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為你戴上一個能抹去任何身份的面具,你將會變成怎樣?
《嘿瑪 嘿瑪》:生死是一場又一場交替的戲劇
有時,我們必須製造幻想,才能讓世人看見真理。——宗薩欽哲仁波切
對於大多數佛教徒來說,了解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的身份,應該早於他作為「導演」的身份,因為他是當今最具影響力的佛教上師之一。但在不少影人眼中,他還是世界上唯一的「喇嘛導演」,從《高山上的世界盃》到《旅行者與魔法師》,再到《嘿瑪 嘿瑪》,他一直致力於用電影的表達方式分享著對於世界的理解。
在我看來,即使宗薩欽哲仁波切擁有著宗教導師的身份,他的電影也可以算得上是「去宗教化」的。除了他所參與過指導的貝托魯奇電影《小活佛》,即便是《高山上的世界盃》也不過是部記錄僧侶這一邊緣化人群日常的生活的影片,其目的從不在於宣揚宗教,算不得正統的佛教電影。在宗薩欽哲仁波切的鏡頭下,會有邊緣化的人物與事件,也不乏獵奇、魔幻主義,電影視角中隨處可見的人性色彩,和不丹這一神奇國度的文化、自然風光般明艷飽滿。
片名《嘿瑪 嘿瑪》便取自不丹語「Hema Hema」,意為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在兒時所聽到的故事多半以此開頭,似乎「很久很久以前」是混沌萬物之初,一切的緣起都始於這語義不明的時間點中。
這的確是一個時間不詳的故事,空間轉換在紅男綠女出沒的現代風格酒吧與神秘的原始叢林兩處,這種對比同樣出現在《旅行者與魔法師》里過,趕路途中不同身份的一群人遇見了會講故事的僧人,故事裡修行少年的奇遇與夢境。無論是夢境與現實或是故事與現實的交替,那種將虛妄與實相的界限模糊掉的跳轉,時常讓人在巨大的反差中片刻失神。
到了《嘿瑪 嘿瑪》中,這種模糊被進一步擴大,影片中大部分鏡頭都是在面具下完成的,在這個符號化的年代,我們已經習慣於用樣貌、性別或是身份判斷外界,而面具所帶來的「去表演化」式觀影,很容易令人時時刻刻沉迷在揣測與懷疑之中。
「隱藏自我是一種自由,隱藏自我是一種力量,隱藏自我是很容易成癮的。」
這個故事的一切都源於架空的傳說,古老叢林中每隔十二年便會有一次神秘的聚會,被聚集到這裡的人必須戴上面具在這裡生活兩周,體驗「生」與「死」的界限,在這段時間中,你可以做任何事,但是不要讓別人知道你的容貌、身份甚至性別,同時你也不要去打探別人的一切,暴露身份者將會度過悲慘的餘生。
這些面具背後,可能是情侶或朋友,可能是父女或母子,更可能是宿世的仇敵,隱藏不光是為了重回世俗世界,更是對自己所有行為的一種保護。
聽上去足夠怪誕了。當抹去現有的一切符號,世俗中的所有行為都顯得無足輕重,當沒有道德、倫理的約束,又似乎一切行為都能獲得許可了。
男主人公來到這裡,才發現這安靜地叢林中暗流涌動,有人由於不再受身份的束縛,肆意作惡或是釋放自己的慾望,有人在隱秘地對他人的身份好奇著窺探著,看似毫無目的的一群人,實質上各懷目的......藏匿自我的確會令人上癮,你既可以成為所有事件的旁觀者,同時又可以無所顧忌地做任何事。
「一旦你戴上了面具,將揭開你最深層的慾望。」
叢林中的種種不確定性令人細思極恐,面具下的人可能在和自己的至親交媾,也可能和仇敵一同生活,更有可能正冷漠地看著別人與你的妻子縱慾。
一場場縱情的歌舞中,看似面具下的人拋棄了世俗的一切,變回了一絲不掛的乾淨靈魂,事實上,他們仍舊被慾念糾纏著。男主人公在一場歌舞中愛上了一個女人,卸去世俗偽裝的愛意很快變為了執著地佔有,卻陰差陽錯地認錯了人,最後強姦了一個與他愛上的人戴著相同面具的女人。
這裡是影片的高潮部分,更是最為戲劇的部分,被慾望沖昏頭腦的男主人公根本沒有辨別面前女人的身份,僅僅憑藉那隨時都可以替換的面具便強行與之發生關係。
更意味深長的是,前來搭救這個女人的就是她的丈夫,同時他也是在叢林中搭救過男主人公的善良勇士,他剛剛將自己忿怒像的面具換成慈眉善目的寂靜像,就被自己曾救下的,卻強姦了自己妻子的男主人公殺死了。
在這個沒有法律或是審判的叢林中,人們僅僅為死去的人舉辦了盛大的葬禮,男主人公為了逃避罪責換下了面具重新混入人群中。
我相信這是男主人公在踏入叢林之初不曾料到的,原本以為可以撕下所有身份標籤地體驗「無我」的狀態,可面具卻揭開了他曾壓抑束縛的慾望,扼殺了他的善良,走出叢林之後,他變成了強姦殺人犯。他的餘生都將在隱藏與自責的折磨下度過,成為永遠躲在面具背後的人,這便是代價。
不要對於人性抱有太多的好奇,更不要對於人性抱有過多的希望,都是一場由虛妄填滿的戲而已。
「沒有什麼命中注定,沒有什麼自由意志。」
二十四年之後,男主人公又一次來到這裡,他明白面具不能消解內心愧意,深受折磨的他必須找到救贖之路。他帶著曾經戴過的兩種面具,釋放大火併乘亂找到這一切的組織者,以死逼問當年被她強姦的女孩子的下落。他取下面具時毫無畏懼,於他而言,在沒有什麼是比活在罪惡中更大的悲劇了。
場景切換回燈紅酒綠的聲色場所,女孩子的腰肢伴隨著酒精音樂晃動,他在這裡找到了那個被她強姦的女人後來懷孕生下的女孩子,短暫相遇之後,電影戛然而止。
就如同《旅行者與魔法師》里男孩在殺人之後哭著從夢中醒來一般,宗薩欽哲仁波切從不展示有關「救贖」的詳細部分。本就是如夢似幻,又何苦在幻境的虛妄之中糾結。
如果細細解構《嘿瑪 嘿瑪》,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其中有很多佛教中的密意蘊藏其中,包括古老儀式及對於無常、中陰、生死的善巧表現,絕不是憑空而來,只是不便在此贅述。從電影本身來看,當置身於電影的人物中,交替的虛空場景轉換也許會令自己的心亦發生傾斜,當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圍觀,人物之間細微的因果令人唏噓悲傷。
無論是生或死,苦澀都無可避免。從一場生的救贖中走出,很快又將陷入下一場死的苦難里,人間是劇場,輪迴是苦旅,即便疲倦也無人能倖免。
宗薩欽哲仁波切曾在宣傳電影的採訪中提及:「悲傷、快樂、救贖、試著審視自己和他人,這是我們生命的一部分。作為一個人類,當你試著去說一個跟人類生命經驗相關的故事,你就無法逃避這些元素。」
面具像是我們在世間可以隨時更換的所有,名聲、地位、財富、情緒、愛戀,我們佩戴上它,就投身於扮演一種角色,登上人生的舞台表演著一場場隱秘而苟且的戲劇,哭過笑過之後,生死是換場的間隙,戴上另一副面具之後,還要繼續登場的。在真正走齣劇場之前,人必須先去試著理解自己卸下面具後的實相。
如果為你戴上一個能抹去任何身份的面具,你將會變成怎樣?