種特殊的神話式的思考。

米爾恰·伊利亞德在《神話與現實》中揭示了神話在原始社會裡的作用方式。他將神話定義為關於世界與萬物之起源的古老故事,它們以某種方式來解釋為什麼人類以這樣的方式存在,或者是他們自己的文化規範為什麼會如此發展。他認為,原始部落的人用祭儀等形式,使得神話一直活在人們的心靈里。

龐思奮認為,我們把對神話的定義作個輕微的改動,就能在任何一種人類文化中認出神話的因素:任何我們用來解釋萬物為何如此的事物,或者任何被我們當作行為典範的事物,都可以被視為神話。他強調,並非每種對現實的解釋都是神話的,神話應當擁有如此這般的特徵:神話的意義使神話超出了疑問。換言之,對一個「生活在神話里」 的人而言,神話的故事、信仰或理念究竟是真是假這樣的問題,是奇怪的。用「真」這樣的概念去討論神話,是不適宜的——它的意義與人們的生活方式如此密切地關聯在一起,以至於人們從未想過要問:它是真的還是假的?

「生活在神話里的人,就像生活在一個圓圈裡,對圓圈本身的存在一無所知。詩人將自己從圓圈裡拉出來,詩歌力圖用某種方式來表達神話。哲學家完全走出了界線,並質疑神話。科學家則拒絕神話,認為那不過是"虛假的故事 。」

洞穴與祛神話的哲學

柏拉圖在第七卷開篇借蘇格拉底之口說出了一個著名的隱喻:有一些人從小住在一個洞穴里,它有一條長長的通道通向外面,可讓和洞穴一樣寬的一路亮光照進來。他們頭頸四肢都綁著,只能向前看到洞穴內壁。他們身後有一堵牆,牆的另一邊有另外一些人,這些人拿著各種各樣的物體舉過牆頭。在他們的背後的光,後來人們知道是太陽發出的。那些被囚禁的人只能看到物體投在洞穴後壁上的影子。除了那些形狀和影像,他們一無所知。

蘇格拉底想說什麼呢?他說,洞穴代表我們生活於其中的世界,即可見世界(the world of sight),被鎖住的囚犯代表著還沒學會進行哲學思考的人,影子代表由物質組成的物體,我們通常把它們當作是真實的。投射出影子的物體才是那些「表面現象」後面的真正「型相」(forms)。而打破鎖鏈,走出洞穴意味著靈魂上升到理念世界(the intellectual world)。靈魂也有「眼睛」,它用於學習知識,或者說能讓我們看到理念世界裡的諸型相——它們是科學知識的基礎以及所有存在者(being)的終極起源。什麼是太陽?太陽是「所有實在中的最明亮者,即善者(the good)」,正是它「照亮世界」,使得我們看到其他所有的永恆型相,它是知識的原因,它本身不是「產生的」,超出了「是」。

值得一提的是,在《申辯篇》中,德爾菲神廟的神喻說: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蘇格拉底於是周遊四方,希望從那些享有智慧聲譽的人獲知智慧是什麼。後來他發現「那些(因為有智慧)而獲得最高聲譽的人幾乎全都缺少智慧,於是他最終得出結論:

「(有些人)把我(描述成)一位傳授智慧的導師……事實是,真正的智慧是神的財富,這個神諭是在以神的方式告訴我們,人的智慧是微不足道的,或者是毫無價值的。在我看來,他並非真的在指蘇格拉底,而只是用我的名字作例子,就好像他要對我們說:在你們人類中間最有智慧的,就是認識到自己毫無智慧可言的人,像蘇格拉底那樣。」

怎麼理解「無知」?柏拉圖認為只要我們仍然錯把物質世界當作最終實在,無知就會產生。愛智慧(philo-sophia)的人要認識到自己的無知。最有智慧的人是發現自己生活在洞穴中的人,就像《黑客帝國》里意識到自己活在matrix創造出來的幻象中的人。永恆真理在洞穴之外,洞穴之人始終被幻象所苦。「凡所有相,皆是虛妄。」不過,柏拉圖不認為它們是不可知的,因為他認為人類的真正實在,存在於「靈魂」(psyche)的型相中。靈魂出生前就待在理念王國里,而在那裡它必然很容易獲得所有的知識,因為「善者」的光芒照亮了所有的永恆型相;出生使我們忘記了曾經獲得的知識,而學習,就是我們在回憶生前就知道的東西。

「哲學家走出了界線,並質疑神話。」 祛神話的道路由此開始。如果將「把物質世界當作最終實在」看作是神話,你我皆活在神話中;而柏拉圖及其追隨者們所做之事便是試圖走出神話的界線(這個界線,便是洞穴),並質疑神話。

沉思的哲學

形而上學和認識論總是密切相關,因為一位哲學家對「最終實在」的理解必定會影響他對「我們如何知道什麼是實在的」這個問題的回答。柏拉圖從形而上學的角度入手,進而討論認識論;笛卡爾則從認識論出發,來建立起他的形而上學。

「為了在科學中建立其某種堅定可靠、經久不變的東西…要認真地把我歷來信以為真的一切見解統統清除出去。」

笛卡爾想找到一個無可置疑的真理,將其作為一個無可爭議的起點,在此基礎上建立真正的知識體系,或者說科學。笛卡爾用孤獨的沉思(solitary meditation)來代替蘇格拉底式的對話,希望通過系統地懷疑「進入心靈的一切東西」來找到不可推翻之物。他發現,當他在懷疑時,他——這個「思考著的存在者」(thinking being)——的實存(existence),是無可置疑的。他論證道,假如我沒有思考,那麼我就沒有理由相信我存在;因此,我是一個實體,我的本質是思(這是前一句話的逆否命題);身體不是我本質的一部分。至此,心靈(mind)的實在性得到了證明,那麼身體(body),或者說思維之外的東西的實在性,該怎麼證明?笛卡爾在其第三個沉思中論證道:

「(除了知道我是一個在思維的東西之外,同時)也知道必須具備什麼條件,才可使得我確實認知某事(also know what is required in order for me to becertain of something)。在這認知的第一個行為中,只有對我所肯定之物的一個明白而清楚的知覺。…因此,我(笛卡爾)似乎可以建立一個總則:「凡是我領會得十分清楚而明白的事物,都是真實的。」

用什麼來保證這個總則?「我」只有將作為一個思考者的我的存在歸因於上帝的真正本質。所以確定上帝的存在是笛卡爾體系的一個必要部分。他如此論證:首先,我心中具有一個完美存在的觀念,這種觀念不能在我之中藉助本身不完美的東西產生出來。其次,為了完美,一個存在本身必須包括一切的完美;但存在是一種完美,因此,一個完美的存在必定存在。它就是上帝。這是一個值得詬病的論證,但我們繼續前進,不在此停留。

在談及永恆真理時,笛卡爾宣稱:

「你稱為永恆的數學真理已由上帝規定,並全部取決於他,就像一切其他的人一樣……請不要猶豫,始終堅持與宣稱上帝在自然中已制定這些法則,正像一個國王在他的王國中制定法律一樣。」

「至於永恆真理,我再次探討它們是真的或是可能的,只是因為上帝認識到它們作為真的或可能是那樣的……」

對笛卡爾而言,邏輯與數學的真理不是關於物質對象的真理,它們先於並獨立於任何人的心靈,不同於上帝卻依附於上帝,處在類似柏拉圖的理念王國中。笛卡爾雖然企圖以沉思的方式得到無可置疑的起點,但他從未離開柏拉圖,終究還是落入柏拉圖的窠臼中,永恆真理與上帝以一種充滿爭議性的方式又得以繼續懸置在洞穴之外的天空。

批判:新洞穴與新神話

康德和笛卡爾一樣,對其他科學都在發展,而形而上學卻停滯不前感到疑惑。但他否定笛卡爾所認為的,我們能夠認識到物自體(things in themselves)——那些「脫離了使它被認識的任何條件的存在」。他相信哲學需要像哥白尼革命那樣的一場革命。哥白尼曾揭示,我們觀察太陽圍繞地球運動時,我們所見的是我們身處的地球自傳的結果。康德則認為,不要追問我們的認識如何符合它的對象,我們必須從這樣的假設開始:對象必須符合我們的認識。只有在這種方式中,我們才能證明形而上學的論斷具有必然的與普遍的知識。

在他看來,「經驗的」和「先驗的」是兩種視角,缺一不可。他贊同洛克的觀點,認為一切知識開始於經驗。但他覺得並非一切知識只是來自經驗,否則那些關於邏輯和數學的真理無處安放。存在某些我們先天認識的東西即基本的原理,它們不是從經驗中單純歸納出來的(思考一下這條公理:兩點之間線段最短)。所有後天命題是綜合的,同時一切分析命題是先天的——如果想要證明形而上學論斷具有必然性與普遍性,我們就必須把問題轉換為:先天綜合判斷如何成為可能。

那麼,那些使得經驗稱為可能的先驗條件是什麼?康德論證說,所有的經驗性知識都由兩個要素組成:直觀和概念。直觀是任何「被給予」我們的感覺,是知識得以產生的材料;「概念」就是詞或想法,通過它們,我么可以根據各種思考法則將我們的直觀組織起來。康德試圖證明:空間和時間是先驗的「直觀之形式」,而一組特定的十二範疇是先驗的「概念之形式」。我們怎樣才可能知道關於你我現在手上拿著的手機的事情?是我們自己的心智將時間與空間的框架放在這個客體上,通過這個框架我們能感知到客體的存在;心智同時也將範疇的框架放在這個客體上,通過它我們才能思考客體的本質。如果一個東西你只能感受到其「直觀之形式」與「概念之形式」的其中之一,那麼你就不能認識它。

他將自己的哲學方法命名為「批判的」方法:理性向自身詢問自身力量的範圍和限度的過程,這種自我省視的目的就是徹底發現人類理性能到達的和不能到達的事物之間的界線。康德論證說,認知的先驗條件(空間、時間和範疇)建立了一條絕對的界線,它使我們能判斷:對於「什麼是真實的」這樣的問題,什麼是我們能知道的和不能知道的。康德認為有些事物超出了界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關於「上帝、自由、不朽」的理念——對這三個人類生活中最重要的方面的無知,帶來了許多問題。他試圖解決這個問題,不過我們在此不對他的解決方法進行討論。值得一提的是,他本人相信:

「我……發現,為了給信仰留出空間,拒絕知識是必要的。」

這是維護人類生命之有意義性的最好方式。

至此,柏拉圖及其追隨者自認為藉助理性,我們能走出神話(洞穴)的界線,但其實「能夠走出洞穴」也是一個神話——人類的理性無法到達洞穴之外,「走出洞穴」是不可為之事。洞穴本身是理性的力量範圍,洞穴外的東西與我們無緣。這一神話,讓那些求真的哲學家們向鎖鏈衝擊,而康德在洞穴的邊緣聲稱:形而上的事物我們永遠也無法看見,形而上的領土我們永遠也無法涉足。

「自在之物」是康德提出來的新神話。當然,只要我們始終記住它是一個神話,因此並不將它當作絕對真理,而是當作一個憑著信念而自由地採用的基本假設,我們就能避開因為「生活在神話中」而可能落入的諸多陷阱。

生活在神話中

洞穴之喻不只是在形而上學的領域內讓我們獲得新的洞識。洞穴,換個角度來說,即視角。通常來講,對於一個經濟學家來說,「人始終最大化他的效用」便是他分析現實問題的視角。如果常人未能意識到這是一個從理性主義繼承而來的視角而非真理,他就如同前文提到過的「生活在神話中的人」,或者說「洞穴里的囚徒」。此類「洞穴」是人造的洞穴。

同樣地,意識形態亦是洞穴——意識形態是一組相互連貫的觀念,它提供組織化政治活動的基礎。它提供對既有秩序的一種解釋(通常以世界觀的形式出現),提供一種對理想社會的看法,並闡述政治變遷可能或應該如何發生。明白「意識形態是洞穴」也不是一個簡單的事情:自由主義者認為自由主義不是意識形態,至少是「元意識形態」;馬克思堅定自己的思想是科學而非意識形態;保守主義者則斷言自己信奉實用主義,這不是意識形態。

現代世界的一個重要特徵就是科學的繁榮發展,這使得人們十分相信理性的力量。科學的界線在哪裡?「科學家則拒絕神話,認為那不過是』虛假的故事』。」科學對理性界線的無知(或者說漠視),是科學的一個特點。值得深思的是,當科學走向極端,科學本身是否會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神話呢?請質疑科學世界觀獨佔我們心智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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