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上尋找褚時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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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雲南,我就和計程車司機打趣,他問我到這幹嘛,旅遊,投資?我說不是,我要見褚時健,我記得那個司機整整愣了一分多鐘才緩過勁來。然後第一句話就是,您可真逗,要是能見著他,您帶我去,無論到哪裡我都不收錢。用這個師傅的話說,褚時健在雲南可是教父一級的人,雲南多少人曾經靠過他吃飯。
這句話不假,紅塔集團的這個前董事長,他的延伸產業和帶動的經濟鏈條曾經影響雲南至少半壁江山。路過紅塔大廈的時候,司機還俏皮地做了個敬禮的動作,他說如果你是褚時健的朋友,雲南歡迎你。搞得好像他是雲南的代表似的。
哀牢山一景
我確實是要見褚時健,通過朋友知道他現在已經回他的老家新平去了,就隱居在一座山上叫哀牢山。為什麼選這座山,後來我把這個問題問他弟弟,他的回答是,這座山傳說中捆綁著一個天神,他震怒的時候要撼動大地。這是富有英雄主義的想像和暗示,但是我卻從哀牢這兩個字讀出褚時健的那種哀傷。
事實上那種錯愕再次出現在我要包車去哀牢山的時候,我給司機坦白地說我要去山上見褚,他說你要是真是去找他我給你打折——還好他說的是打折,要不虧死他。上路了,一路拐過的山路整整有一百多個彎,每個彎都立著這裡曾經車禍死傷多少多少人的告示,山路下面是深邃的峽谷,而且路還是土路,一路顛簸,可難受死我。到了那個山頭,我打電話去給褚時健的弟弟褚時左問路的時候,司機才相信我是來找褚時健,愣了好大一會兒說,我給你打半折。我一聽樂了,這個淳樸的司機。然後他開始講民間傳說中的褚時健。
他驕傲地告訴我,褚時健修過一段時間的路,我們走的這段路肯定就有褚挑過的一擔土,他說他爺爺也是修過這段路的,雖然當時根本不知道誰是褚時健,更不知道他後來會這麼牛,但是他爺爺喝醉的時候,就開始說胡話了,再怎麼說可也是和褚修過路說不定還喝過酒的——這也有可能,路開通的時候,開了一次宴會。褚的出事,在民間版本里不是實在的經濟問題,而是說——褚觸怒了天神。我後來去採訪的種煙農民也和我這麼說,意思是這樣的,當時褚為了種煙草,要新開個大的水壩,而這個水壩就把傳說是王母梳妝台的那個湖水給引了一大半,所以王母娘娘生氣了。另一種說法是,這個水庫所在的地方是傳說中天神的領地,誰碰他誰就倒霉,他還數了從古代到現在很多人物,為的就是證明不能動那塊地,但老褚心大了,覺得自己誰都惹得起。反正就是一建水壩,老褚就出事情了。不過在民間的說法里,即使進監獄,老褚是不進牢房的,聽說第三監獄臨時蓋了個三層別墅,還配備了一個醫療組,「確實應該要這麼配,沒有老褚,哪有他們底下那些官」。
我答應司機,如果見到褚時健,我會讓他評判一下這些傳說。那司機憨厚得很,從車櫃里掏了很久掏出包紅塔山。說那是我結婚的時候珍藏的,你幫我把他送給老褚,我也感動了一下。
遠遠就可以看到褚時健的房子,哀牢山最高有兩個山頭,一個山頭是褚時健的房子,另一個山頭是他弟弟的房子。我剛到,褚時左迎上來,很和氣,惋惜地說你上來的那會兒,他剛好被送到醫院了,身體有點問題,而且比較嚴重,你要不後天再過來,不過你現在既然來了我就陪你聊聊。
那是個好地方,整座山就是他們兄弟倆包了,種滿柑橘。令他們很得意的是,這裡的柑橘中央領導也愛吃。他開始要給我講他哥哥的故事,不過他半身偏癱的媳婦卻不肯,一直凶著。他硬要講,開口第一句話就是,其實我們最近鬧了,哥哥進監獄的時候律師要我們作證,但是有些東西我實在不知道,不敢去作證,結果嫂子就誤會了。現在,因為哥哥的孩子要麼自殺要麼出國,都不在了,是我們負責照顧他們,但是心裡就是有個疙瘩。其實我真不是這樣的人,只不過總不能證明我不知道的事情吧。我安慰他,沒關係,是兄弟嘛。他從口袋裡掏出以前大家庭的照片,指著說,你看這個侄子自殺了,這個侄女也不在了,說到這,他妻子又在叫,他著急了,「我難過不行嗎?」
他弟弟說,褚時健一輩子還真是坎坷,該寫本書的,我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寫,他說好啊,等哥哥身體好了,我通知你,還說「我年底會去北京送水果給領導,到時候我們聯繫。」褚時健確實坎坷,根據他弟弟的說法,他是個硬漢,無論什麼委屈一句話都不吭,這種堅毅是去打仗的時候學來的,他們的二哥和褚時健一起突擊,結果在前面被打死了,當時火力很兇猛,整個部隊都在撤,「褚時健就是不撤退,硬是一個人衝到裡面想把哥哥的屍體扛回來。」
褚是一個少年得志中途沒落再度得志的人,二十齣頭就當過生產大隊的頭,後來因為文化革命被下放過,再後來到了當時誰也不去的玉溪捲煙廠當廠長。褚的發跡或許來自一個偶然:國家因為雲南地震,當時沒有錢賑災,所以經過考慮出台一個規定「特許雲南作為煙草試點省放開煙草買賣」。以前各個省的煙草只能在本省銷售,所以就當完成任務一樣,大家應付著生產。當褚時健很大膽地以自己的性命做抵押貸款進口德國的機器後,紅塔山在包裝和口感上一下子上了好大一個台階,成為當時的搶手貨,從口感的聞名再到身份的象徵,紅塔山開始被惡炒。褚時左對我說,當時全國上下人人都在找褚時健,因為批發到一箱紅塔山等於賺到2萬,誰都想要這個批發權。
紅塔山紅了,老褚也開始站到風口浪尖上。利益很難平衡,「你說老褚多懸啊,沒有平衡好,得罪誰就有想搞他的人,然後有人會出來幫他,幫完他又要加量,結果又是一次新的不平衡。」褚時左說,他想老褚出事沒有人出來頂,是因為老褚後來發火了,誰也不給,結果很多人都針對他了。
褚時左當時還講了個特別好玩的事情,以前每到收穫季節,老褚總要下各個山區的田去看煙草的質量。「當時就像什麼出遊一樣,前面是警車開道後面是各地官員跟著,每個人噓寒問暖就想要個批發權。」
我覺得褚時左的這段講述很精彩,他把老褚做大的空間和要害都點出來了。可惜他就說不清楚後來那段,他一會說,後來褚出事是他自己想著要退休了,確實想賺些錢。等一下卻說,但是想想奇怪這麼厲害的人怎麼會這麼直接,而且要的只是一兩千萬而已。一兩千萬不就一萬箱紅塔山的批發量嗎?他說他曾經懷疑是有人栽贓,但是老褚一直不肯說,連律師問他都不說,就說認了認了。
不過公允一點講,當時褚的養老待遇確實比較低,根據他弟弟的說法,照標準,他退休就一千多。這怎麼對得起一個這麼牛的人。我想心理不平衡也是應該。但是上頭可能認為,你能有錢賺,還不是我給你的機會,你還裝牛。
要回去的時候,褚時左帶我去看了褚時健的家。他們家很逗,可能也是為了以後做個紀念吧,所有人都要先在登記本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姓名、電話、證件號碼。我還看到名單上面有中央某部委領導,更多的是省領導,不辭勞苦跑到山溝溝看這個已經下台的梟雄。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後來,褚時左一直堅持不讓我回去,他說晚了山路危險,我也覺得是,但實在不好意思或者說不敢在這裡住,一來我當時心理莫名恐慌,實在不習慣這種俯視人間的居住方式,再來隔天還要趕去120多公里以外的紅河集團,找老褚的大弟子邱健康,現在他可是雲南的牛人,好不容易說服才約著的。
還好那個可愛的司機信心十足說別怕,我當過軍隊的司機,也有十年駕齡了——這點和老褚的司機一樣,那個司機是從部隊特意抽調來的,為的就是怕老褚身體不好時能第一時間到醫院。我們終於還是下山了,下山的時候褚時左很客氣地送我三箱柑橘,一箱叫我給邱健康,一箱給我的同事,一箱要我自己留下,還叫我後天再來看看,我答應了。
下山的時候,心裡可真是慌,好幾百個彎,有時候石頭掉下去久久都沒有聽到迴音——路真夠深,也真夠窄。突然想起褚時左說的,很多官員也是拜訪到晚上才回去,這種路叫我晚上走第二遍可不肯,他們竟然還一直往這裡鑽。為什麼?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
「邱健康是不見客的。」這是見到我之後紅河總經理給我的第一句話,「你是這四年來第一個能採訪邱廠長的人。」邱健康作為褚時健的大弟子,被當地政府好說歹說從褚的身邊挖走了。而現在的邱健康儼然成了新一代煙草大王。
要見邱廠長之前,紅河還特意請我去參觀邱廠長設計的市區。確實是可以說是他設計的,紅塔所在的玉溪市區,一半以上就是紅塔集團的宿舍和工業區。而彌勒市區甚至三分之二都是紅河的。說是邱設計的,還有個原因,以前彌勒是沒有水的,邱健康叫人在市中心挖了個大湖,感覺很不像海,邱就乾脆造了大片大片的人造沙灘,還在水中搞模擬的島嶼。現在去看,真像個天然的大湖。湖旁邊是一個層層流淌下來的溫泉,溫泉是本來有的,但是以前住著人,邱把這裡搬遷好,設計了個非常漂亮的度假溫泉區。這些讓我讚嘆不已,大到整個構圖小到一塊磚頭,都是邱親自挑的。後來,邱已經把廠子完全放給新一代的人,他就熱衷去實現小時候的夢想。
這就是煙草給他的權力,像玩大的過家家一樣。他能給這片地區的人們,按照他童年的想像造一個他認為的天堂。事實上當我在紅河賓館大廳里見到邱健康的時候,我就非常喜歡這個人,權力沒有帶給他驕縱,而是放鬆,像個小孩子一樣,他很認真地給我講述他和老褚剛開始的困難,講他小時候貧窮的家鄉,講他的夢想以及他現在按照小時候夢想正在做的事情——建設、設計整個區域。
邱健康
還有一點,採訪他的時候,中間有三次電話進來,是領導說服他接受全國勞動模範的稱號,他還是拒絕了。我不是欣賞他這種做法,而是覺得他比褚時健更明白,看透很多事情。褚有太多在乎,有越來越多的需求,而邱更多的是淡定。有所在乎就要捲入爭奪和捍衛中,也難免失去和失敗。其實邱之所以開始「玩」,有個背景,三年前邱的權力大了,領導試圖牽制他,他明白之後,就乾脆要辭掉廠長,後來沒有辭成,但他從此放手投入享受。據紅河的人告訴我,邱有五分之四的時間全都在工地上,「玩」得那麼開心,可見是真誠地喜歡,這很不容易。當時從褚身邊挖走的還有二弟子三弟子,先後當過各地捲煙廠的一把手,也都是響噹噹的人物,但除了邱全都因為種種貪戀而落馬,自殺的自殺,入獄的入獄,就邱健康還這樣享受地在此營造他的夢,所以我欣賞他,他這種活法其實很奢侈。
我要離開時,邱廠長知道我還要去找褚,交代了句:「代我問好,說我想他,叫他有空下山,看看我造的這些,多好看的東西啊。」我當時聽了甚至覺得有點稚氣。可惜後來因為時間太倉促,而褚的故事又太大,所以我的報道大部分都被褚的故事佔據了。
邱廠長叫人把我送到了哀牢山下,剛到山下的時候,雲南竟然難得地下起了雪,司機告訴我,雲南一兩年才會下一次雪,而且就半天,讓我撞上了。因為雪,途徑的彌勒和石林美得讓我驚呼,因為雲南的土地是神奇的絳紅色,配著雪分外漂亮。
我還是叫了原來那個司機,他說他擔心天雪會不會路滑,不過還是上去一趟,畢竟很想見見褚。從紅河來到這裡已經快下午了,上山又是5點左右。見到褚時左,他說老褚回來了,但是病情很危險,不能見客。我提出我就看一眼,不採訪,他終於答應,領我去了,但所謂見一面其實還隔著一段距離,看看還在輸液的老褚。
送我出來的時候,褚時左說,一位領導找完老褚後,老褚就突然心臟病發作,可能是著急什麼事情。走到陽台那邊,他動情地說,出獄後,老褚就一直很難得出來,大部分時間都是到陽台上看看。「有一次他和我說,柑橘成熟的時候,黃澄澄地覆著整座山,感覺一座山就像片上好的大煙葉,漂亮得很。」然後褚時左很感慨地說,你說活著是為了什麼,好多東西得到之後也和沒有得到一樣。我不知道他為何這麼感慨,但一個經歷過歲月的老人對我講這些,真讓我心裡難受得不行。
寫完稿,扛著他送的兩箱柑橘飛回北京,到了編輯部,我吆喝著,這可是褚時健他們家種的。我的同事邊吃柑橘邊興奮地要我講述採訪的故事,我說別著急回頭寫給你們看。
這不!我這不就寫了!這是尋褚的最後文章,我覺得這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採訪,所以就啰嗦了些。我突然明白權力的虛妄和人生的某些方式——這樣講確實太扯了,但是我真的感謝這次採訪。我很希望能再見到邱健康廠長,對邱,我很欣賞並且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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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哀牢山上尋找褚時健》
作者 蔡崇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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